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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长别离 ...

  •   楚宁睁开眼,头顶一盏昏黄的灯打下幽暗的光,让他感到极度的宁静。铺着白单子的床边,一个毛茸茸的头靠着,看不清脸。楚宁伸出手,摸了摸那头发。
      床边人一个激灵,抬起头来。
      “赵先生!”楚宁惊异又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同时也被唤醒了似曾相识的记忆,“这——是哪儿?”
      赵凡揉揉困眼,微笑不语,却先去抚他的额头。楚宁不自然地躲开:“杨大哥呢?”
      “你是在后方,医院里。”
      “我怎么了?”
      “楚先生,你发烧咳嗽有一段时间了吧?”代替赵凡回答的是出现在门口的中年医生。他走进来,也先摸摸楚宁的额,然后低下身为他听着胸口。
      楚宁怔了片刻,转向赵凡:“赵先生,你请回去吧,我这个病怕是要过人的。”
      “没关系,我也得过肺病。”赵凡轻松地笑笑,“只是我太大意了。我还以为你的昏倒只是中暑的缘故。”
      那医生收起听诊器道:“楚先生,你的肺结核现在是一期,还不算太严重。但你这段时间太过辛劳,加重了病情。我们已经为你打过空气针,你必须疗养。”他一圈一圈地卷着听诊器,他不去望那年轻的脸上的表情。这些天他看多了,再看他会疯。楚宁怔怔地看着听诊器,他的心也被卷进去了。
      赵凡不等楚宁开口就道:“江主编下午来看过你。现在病房太紧张,住满了伤兵,我们商量着等你好一点,就送你去休养。”
      “我不去!”
      “难道你想把我们都传上?”赵凡慢悠悠地笑道。
      楚宁愣愣咬着嘴唇,难过得直想揍自己一顿。这是干什么呢?千辛万苦地赶来上海搞救亡,铁打的身子却生起病来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赵凡安慰着他,“你还这么年轻。想当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在欧洲,举目无亲,那才叫个凄凉。对了,你那些一起来的朋友呢?”
      楚宁打个激灵。他掀开窗帘一看,天色赤黑。自己竟睡了那么久!今天不回去,老方他们要着急的!犹豫一会,见床头柜上有纸笔,他写下一个地址,递给赵凡:“赵先生麻烦你,请个工友通知这里一位方先生,就说,就说我因采访回不去了,请他们别着急。”
      赵凡点点头,起身出去。
      护士捧药进来,楚宁吃完药,又惦记着杨嘉。过了好一会赵凡才擦着汗回来:“都办妥了。这鬼天气,真热。”
      “赵先生,杨大哥他……”
      赵凡笑道:“他很好,当时一再嘱咐我要立刻送你进医院。在路上你还不停地喃喃‘杨大哥,我要参军!’呢。哈,可惜,你的愿望是实现不了了。”
      “等我好了,还是要上战场去的。”楚宁认真地说。他见赵凡默默望着自己,神态里是欣赏,也是怜悯。
      “赵先生,你快回去吧。”楚宁歉意地搓搓手,“两次都是你救了我。我可不能再拖累你。你还有稿子要写呢。”
      “刚才在床边,已经写完了。”赵凡伸个懒腰,见楚宁怔怔盯着纸笔,不由说:“你想干吗?”
      “睡了那么久,总该做点事了。”
      “胡闹!”赵凡一把抢过纸笔,“你该做的就是休息。虽然,江主编会非常遗憾。”

      楚宁没想到,老方和王大姐会那么快赶来。
      吃了药,他几次催赵凡回去。赵凡却说要再找医生谈谈,嘱咐他好好休息,就出去了。楚宁想不如去探望伤兵,看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事,可自己这个倒霉的病过了人又怎么办?正犹豫间,忽然一个女人扑将进来,抱住他就略带哭音地叫:“楚宁,你怎么就病了呢!”
      “王大姐!”楚宁惊得后挪两步,“别靠那么近。”
      “我不怕!”王永勤赶快去摸楚宁的额,“好像还在烧嘛。”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
      “带信的小孩说你在这里住院,我们就赶过来了!你这孩子,怎么自己半点感觉也没有的?”
      楚宁愣了一下,又问:“那老方也来了?”
      “在走廊跟大夫问你的情况。”正说着,老方也进来了。
      老方满脸严肃,眼里都是血丝。楚宁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低下头,心里乱成一团。
      “大夫说你必须好好疗养。”老方坐在床边观察楚宁脸色,“这也怪我们,没有留意……”
      “老方你别说了。”
      “是啊,想想具体措施吧!”王大姐急道。
      老方不理她,看着楚宁似在沉吟。

