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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落月关山何处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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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卢沟桥的炮声传来的那天晚上,楚宁做了个奇怪的梦:这次他走进了宣南的旧宅院。绕过绿萝缠绵的垂花门,灼热的阳光照出青年寂寥的影子。他穿廊下阶,直走进院子深处。啊,入夏了,南房的后窗已糊上碧绿的冷布,还是崭新的样子。母亲呢,就在院子里艳红的芍药花后面坐着。看到心爱的小儿子,老人搁下正精心绣着的鸳鸯戏水枕套,从白铜镜架边投过一个慈祥的笑。
楚宁一口气跑到墙根上,一枝莹白,俏皮地在面前晃。
怎么,丁香花还在开放?
他诧异地问出声来,随即醒了。
黑暗里楚宁泪流满面。他要把北平在心底印得更鲜明些,直到生命的终了。.....
到了八月,上海也打起来了。
剧社已做鸟雀散。一连几日,楚宁都在空荡荡的排练室焚烧宣传单和剧本。王永勤想帮忙,楚宁却不让她插手,她只得略带伤感地倚窗打量着,把墙角每一寸缝隙都收入眼中,暗自回想近两年来剧社成立后的点点滴滴,最后叹口长气,目光停在楚宁身上。
“还和江寒通信吗?”
楚宁被烟火呛得直咳嗽,头伏在膝上直不起腰来,却做手势让王大姐离远些。
“没有?前天她还给我来了封信,用暗语谈到北平近况,并说近日就要离开北平。你们青梅竹马的,怎渐渐的反失了联系?”
“我也不知道…….就这么着信越来越少了。”楚宁嗓音嘶哑,惆怅的孩子气的脸被火光映得一片通红。王永勤叹口气,过来轻拍拍他的胳膊。楚宁恍然,急忙拍拍手掌上的灰站起,走到一边去大口大口地喝水:“也许江寒清楚你会把北平情况告诉大家,就用不着再另外通知我了。”
“唉!都是纯真可爱的青年,却偏偏学不会表达情感。如今局势变化多端,各人使命不一,这两个优秀的年轻人大概也要各奔东西了。”王永勤伤感地想,又带着点希冀道:“不过我总觉得江寒比你要成熟些。”
“是这样的。”楚宁立刻点点头。 “老方怎么还不回来?”王永勤焦心地向外张望,今晚三人就要商量去上海的事宜。忽然有人敲门。他们赶快把火盆熄灭,却见老方推门而进,后面还跟着个气喘吁吁,短打扮的中年人。
“老杨?”楚宁愣了,这不是家里的佣人么?他来这里做什么?
“小少爷,快回去吧,出大事了!”
楚宁脚不沾地跑过深潭,奔上山,转过梅林,一口气冲进黑漆大门,绕厅轩,穿窄巷,直跑入桅子香浓郁的花园。长袍早湿了个透。
这园子是楚鸿儒精心打造的平日消夏及与诸友宴饮觞咏之所,此时却再清寂不过。月亮门深处有个小厅,厅后藏着一屋。楚宁轻推房门,突然爆发的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得他眼前发黑:“楚钧,楚钧啊!”
铺了竹席的床上,半边淡绿纱帐微垂,能清晰地看见床上的老妇人背对着他,肩膀耸动。楚宁扑过去,眼泪一下子流了满脸。手持毛巾站在床前的父亲缓缓回过身来,像老了十岁。
“七七事变”爆发后,北平两个哥哥所在的学校就放了假,准备南迁。平津线一通,学生们大都想方设法搭车逃离北平,到大后方复学。楚鸿儒一天一个电报,最终得悉两个儿子买到了车票,大前天已动身。却不料下午收到老大电报,原来老二在车上遭日本人搜查,起了冲突,被打成重伤关起来。不知求了多少人情,搭了几许钱物,好不容易放出来,人却已不行了。孤零零身在异地的大哥,只得把弟弟就地草草埋葬。风华正茂的青年,就这样魂逐飞蓬,做了野鬼!……
“妈!妈!”抱着母亲的胳膊,楚宁不知该安慰什么,全身都在颤抖。
“老爷,您快坐下歇歇吧。”老杨在后面劝解。楚宁一惊。是的,论坚强,平日只知赏花吟诗的父亲远不及吃苦耐劳的母亲。他怎受得了!楚宁忙又回身扶父亲,没想到老爷子却没有哭泣,只定定看着他。
“爸。”
“小宁子,陪我到花园走一走,让你妈睡一睡。”
老杨的妻子拿着水走进来。母亲的抽泣声渐渐淡了下去。楚宁扶着父亲的胳膊,搀着跌跌撞撞的老人到花园去。
园子里种着棵古老的栀子树,枝繁叶茂,扶苏的翠叶飘荡着洗神的清香,这是它一年中最为浓烈美好的气息。清风送凉,两人都不由深吸一口花气,仿佛将来再闻不到似的。只见小园烟景凄迷,四处散落着捆扎结实的竹箱,其中一些为这两年楚鸿儒潜心收集之书画碑帖。这碑帖孤本都将像刚有起色的中国经济一样在战火中毁于一旦了。楚鸿儒没向它们望一眼,自往绿水边的竹椅上坐了,轻声哼道:“不提防——余年值乱离。”最后一句突然高昂入云。
楚宁默默在假山边捡块石头坐下,突然听见父亲问:“小宁子,你什么时候去上海?”
