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敛翮遥来归 ...

  •   1937年盛夏时节,上海浸于血腥酷热的烟云中。
      坐了半天闷热的轮船,好不容易才到达上海。一下船,老方就按照事先得到的地址带王永勤和楚宁找到一间极小的民房。三人窝在灶披间轮番冲了凉,换上干净衣衫,又各自把汗湿衣服洗净搭在房子后面的铁丝网上。连中饭都没顾上吃,老方和王永勤就去找抗敌演剧队了,楚宁独自赶往位于虹口的《民族魂》周刊社。
      周刊社的编辑工友都挤在一座石库门房子里办公,一年间,楚宁已先后来过这里几回,但此次一踏进弄堂就愣了。这里那里,一堆堆的难民或坐或卧,天空交叉的架子上搭满了衣服、尿布。还有报童和小贩在奔来跑去,报童边跑边挥舞报纸,高声报告着最新的战况。阳光太灼烈了,楚宁头上什么遮盖都没有,眼前一片无尽的白,地皮直向上逼过来。明明是暑热的天,却有一阵冷流在全身过电似的来回穿梭。极热中的极冷……他模模糊糊地诧异着,扶住墙小立片刻,旁边一群难民立刻乱哄哄围过来:“先生,行行好吧!我们的家都叫东洋鬼子炸了!”“这世道可怎么活啊?......”
      楚宁忙掏兜倾其所有。这时一阵激昂的口号伴着隐隐炮声又吸引住他,一个中学生宣传队扬声唱着救亡歌曲,就在这时从大路踏进这条弄堂来了。楚宁这时已站在了熟悉的石库门房子的台阶外面。他到底还不放心,仔细地去看墙上的门牌。然后他点点头,刚抬起脚,就听到一阵激昂的口号,原来那群学生已开始向难民做演讲了。他握握拳头,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听听,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语调是无限的惊喜:"停车!楚宁!”
      楚宁迷茫地回头,弄堂口一辆黄包车转了个弯,生生煞住。不等车停稳,一个头戴巴拿马草帽,穿花格子衬衫的青年就跳下向他冲来。
      “付翔!”楚宁跑过去,两人使劲拥抱,又互相捶着肩膀。
      “小楚,你瘦多了!出什么事了么?”付翔急着问。
      楚宁摇头,用手背挡在额上遮蔽阳光,逐渐看清付翔模样。这么危急的关头,他不留在印尼,怎反到此了?
      “你怎么到上海来了?宋灵漪好吗?”付翔还在连声追问着,不等楚宁回答,又把他拽到屋檐下。一群鸽子就在这时从他们眼前齐齐飞了过去。
      “我想得到你会出来,却没料到你也来了上海。”付翔手里还夹着支烟,他夹着烟,说话时下巴稍微向前点一下,若有所思,好像总在寻找着什么的样子,随手想扔,忽又停住,掏出一只瘪烟盒把大半截烟头放进去,又将烟盒小心揣入怀中,抬头一笑。
      “可你怎么也来了呢?”楚宁问。
      付翔笑笑道:“爹地让我继承诊所,我不干。爹地又让我跟当地一位橡胶商千金结亲,我也不干。父子俩彻底吵翻了。爹地最终想开了。华人在当地是受歧视的,亚洲又面临战争风云,他把诊所变卖,携全家到美国去,那里很安全。我天也真地以为终将在百老汇实现美国戏剧梦。呵呵。”
      楚宁迷茫地听着,付翔的话像流水一样从耳边淌过去,脑袋里嗡嗡的。
      “你怎么了?”付翔惊诧地问。
      “那你为何又跑来上海呢?”楚宁赶快摇摇头。
      "为什么?”付翔耸肩一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
      “梦立刻碎了,楚宁。同是有色人种,华人的地位比黑人还不如。百老汇是没有我一席之地的。”付翔的眼底有一丝悲哀掠过,接着却吹了声口哨。

