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各在天一涯 ...
-
初春的阳光照满小屋,带来梅花隐隐的香气。歪在床上的灵漪放下书,沉思着对窗前的余心道:“马克思说,共产主义能使人全面地自觉地回到人的地位,你怎么看?”
余心笑笑。这是她早就想过的问题。
这是1936年2月。
女工上楼来,敲门道:“宋小姐,付翔先生在楼下等您。”
灵漪哦了一声,慢慢放下书,走到镜前拂拂刘海,又掸去月白旗袍上不存在的灰尘,数够了十分钟才走到门口。见余心依旧沉默地望向窗外,不觉柔声道:“等我回来一起去吃饭,啊?”
余心没说话,笑着点点头,又把脸扭过去了。
身着白大衣的付翔持一色暗红腊梅,从沙发里站起,迎向灵漪,注视着她道:“我要走了。”
灵漪一愣。
“家父命我回雅加达去。”
“那……你的学业怎么办?剧社呢?不是还要排《复活》么?”灵漪控制着喊叫的欲望,平静地问。
“道不同不相为谋。”付翔耸耸肩,“‘革命’不需要自由主义者。”
这话有些耳熟。灵漪沉默地坐下。
“至于学业……爹地本就不同意我学戏剧。他在雅加达开诊所,而我又是独子。不过灵漪你放心,我不会继承诊所的!我是永远的自由主义者。”
“世上果真有自由主义者的容身之地么?”灵漪冷笑道。
付翔不语,过了会儿,轻声说:“我想去百老汇。”
灵漪看着他,半晌道:“无论如何我们的距离将越来越远。”
“将来你能出去吗?”付翔热切地注视灵漪。
“自古蛾眉性命由他人,一个女子,能完全决定自己的命运?” 灵漪反问,“可我就要打这个赌!”“我就喜欢这样的你。”付翔的眼睛这样说。
付翔白皙的脸刮得干净,隐隐可见青胡茬,如收割后的秋日麦田。此时那修长的手指不听指挥地颤动起来,现出极度的曲线美。宋灵漪盯着那手腕处青筋自然形成的小弧,几乎怔了,扭过头去。指尖犹豫着挪过来,触触她的手,她立刻条件反射般站起。“付先生,你可知我的小名是何种来历?”灵漪嘲讽一笑,“亭,停也。到此为止之意!起此名者正是父亲。家父他不想再和家母生下任何孩子了,尤其是女孩。其实出自极端痛苦下的好意:他怕女儿也是丑的,会重蹈母亲的悲剧——却不想那悲剧的始作俑者为谁!”沉吟良久,她渐渐平静:“家父是好人,好学者,更是爱国者。可有时好人之间也会产生悲剧,甚至不可调和。这才是人间最深的痛。”天色忽然变了,一霎时阴云密布,狂风吹开会客室的门。越来越重的黑云中,浓密的乌发与风共舞。
付翔苦苦一笑,苦涩是他少有的表情。他走到门边:“我还要和楚宁告别。”然后回头,从怀里取出一张宣纸,递给灵漪,“别惊奇,小姐。满口英文台词的人也爱祖国文化。祖国在华侨的心里,份量更重。灵漪,在我眼中你就是那条唐诗中盈碧流虹的,春天的江。考考你,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谁么?”
风吹开宣纸,上面是并不漂亮的毛笔字:“入门暗数一千春,愿去闰年留月小。栀子交加香蓼繁,停辛伫苦留待君。”
那袭白衣消失在烂漫的香雪里。几滴雨水打湿了墨迹。
“宋小姐。”
又有人在轻声唤。宋灵漪怔怔回头,捧着一束绿萼梅的长袍少年鲁过站在她面前。
“我就要去美国了,宋小姐。”
灵漪仰天而笑。
夕阳下的江水洒着点点碎金。一双身影在江边徘徊。灵漪第一次对可怜的女友爽约了,这也是她首次与男子单独外出。空中飘起了蒙蒙丝雨,着了雨滴的花树格外清幽妩媚。周密的鲁过出门前带了把伞,此时撑开油绿的伞面,正够遮挡两个人。灵漪穿月白旗袍,长辫垂在身后,辨梢缀着晶莹的雨珠。“那丁香花一样的姑娘......”鲁过脱口而出,正对着灵漪惊异又疲倦的目光。“自从知道你喜欢戴望舒的诗,我就把他所有的本子都买来,细读了一过。”他以做科学实验的态度老老实实地说:“有的诗,我喜欢;有的,我不太喜欢......”