      “对了,你们二位的工作定下没有?”楚宁转换话题。
      王永勤答:“定了,在救亡一队演街头剧。准备排《放下你的鞭子》,我扮香姐,他演老爹,拿鞭子抽我。”说完不由一笑。
      方超瞥她一眼,见楚宁听后似带于思之态,敏感地问:“怎么,可有认识的?演出队人多且杂,思想面貌也不同,共有五六支队伍,分头开赴不同地区。甚至,还有去香港和南洋的。"方超观察他的表情。
      “没有,没有。”
      “过一段时间,老方要先去武汉,我留下。”永勤补充。

      这时赵凡走进,正对上楚宁困惑的黑眼睛。他惊奇发问:“怎么,有客人?”
      “这就是和我同来上海的二位朋友,王女士和方先生。”楚宁掉开头,“这,是名记者赵凡先生。多亏他一直照顾我。”
      赵凡笑道:“是记者不假,'名'可不符其实!”忙过来和王、方热情握手。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两个男人握着手,同时在心里发问。
      “您的专栏,我拜读过!文笔极犀利,观点么,激进,有力!"老方细细打量赵凡,熟练地恭维着。
      “赵某纵在这行当浸淫过几个年头,可与楚宁相较还真是自愧不如呢。”
      “赵先生!”
      “小楚有工科思维,兼及青年人的热情,实是后生可畏。你去年采访虹桥机场的文章,观点清晰,论说有理,淋漓尽致悲壮感人,就连江主编读时都屡屡下泪,拍案称绝呢!故江主编发出豪言,定要把这小家伙收入《民族魂》彀中!哈哈。”
      “前方战士浴血奋战,我们在后方的只有以此来报国人了。”楚宁认真地说。
      “当然。”赵凡点头,“不过,这篇文章美中不足在带了些青年必不可免的偏激之气,抨击的所谓嫡系受宠,杂牌军被挤上前线送死,以及军队里对色彩偏红将士的监视迫害,立场似略脱离新闻人的中立.......”
      “难道这不是铁的事实?” 楚宁立刻反驳。
      赵凡忧心忡忡地抽出烟敲打烟盒:“唉,战事已然如此,国人仍不免倾轧争斗.......社会的实质,人性的险恶,在战火中看得最清晰。小楚你太年轻,难免被当枪使。”
      王永勤立刻插言:“好了,不必争执。眼下国事动荡,《民族魂》也必会南迁,估计这点风波很快就会平息的。”
      赵凡看她一眼,点点头:“但愿如此。在这里作个文化人的日子我也干够了。”起身道:“二位,天色已晚,有你们照顾小楚,我就先回去了。”他叮嘱楚宁几句,又掂掂暖瓶的重量,才离开了。