      “我总是念念不忘给我提供了表演舞台的《回春之曲》,虽然对老方的政治背景不赞同。维汉,他也是在远离祖国的红河岸边倍受屈辱排挤的炎黄子孙。此次重归南洋,又流离美国,我才真正明白,只有在国破方知人种贱时,方知身后有个祖国是何其可贵。虽然,这祖国是萎靡、落后的!”
      “付翔......”楚宁刚开口又被他迫不及待地打断,一口气道:“所以我回来了,和很多像我一样抱着拳拳赤子心的青年坐着同一条大船,渡过辽阔的红河,朝着太阳升起的故土回来了。”
      “你找到事情了吗?”楚宁激动地握住他的手。
      “我已参加抗敌演剧队,明日就启程。也许去武汉,也许去前线,也许.......去天堂。”
      付翔满不在乎地微笑。
      楚宁刚想说什么,付翔突然握紧他的手道:“楚宁,我最尊敬的朋友,我最纯洁的朋友!很可能今世我们再不能相见了!”
      楚宁一愣。演剧队将在炮火中颠簸,这确是实情。不过毕竟还不是真刀真枪上战场。老方他们不是也要参加演剧队么?他犹豫一下,还是没有说出来。付翔这样感伤,是出自剧人特有的文艺气质吧。
      “这也好!”一滴眼泪挂在付翔眼角,他轻轻擦去,笑道:“也许在炮火中,我们这些青年,终将两地捐躯。这岂非最伟大最壮美的时代诗篇么!”
      付翔紧握楚宁的手,使劲摇摇,以示告别,又突然将巴拿马草帽取下,一把扣在楚宁头上,转身踏上黄包车,踏着脚板连声催促:“快走罢!快走!快,快!”
      楚宁觉得要晕过去了。
      在眩目的阳光中车子绕过弄堂,不见了……

      楚宁完全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半躺在一张竹椅上。有人在为他扇风,还有一个人举着一只汤匙,在给他喂盐糖水。见楚宁睁了眼,那人惊喜笑道:“醒过来了!”
      楚宁满鼻子都是十滴水的味儿,呛得直咳嗽。他费力地打量这面色青白的瘦高个,忽道:“你不是赵凡先生么?”
      “看来是没问题了,连我都认出来了。”在《民族魂》和另外几家较激进报纸都开了专栏的名记者赵凡满意地笑了,向打扇人说。楚宁扭头,见杂志社老传达张伯满面大汗,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张伯。”楚宁挣扎着要起来。张伯和赵凡忙按着让他不要动。“我没事了。”楚宁坚持。两人拗不过,只得把他扶起来。
      “你是今早从春江赶来的吧?”赵凡接过张伯拧的凉手巾递给楚宁,又往汤碗里加了一匙糖,把碗也递过去:“全喝了。这么热的天,又长途奔波,不中暑才怪。你肯定没吃饭。”
      楚宁怔了一下,这才想到除了早晨王大姐在码头上抢买下的一碗豆浆,竟什么都没吃过。王大姐和老方一定也饿得很了。他想。忽然看见身边放着那顶巴拿马草帽,他轻轻摩挲花样繁富的帽沿。
      赵凡注视了他一会。张伯笑眯眯地端着一碗素心圆子从灶披间出来。楚宁也不推辞,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顿时精力陡增,汗也落了。于是他谢过张伯,又问赵凡:“江主编在么?”
      “在三楼。你再歇一歇。”
      “不用了!”楚宁站起向挽留自己的张伯告别,赵凡便也站起来说:“我陪你上去。”
      陡峭的楼梯堆满了杂物、纸张,只容一人侧身而过。赵凡走在楚宁下面,不住提醒他小心。
      “上海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热过。从天象上讲必有兵戈之事。果然!难怪你会中暑晕倒。”赵凡感叹,“当心脚底下。”
      “你也当心赵先生。”
      “我每天爬上爬下,早习惯了。”

      “这么险象横生的路,你是一人来的?”他又探询地问。
      “不——还有几个朋友。” 楚宁应付地作答。
      “噢。他们也来采访战事?”
      “不,他们.....想搞文艺救亡。”
      “是这样?”这时二人已到三楼,三楼更加闷热。走廊上乱七八糟的全是一捆捆报刊、校样,几乎无处下脚。赵凡微笑着推开主编室的门:“请进。江主编等着您呢。”
      这是一间零乱的鸽子笼,窗边一位五十岁左右,头发半秃、面容刚毅的中年男子埋首于高高的纸堆奋笔疾书。楚宁过去微鞠一躬:“江先生!”
      江漓抬头,立刻扔下毛笔,绕过书桌迎出来:“楚宁!你果然很守信用。来,请坐!”
      楚宁在破沙发上坐下。赵凡为楚宁泡了杯茶,也落坐于门边的藤椅。