春江最好的饭庄翠华轩的雅间还生着炭火。“庆祝物理系才子鲁过获得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奖学金!”灵漪举起一杯淡酒,妩媚地笑着。
“宋小姐!等我安顿好了,就接你出去。”
“这话我今天听过两次了。”灵漪放下酒杯,玩弄着书包上的装饰,语气含着淡淡的嘲讽。
鲁过一愣,半晌才道:“你一定也希望出国深造。”
“我?我只是想赌赌看,能不能完全不靠男人的力量实现抱负。”灵漪一字一句地说。
鲁过举起酒杯,望着她晶莹的眼睛:“等我,至多两年。到那时,我一定回来见你。我知道你有无数抉择,但希望得到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好。”灵漪平静地说,“让我们把一切都交给时光。”
两杯梅花酒碰在一起。
雨住了,温柔的月光洒了窗前的余心一身。她终于站起,把一张德国唱片放在七十六转唱机上,轻轻一搭。听啊,悠扬的乐声响起了,响起了.....
你可知道,那柠檬花开的地方?
黯绿的密叶中映着柔橙金黄,
骀荡的和风起自蔚蓝的天上,
还有那长春幽静和月桂轩昂__
你可知道吗?
那方啊,就是那方......
心爱的人,我要与你同往,同往......
山上山下,万物复苏,香气烂漫。潭边烟波开合、花气盛茂。
楚宁坐在蔓草掩映的潭边,凝望了一阵水波,终于下定决心,攥紧手里的一张纸站起来,却听到山上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隔着连翘和栀子,老远就瞧见你了!”江寒和另一位学联代表,燕京大学生物系的张博平从山上跑下来。楚宁打声招呼,闷闷地想走。
“这是什么?”江寒指着他手中的纸,微笑着问,“状纸?”
“不。”楚宁摊平那张纸,给江寒看。
江寒和张博平凑过来共同看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退。
“你要转系?”张博平推推厚底眼镜。
楚宁苦恼地点点头。
“既已下了决心,就甭后悔。”江寒说,“况且哲学也不是你不感兴趣的。”
楚宁释然地笑笑,抓起纸往教务处跑去了。
“他还像个孩子。”张博平说,“没有心机,永远向前。”
江寒久久望着楚宁的背影,完全没有意识到悄悄投射在自己背上的灼热目光。
付翔是跟北平学联代表前后脚离开春江的,而在此之前鲁过就登上了赴美邮轮。付翔走了,曲教务长也收回了排练室,剧社却冒着风险开始排《复活》。余心算是看清了,只要是叛逆的事,灵漪都有兴趣,只是男主角暂时没了下文。起初老方想让楚宁担纲。楚宁说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个子高大,站在舞台上很打眼,却怎么也学不会表演。只好改由一位经济系三年级学生担任,后台的事确实也离不开楚宁,况且老方看中他的文采,有意栽培他做更多的事业。
这日又是周末,灵漪来到教会中学借给剧社的排练室,刚要推门,却听见有男女二人的交谈声。原来是新招募的高专学生小郭和春江大学的王之芳。随着话声还不时发出砰砰啪啪的声音,显然在收拾器具——这小郭就是拒绝与赵余心扮假夫妻的那位。因男演员太少,老方看他外向聪明,把他拉进剧社客串个配角。那王之芳也是经济系出身,形状矮胖,却生了双热情聪慧的大眼睛。王大姐说一看就知她的心眼“比筛子还多”,老方立刻拍板,将其“争取”过来“为我所用”,故也为其排了个重要角色。
灵漪犹豫着是不是该进去,却听那小郭用一贯的调笑口吻道:“我看宋灵漪的玛丝洛娃实在太凶巴巴了,聂赫留道夫要吃不消了。难道你们做女子的,真就这么狠心冷面么?"
"说这话也不怕咬掉舌头!自古至今,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比比皆是,亏你熟读野史,竟不清楚?"王之芳肯定是斜睨了他一眼,接下去是冷笑。
灵漪转身就走,忽听小郭的声调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不开玩笑。你们学校那高材生鲁过老夫子,还有付翔公子哥儿,这些男子都对宋灵漪痴情万种,可据说宋灵漪对他们却一概冷血以待。如若高明老夫子还在世,会不会大跌眼镜,重编一出20世纪30年代新女性当家作主的的《琵琶记》呢?"