      王永勤把门关严了,背靠着门问道:“此人来历、背景如何?”
      “什么背景?”楚宁完全愣住了。
      老方始终沉吟无语,此时也站起道:“楚宁,上海并非春江,现在也不是一二九。虽说国共合作了,但个中千头万绪极其复杂。我就要去武汉了,永勤也不一定常能来指导你,你一人留在这里,千万要多动脑子。我知道楚宁是聪明的,但你婞直的禀气一定要改。”
      两人又呆了一会,在楚宁的不断催促下才冒着淅沥的细雨匆匆走了。护士进来关了灯,轻轻拉上门。楚宁躺在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战事愈打愈烈,伤兵越来越多。待楚宁病情稍稍稳定,江主编和赵凡就把他接到法租界,江主编的寡姐家休养去了。此时老方已奔赴武汉,王永勤在演剧队分身无术,一应事宜都靠赵凡奔走料理。楚宁身体稍好就帮老太太收拾东西,心思无刻不记挂前线。时入寒秋,除却租界,上海大部地区已陷敌手,只谢晋元团长率领的八百壮士仍坚守四行仓库死拼。烟尘弥漫中,那面弹痕累累的青天白日旗在一片红日头包围中傲然飘荡。
      这日下了场透雨,愈发阴寒湿冷。赵凡买了些熟食,坐黄包车来到法租界一幢石库门房子前。应门姨娘引他进入空空的天井。楚宁穿白色套头毛衣,乌黑的头发,明朗的略显苍白的脸,远远望过去一团清气。他坐在阶下,报纸在膝头摊开,一双黑目却遥望天际,赵凡看了一会,才上前道:“气色是好多了,可就是没能胖一点。”
      楚宁放下报,惊喜道:“赵先生!”
      赵凡把熟食交给姨娘,裹紧大衣在滴雨的檐下坐了,接过姨娘递来的热茶,一饮而尽。
      “赵先生,战事怎样了?”楚宁迫不及待地问。老太太此刻也闻声而出,一番寒暄后渴望地注视赵凡,同样希望听到些新消息。
      赵凡不答,半晌才凝视楚宁说:“想去看杨嘉吗?”
      “当然!”楚宁腾地站起。
      "战火愈来愈烈,上海即将不保了!估计四行仓库的那个营也坚持不了多久........”
      "他们,真是民族栋梁!"猛然间楚宁泪如泉涌,忙用手背拭去,为自己的软弱羞愧。
      “明天上午,趁战火暂时停歇的时候,在四行仓库与租界交界处会举行一个食品、药物的简单交接仪式。记者和各界市民慰问团能短暂进入阵地慰问……”
      “我去!”楚宁立刻喊起来。“我一定要去。”他又低沉地重复,“死也要去。”
      “我们一起去。”赵凡似乎下了决心,拍拍他的肩膀,“今天给我好好休息。明早我来接你。”

      这是楚宁最后一次见到杨嘉。
      "先生,上尉参谋杨嘉在哪里?"
      "你认识他?"
      见楚宁和一个满面硝烟的连长在说着什么,不少记者同仁和市民都围拢过来,倾听他们的对话。
      连长沉重地叹了口气:"杨参谋三天三夜没下火线。上午在前沿视察时,他不幸中了敌人流弹,双腿负伤。经红十字会大夫抢救,已无生命危险。现他在那边屋中。"
      连长指指掩体后一幢被炸得摇摇欲坠的小屋。走到门口,大家都不由停住脚步,记者们默默放下相机,传来杨嘉的声音:"谁?"
      连长说:"是慰问团的同胞来看望你。"
      一个穿白大褂的外国女子走出说:"请进来吧!"众人悄然走进。杨嘉平躺在地上一副担架里,身边还放着作战图,双腿缠满血迹斑斑的纱布。旁边护士把手术器械放进血水中端了出去。杨嘉如雪的脸上露出一个淡然的笑:"请随便坐吧!"
      “杨大哥!”楚宁泪盈于睫。他忙狠掐虎口,不让软弱的泪水流出来。
      “小楚!”杨嘉激动地欠起身,楚宁扶住他。
      “好了吗小楚?”
      “全好了。”楚宁紧抿嘴唇。杨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赵凡哽咽道:"逸怀兄!你,你,可有最后的话对上海市民说吗?"
      “什么话?!”旁边几人立刻反眼瞪他。虽然人人知道杨嘉的归宿必是壮烈的牺牲,但这名记者清醒的提问还是个催人心碎的谶语。在这个时候,除了无声的抗议,人们真不知该如何发泄心间悲郁?
      杨嘉立刻回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请转告上海民众,我们会战斗到最后一息的!中国,绝不会亡!"伴随他的话音,天空响起了阵阵隆隆的飞机声。楚宁不觉握紧拳头。
      远处,零星的枪声又这里那里响起来了。杨嘉警觉地抬起上身:"不好,敌人又要进攻了。刘连长,请你马上护送大家安全回租界去!"
      许多人的声音在同一时刻回答他:"不,我留下来,和你们一起拼!"
      杨嘉默默摇头:"不,恢复中华的任务还需要你们来最后完成。同胞们,我们都有各自职责,请不要再争了。赶快走!"他苍白失血的脸上泛起红晕:"同胞们,快走!"
      人们流泪,叹息,依依不舍地向这个忠诚的军人投以永别的一瞥,默默外挪脚步。
      “小楚,你也走。”
      "不,我和你们一起拼......"楚宁半跪在担架前,“我今天来,就不打算回去了。”