楚宁愣了。前些天老方就通知他收拾东西,随时候命。自去年对虹桥机场守军的采访在《沉钟》与《民族魂》同时发表后,他就常给上海的进步刊物写文章。这次是江漓点名让他去采访淞沪战事的。可如今……“爸爸,我,不去了,先陪你们。”
楚鸿儒深深看他一眼,道:“不,你去。”
“爸爸。”
“侵略者夺去了我一个儿子,我要为胜利献出另一个儿子。就这么简单。”楚鸿儒一字一顿道。
楚宁伏在父亲脚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楚鸿儒抚摸他黑亮的头发。“小宁子,小宁子!”他喃喃地说,抚摸变成了搓揉,似乎想把这黑亮的头发揉进心里去。这个小儿子,他的心尖肉啊。
“爸爸,你放心。”楚宁坚定地说,“我是不会轻易死掉的!”
屋内传来母亲嘶哑的说话声,楚宁一激灵,起身进屋。楚鸿儒站起,依在月亮门边茫然四望,轻轻伸出一只手,似要去触摸门外茂密无边的竹林。那林子顺着石头台阶一直盘旋上去了,直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赵余心坐着黄包车,从乱哄哄的家回到春江大学。
琼等几个女生都聚在她的宿舍里,围桌而坐,对着张摊开的《中央日报》神色凄惶。听到余心走进的轻微脚步声,她们忙转过眼睛。“赵余心!你看日本人到底会不会打到春江来?”琼渴求地盯住她,似乎她就是战争总指挥。
自从一年多前赵余心跟随着宋灵漪变得忙忙碌碌,甚至带了几分神秘色彩后,室友对她的态度反添了几多亲近敬重。这是她从前绝未料想到的。温暖之余,余心也有个认识:可能人性并非如自己所观察的那样悲观,有些原因还是要从自身挖掘的。于是,就带着这种既温暖又焦虑的复杂情绪,她思索着答:“长期抗战肯定免不了的,中国积贫积弱近百年,受尽了列强欺侮,只有打赢才能走向民族复兴和现代化之路。”若论对政治的关注与敏感,对政局走向的准确揣摩,她不但远胜绝大多数女生,连灵漪也甘拜下风。
几人频频点头,显然十分信服。一个叫朱莉的说:“上海打得这么凶,真不知表哥到底怎样了,本来他一过完暑假就要出国留学的。”说完悄悄拭泪。众人都不言语,朱莉的感伤既普遍又不合时宜。一位历史系女生开口道:“还是琼好呀,上月就结婚了。”“做少奶奶就能逃得脱战火?”有人反驳,“何况沈宏达已报名参加空军了!”“真的?”众人都惊望琼。琼勉强点点头,眼泪已涌上来。其他几个女生也跟着哭。有人陪着她出去了。
“这么一个公子哥儿,竟......”剩下的人在悄悄议论。
“大家都在议论保卫国土,可沈宏达却已身体力行。真真了不起!”
“我要为他和琼祈祷一千次,一万次,愿上帝佑他平安!…….”
赵余心有些惘然,悄悄退出,漫步踱至走廊。溽暑炎热,两排长窗都开了。隔着纱幔,野花氤氲之气无可名状。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时。过去一到周末,不远处的礼堂就灯火缤纷、舞曲盈耳,有人唱戏,有人跳舞,各得其乐;烂漫之状宛若天堂。而就在这盛夏之夜,却只露珠依旧晶莹璀璨,周围寂静若死。即使远离一切欢会如赵余心者,此刻亦不免暗生恍如隔世的悲凉。
她信步走到琴房外,听见有人在弹萧邦的《降e小调波罗乃兹》。定是灵漪了。余心静靠门外听着。她自幼失怙,没有得到过多少来自亲人的关心,也就未能学习一门乐器以自娱;但她对音乐也是天生敏感热爱着的。在西乐中她最爱肖邦的《革命练习曲》,那是钢琴曲;还有萨拉帕蒂的《流浪者之歌》,小提琴凄婉吞绝的调子表达出茨冈人千百年来飘荡流亡的苦痛,却是属于全人类的普遍情感。她也自知若在专家看来这样的艺术欣赏品位还算不得最入流的——管它呢。此外她还爱《自新大陆》《伏尔塔瓦河》这样气势滂沱的交响乐。最怪的是她并不大喜欢听音乐会,只爱在静坐或躺卧着浮想联翩时,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錚琮的钢琴、小提琴、大提琴,乃至交响乐的曲声。隔了楼板,隔着空气,即使那些不熟练的弹奏也带有种诗意。此刻她听着那忽而阴郁悲愤,忽而又慷慨激昂的曲调,胸臆间同时拥抱起激烈与柔情。
她踏着旋律,大步迈进琴房。
灵漪意识到了,却未作停顿。她略为短粗的手指更迅速地在琴键上滑移。有几个音接连错了,如汹涌的瀑布里混入些杂质,令余心脊背生刺。她真恨不能将其择出重听一遍,那些张开的毛孔方可妥帖平伏。真是王大姐们常讥讽的小布尔乔亚啊——她不由自嘲起来,战火就要烧过来了,竟还在意这几个错音!留恋花朝月夕!.将来,将来是否还有听萧邦的机会呢?......
结尾悲壮的宣叙调弹得并不饱满。琴声戛然中止。灵漪端坐,依然背对着她:“失去祖国的人,就是这样子找不着灵魂。”余心走过去半靠琴身。是的,灵漪纵有千般不成熟,但她气质中这种圣洁的,一触即发的激情永远是余心最赞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