王之芳愣怔了一会儿,依旧冷笑着反驳:"真看不出小郭你还挺有同情心的!我倒认为,最好让古往今来天下所有负心的男人都尝尝苦头才好哪!"
"瞧你这张利嘴!那天下所有负心的女子又怎么说?"
"我不管,反正自古来历史都是男人写就的。你说鲁过、付翔,怎不去望望长江水已流淌了几千万年;怎不会凭栏远眺天长地远,痛念泪尽胡尘里,于铁蹄下呻吟的父老乡亲?!如今已是国难当头了,还只沉溺于一己私情个人利益,你说是不是曲教务长一流好教育家的得意作品?虽然我不大喜欢宋灵漪这个人,看不惯她那两眼朝天的劲儿,但要为她说句公道话。”
“呵,佩服,佩服!要让付翔听见足下这番高论,准保要拉你去一浮三大白!哈哈!”小郭却越发兴高采烈了。
“才不稀罕你们这些臭男人的酒缸子哩!快点,去搬桌子!”
“走走,同去。”两人的声音淹没在“乒乒乓乓”的杂音中了。
“干什么呢?”宋灵漪吓了一跳,扮聂赫留道夫的经济系男生,英文名乔治者已悄没声地出现在她身边殷勤示好。鬼鬼祟祟的!灵漪不满地给他个后脑勺。乔治暗自挠头。男生宿舍越来越多的议论都在指摘铁骨红梅太过冷硬,再美也不娇媚,又只会对蜂蝶大泼冷水。人们得不到甜头,看不着相思的明天,纷纷作战略撤退。就这样一拨拨追求者毕了业,新生力量对向学姐献殷勤不大感冒。故她身边渐只剩些近水楼台者还在鼓其余勇,其中就包括乔治。乔治有个宏伟计划,要出国读博士,当然如果MISS宋实在对欧风海韵无兴趣,也可在国内找个事由,银行、财税部门什么的……灵漪一路听着他的宏图,听得直皱眉:"好好的在排练时间说这些干吗?真想出国,不如赶快回去念熟英语好了!"
"难道你当真不知?当真不知?真的不知?”乔治绝望地挥动手臂,连续三个笔酣墨饱的问号。王大姐忙转过来看个究竟。
“好不容易付翔走了,男一号轮到我头上。宋小姐,我又不是他们念戏剧的,这半年来苦苦坚持,完全是为与你同台!"
“用不着!大、可、不、必!”灵漪嘴角翘起,咚咚离开。
人们顿时安静,投过各色目光,只剧务余心愣愣坐在窗边,似无动于衷。
“这是怎么了?”王永勤忙劝解,“好好的吵什么吵?男女主角都闹矛盾了,这戏就更没法演了!”
“不演更好!”乔治既是学经济的,就深知再热烈的感情也是有折旧期的,灵漪这般不通,正为自己的破釜沉舟推波助澜。他便沉着地酝酿情绪,想着终于能摆脱剧社俗务去新生中另觅佳偶,陡生出股没来由的兴奋,连脸都涨红了:“真是心比天高,不知有多么降尊纡贵哩!你再漂亮,难道能比过电影明星?难道不知韶华易逝?”
“你说谁?!”老方见他掌握了主动,忙赶过来,“不想演可以,但不要搞人身攻击,乔治张先生!”
“说得对,我早就不想演了!诸君,请冷静想想这样搞下去到底有何意义!参加这红色半红色的剧社,演这些危险半危险的戏,在夹缝中求生,既无经费又面对被取缔开除的风险,还误了无数宝贵时光!多考虑个人前途吧。也许你们认为我思想落后,但这就是铁的事实!到底有多少人在毕业后去当职业演员,或者,做职业抗战者?激情只是属于未成熟人生的。如果还有傻瓜对某位女生不死心的话,我劝他也就此收场,难道鲁过不是前车之鉴?!”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声。众人登时如死般沉静,灵漪胸脯起伏,手抖得厉害。这是她第二次打人。余心吓得脸发白,老方赶快扑过去挡在灵漪和那男生中间。
“哈,老方别担心,难道我也会这么没气度地倒打小姐一巴掌?就算是终于沾染芳泽了吧,也不妄在剧社白呆半年!”那男生倒不恼,深觉这耳光是个圆满的句号,更把中途而退的理由吹得完美了些。他整理精神,把外衣向肩上一搭,还不忘朝灵漪做个鬼脸,这才快步走出,却和扛着彩纸进来的楚宁撞个满怀。
“这人倒真是演戏的天才。”王大姐不无遗憾地想。
“CRAVEN,COWARD!"灵漪恨得失了风度,小声骂着。余心向她望望。
“咦,到哪里去?”楚宁回头问。
“老子不干了!”