      "傻子!!”杨嘉急了,“你是留在这里用处大,还是继续活着为国家出力用处大?难道你是疲倦了,想推卸责任?”
      “不,我……”楚宁急得说不出话来。
      “擐甲执兵,固即死也。我的任务就要完成了,虽然,完成得不好……. 可你不能掉链子!快走吧小楚,为了祖国!"他慢慢合上眼皮。
      身边有人劝道:"杨先生,你还是和我们一起撤回租界吧,你伤得太重了......"
      "我背你回去。"胖子记者说。
      杨嘉只在担架上摇头。楚宁哽咽一下,阻止道:"不要说了,他是绝不会离开战场的。"
      杨嘉睁开双眼,布满血丝的眸中闪过感激的光:"谢谢你,小楚。"
      他温和地笑了,拿过血迹斑斑的上衣,从最深处掏出一个皮夹。里面掉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个微笑的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幼儿。杨嘉拿起照片,深深吻了吻,又取出一支钢笔,注视楚宁,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小楚,好兄弟。我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我很快乐。这支笔送给你,希望你用它写出更好的文章来!"楚宁接过钢笔,哽咽得说不出话。
      这时枪声又在远处响起。杨嘉扭过头,厉声说:"快走罢!"
      赵凡赶快上前拉起楚宁。“快走罢!”他也低低地说。
      杨嘉慢慢抬起头,两颗泪珠凝在他流血的眼角上。

      暑日的春江大学似乎更静了。各系所都在忙于清点装箱。一批批实验器材和善本书陆续南运。——战争的魔步近了。
      同学们大多回了家,只赵余心和宋灵漪还在图书馆读书。中午从图书馆出来,二人默不作声地并肩跨过石桥,阴润的云已在女生楼上方朝飞暮卷。楼前小径空无一人,树根下遍生凉爽的青苔。宋灵漪适才顺手借了几本英文名著,打算暑假里好好补补课。她有些怊怅。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忙于救亡的自己早不是什么高才生,却还不甘心。
      ——“走吧,校车要开了。”
      灵漪拣出《众生之路》,放入书包。
      二人告别女工,走下台阶。大门缓缓地在身后合拢。鬼使神差般她们不约而同站住向上望去。剥落的门前,只有萋萋青草在灰色的台阶上如少女样娓娓摇曳。
      走过石桥,灵漪忽道:“案上的花儿还没浇呢!”
      “没关系,反正明日我们还要再来的。”
      ——她们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天,春江陷落。