      江漓先细细打量楚宁一番,略带忧心地摇头:“脸色不大好。”
      “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楚宁不自觉地扇了扇巴拿马草帽,又停住了,“我没问题的,江先生!”他一再保证着。
      江漓被他孩子气的神态逗笑了,随即严肃地道:“那就好,你来得太及时了。”
      简单寒暄几句,楚宁便迫不及待地询问战局进展。
      “战前敌方叫嚣三个月便能亡我中华,但在我将士英勇抵抗下已陷入重重困境。可我方伤亡也极惨烈!我们的国力实在太弱,问题也累积如山……”江漓看赵凡一眼,起身搬出一堆资料,“且不谈这些。楚宁,你今晚回去研究战事,明天赴闸北前线采访行不行?”又递过一张密密麻麻的日程表来。
      楚宁浏览一遍,心里有了数,立刻站起:“行!那么现在我就不打扰了。”
      “楚宁,明日报界同仁要随上海各界慰问团去闸北前线,我们一道走吧。”赵凡先向江先生投去征询的眼光,才微笑着,慢悠悠地对楚宁开口。
      楚宁看一眼颔首同意的江先生,点点头。

      告别江主编,赵凡陪着楚宁出来,很自然地要接过楚宁手里沉甸甸的资料,楚宁拒绝了。赵凡没奈何地叹气,依旧走在楼梯下首,不住提醒楚宁小心。“你真的行吗?”他忧心地问。“没事儿。刚才,谢谢你。”楚宁真诚地说。赵凡意识到楚宁是感谢自己没在江漓面前提及他晕倒一事,不由笑了,抬头看看楚宁黑亮的眼睛。“小家伙!”他喃喃自语。

      青天白日旗依旧在上海的天空飘扬。准确地说,是在四行仓库上方飘扬。
      跳下一辆吉普车后,笔直地站在公共租界与前线接壤地带迎接市民各界慰劳团与记者们的,是一个刚到而立之年的上尉参谋。
      站在人堆里的楚宁立刻认出了这个湖南军人。
      九一八是中国人终生之耻。我只盼这腔热血能够洒在雪耻的战场上——他一辈子都记得杨嘉这句话。
      这是一个文人和一个军人在生死线上、炮火声里的重逢。楚宁跳将起来,杨嘉显然也毫不抑制重见故人的兴奋。赵凡抱着双臂微笑。杨嘉随后也跟他使劲握了握手。
      还未散去的硝烟又开始弥漫了。几辆吉普就在此起彼伏的枪炮声里缓缓地向前行进。杨嘉坐在副驾驶座上,接过赵凡抛来的香烟。赵凡划着一根火柴,先俯身过去给他点燃了,再凑到自己嘴边。在微弱的火光里,他青白的瘦脸亮了一下。
      “楚宁,去年你写了篇好文章。”
      杨嘉侧过头。你把我们这些丘八的心里话都掏出来了。
      “不过呢,也惹了些故事。”楚宁坦言,“没给你添麻烦吧?”
      杨嘉笑笑,不作声。
      “怎能不惹麻烦?这年头,不惹麻烦的文章还是好文章吗?”
      赵凡感慨。
      “现在一切全都过去了,我们只想着与日本人决一死战。”
      杨嘉道。
      “现在日军攻势如何?”赵丰问。
      “不断进犯,都被打回去了。大家随时准备血战。”杨嘉话音刚落,一发炮弹便在前面不远处轰然下落。一霎时天摇地动,火光四起,烟尘灼热,机枪咯咯,步枪子弹飞啸着在头顶擦过。
      杨嘉大声说:"小心!现在已进入阵地了。"