“哎!怎么回事!”
“他不干,谁来干?”王永勤有点失望。
“依我看,剧社的指导思想早就出问题了!”没想到一向听指挥的楚宁竟也火上浇油,把纸往桌上一放,大发议论,“不错,《复活》是进步戏,但观众呢?也就是这么几所学校的同学呵!而且演出和观看的还都得时刻提防当局干涉!瞧,连演戏者自身都动机不纯,遑论唤起民众?一二九过去近一年了,春江的情况怎么样?我倒觉得当初激起的爱国情绪正在减退!”
“那你说该怎么办?再高呼口号让警察来抓来打吗?”老方也恼了,驳他一句。
“看看人家北平,组织民族先锋队、南下宣传团,深入农村,这才是真正的抗日呢!我们必须走出校园象牙塔,到一切需要我们的,闭塞麻木的地方去宣传,为将来的全民抗战打下基础!譬如,办平民夜校,还有,到乡村演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啦等等。我看宋灵漪也别演玛丝洛娃了,穿上小褂扮香姐吧!这样老百姓反会接受得快些!总之,必须贴近民众,这是爱国青年唯一的出路!”楚宁用布揩着道具,说得愤激忘情。
“大家歇会儿吧。”老方说,又对楚宁道:“你也歇会儿,跟我进来。”
一时外面寂静如水。楚宁随老方进了里屋。老方关上门,先点燃劣质香烟猛吸几口,才道:“小楚也有脾气了!你的话虽简单偏激,细想也不乏可取之处。这半年来,我们的抗战宣传是生色不多.......”楚宁高兴地抬头想说什么,老方一挥手阻止了。他这时想的是上级老刘昨天的委婉批评和自己的腹诽:“血的教训告诉我,最主要的是保存有生力量!地下工作充其量只能润物细无声,挡不了枪子儿的。其实,我的斗争经验比老刘更多,只不过他现在是上级.....哼,如果连这些宝贵的火种都给弄进模范监狱去了,刚开辟的一小块阵地不是又要泡汤了么?”过了会儿,他抬起头,正对楚宁困惑的黑眼睛,不由笑道:“小楚啊,你转学,家里有意见没有?”
楚宁不吭气,半晌道:“工作这么多,再不转也不行了。在这件事上,我原以为父母要吵,要骂,要……没想到他们对我的爱,比我想的还要多。”
老方无所谓地截住:“这就好。你这个小伙子,一二九的热火还没熄灭,虽是愣头青,却永不言败。这种热情很珍贵。现在交给你个秘密又重要的任务。”老方趋前一步,低声道:“我们已和上海进步刊物《民族魂》主编江漓接洽妥了,作为《沉钟》记者,你须亲自到上海虹桥机场去一趟,采访那里的空军,做一期专访。具体事宜由江主编联系。如果稿子写得好,有深度,能反映尖锐现实,《民族魂》同时发表。”
楚宁激动地站起来。
“日本人一直在监视这个机场。”老方富有深意地进一步压低嗓音,“复杂呀,不过我对你很有信心。而且,到那儿你就知道了,你不是一个人。”老方神秘一笑。
楚宁点点头,刚想说什么,老方继续侃侃而谈。
“要学会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包括军官和士兵。一定要抬起头来,看飞机,水闸,工人住宅,集体农场,而不再专门两眼着地,摇头叹气......”楚宁听出老方在背现成的诗句,不觉一笑。
“当然喽,生活是难以琢磨的,斗争更极残酷。有时真理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那少数人,是特别孤独的。”老方沉思,“也许将来,我可以给你,给宋灵漪讲讲我在洪湖打游击时那段特殊难忘的经历。现在时机未到。”楚宁好奇地抬头想问点什么,见老方盯着窗外的夕阳若有所思,便又沉默了。
外面传来砰砰啪啪的声音,显然在收拾道具。老方疲倦地叹口气,扬头道:“出去吧!事情还这么多,路还这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