      好像为给他的警告做注脚,一阵刺耳的警报声迤俪传来。几架日本飞机像从地平线上冒出的巨鸟,徘徊在远处,那鲜红的膏药旗十分刺目。
      杨嘉大声道:"又来了!"他回头招手:"后面的车马上跟我开到防空洞去!"
      车队在隐蔽处缓缓停下。杨嘉敏捷地跳下:"请大家马上进入防空洞!"他处变不惊的神态似有感染力,人们忙乱又安静地走进洞中。
      楚宁刚进去又跑出来:"杨先生,你呢?"赵凡忙跟过去拉住他。杨嘉向楚宁挥手:“快进去,别管我!”等到每个人都进洞了,他才进来。与此同时,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突然在他身后响起。众人惊呼起来。
      杨嘉站直身子,抖抖头发上的土块碎屑,安慰道:"大家不用怕,这里很安全。"
      楚宁挤坐在闷热潮湿的洞里,凝望洞口杨嘉的身影。爆炸声越发响亮,此起彼伏,杨嘉微微低头,皱眉看腕上的手表,随即又抬头向外望。
      楚宁忍不住问:"守军为什么不还击?难道我们只能挨打?"
      “我们没有制空权啊,我们的航空是零!”
      杨嘉还未回答,一名《中央日报》的记者已按捺不住,挤到洞口。这时,又有一发炸弹在离洞口不远处爆炸。杨嘉立刻推他倒地,同时伏在他身上掩护。直至烟雾散后才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
      那记者胖胖的脸上浮起激动的笑容:"参谋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杨嘉微笑:"这是我的职责。"猛然间,洞外枪炮同时爆发,震耳欲聋。杨嘉伏在洞口观察,突然激动跳起,招手叫道:"大家快来看,我们的高射机关枪打下了一架日本飞机!"
      这下,人们再也顾不得害怕,争相挤到洞口,欢喜若狂。啊,祖国被欺凌得太长久了,每一点胜利都足以使儿女们激动得难以自持,欢呼雀跃。在狂喜的人群中,楚宁拿起相机想调焦距,可泪水已模糊了双眼,只是不停地按着快门,一下,又一下.....
      又过了一会儿,烟消云散。杨嘉招呼大家鱼贯出洞。人们的激情仍未消退,一个个议论说笑着,钻了出去。杨嘉和楚宁走在最后。
      “杨先生,你们团招人吗?”楚宁认真地问。
      “怎么,想当我的下属?”杨嘉笑了。
      “够格吗?”
      “当然够!不过你现在另有任务。”
      “生为男儿保家卫国才是天经地义!”楚宁想,不自觉地冲口而出。走在前面的赵凡回过头,气喘吁吁地说:“小楚,别冲动!到时候江主编向我要人,你可不能让我作瘪!”
      “你就说我当兵去了!当然这期文章我还是要写的。”
      “楚宁!”杨嘉按住他的肩膀,瞧着他黑亮的眼睛,“打仗有我们。你是大学生,应该做更重要的事。”
      楚宁一下愣了,半晌才道:“‘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春秋战国时期,贵族子弟无不亲临战事,冲锋在前。这是一种十分庄严的人生态度。在欧美,一有战事绅士也是第一个冲上前线的。当然不能忘记这些列强正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始作俑者,但就事论事,对比确很悬殊。谁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哪个的命更值钱些?如果在保家卫国上还分个三六九等,那么谁还肯流血牺牲呢?”
      他说得激动,一下咳嗽起来。来上海前他就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烧,不过死瞒着父母和老方他们。所以在挤满逃难人群的上海码头,三人轮流喝那碗王永勤泼妇样抢到的珍贵豆浆时,他几乎没碰,就是怕万一有什么毛病会传染他们。昨天他回到住处,冲了个凉就埋头读报了解战况,一直忙到半夜才睡。老方和王大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根本不知道。清晨他挣扎着起来时,王大姐他们还睡着。他跑出去胡乱洗漱一下就赶赴闸北了。这时候突然眼前发黑,一阵阵虚火飘了上来。
      杨嘉立刻把他抱住,楚宁下意识地要挣开。赵凡不动声色地把楚宁接过来:“逸怀兄,你去指挥,我照顾他。”“拜托你了。”杨嘉摸摸楚宁发烫的脸,咬咬嘴唇,向前奔去。赵凡扶着半昏迷的楚宁上了吉普车,司机忙递过水壶。赵凡小心地给楚宁喂着水。“小家伙!倔强的小家伙!”他喃喃自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