      街上乱哄哄的全是日本兵。灵漪从不出家门,边帮父亲烧文件边等老方的人通知。这日仆人忽报有个年轻先生来访,她满心以为是老方或楚宁,匆匆赶到门房,却见窗口一长衫青年缓缓转过身来。——竟是鲁过。“我提前回来了。”他说。
      在这样的乱世,他突然回来又是为着什么呢!灵漪似已知道答案,却又不能满意。
      还是那个皮肤黝黑的青年,神态凝重、朴实斯文,只是眼镜换成了金边的。他激动地搓着手恳请她到翠华轩一坐,那里还比较安全。因为按规矩小姐是不能请陌生男子到自己屋里叙谈的。沉吟片时,灵漪应允了。大分离的时候能多一个朋友聚聚总会温暖些。
      草色清新如旧,往昔热闹的“翠华轩”却萧索落寞。鲁过一气点了好几道菜,像在国外长年吃不饱似的。跑堂的无精打采地去了。“少点些,吃不了这许多的。”灵漪不安地说。“不,也许再吃不着了。”鲁过执拗得像头牛。还有什么可争的呢!她想,国家都要亡了。
      ——“我心中有块圣地,除了供奉对父母、对祖国、对为人类造福的科学事业的爱,还有一个地方是专门留给你的,留给这乱世一段纯真如流水的情思。”鲁过以感发开头,说着说着,似乎鼓足了勇气,却又带着更深的叹息,“在激进的你看来也许这情感实在过于狭隘。可战前家父供职的电力公司仅一顿平常宴请就能吃掉十户中等人家一年的开销。这个社会不是令人心安的。我无能拯救黎民,只求跳出浊水,得一个天清地明的小世界。”
      "独善其身的念头,我也有过。我猜在春江学子中有这念头的远不止我们。但目前国家一塌糊涂,远遁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难道就能心安?你想过么?为何日本人能如此嚣张长驱直入,我们却势如山倒?”
      灵漪活跃起来了,这是辩论的前奏。鲁过却不安起来,摘下眼镜擦拭。
      “我的好友赵余心曾说:除非真被逼上绝路,否则我们这历史悠久的农业大国永远会按惯性一成不变地过到天荒地老——其中包括知识分子。现在想想,在战前那所谓的黄金时代,如你我者真是富足无忧的,农民却依旧挣扎在苦难线上,一遇天灾人祸生活就完全无以维继。但同情归同情,这一切好像还是离我们很远,如隔高墙。”
      望着侃侃而谈的她,鲁过几乎呆了。几道菜纹丝未动。
      ——“中国拥有四万万人口,日本才多少?怎么就打不过它?中国参战的几乎都是农民吧。中国拥有最广大的农民。那么,知识分子、中产阶级甚至小资产阶级呢?他们大都去了哪儿?我们哪个的祖上不是从田野来的呢?可矛盾就在此。一旦挣脱了土地,就会立刻产生新形式的不平等。余心说:大家都好像得了健忘症。农民只是逃不过而已。我们这个民族逐渐失去的是可贵的血性,又未经历过民主运动的洗礼,更缺少悲悯情怀。”
      “虽然不免偏激,但有些道理。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最后却还是要逃!当然包括我。”鲁过苦痛地摇首,“看来你心里已有了个伟大的参照系,我自然微不足道。这些天我一直处于自责中,山河破败如此,你又为国家做了什么?这次回来我本想投身战争,但导师开导我要把眼光放长远些,努力学习也是保存实力的手段,将来国家复兴需要有知识的人。”
      “是的。‘不有居者,谁守社稷?不有行者,谁捍牧圉?’人和人永远不一样,也不一定非得走同一条道路。现政府是否能很好地利用你的才华?你是科学奇才,天地局限在实验室的烧杯试管中。人生的路终究是不同的。”
      鲁过嘴角泛起一个哀愁的苦笑。“都明白了。”他说。两个人都不觉流下了眼泪。
      “这就是我们时代的特点,也许将来更甚——分离,分离!”鲁过抹去泪水,“长相思,长别离!战争酿就了苦果,什么时候能结束?到那时,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还能吗?灵漪也无法回答。她心里渐渐有了清晰的目标,却似乎遥不可及。

      初秋的一日,有人通知宋灵漪,次日绝早起程。目的地武汉。收拾完毕,灵漪悄悄来到赵余心家,做长久的告别。
      宋鲁直前些日子已带着妻子和三个儿子先随参事部去了武汉。余心的父亲是个有些名气的学者,最好也走。妻子却始终犹豫不决。这样的乱离之世,一家子逃到哪里去,怎么走?院里四处都是杂乱的衣物。拉上帘子的厢房里传出争吵。另一个院子里,余心的兄嫂还长睡未醒。
      女仆向灵漪吐吐舌头。她带灵漪到了偏院,余心坐在满庭正在凋落的月季中,正晒太阳。
      “我就要走了。”灵漪轻声说,把盖着图书馆印章的《众生之路》递给老同学:“关山阻隔,谁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这本书还不回去了。给你做个长远的纪念吧。”
      “我也要走了。”
      “怎么你也去大后方?”
      “不,山区的教会小学。”
      “你父母怎会同意?”灵漪愣怔半晌方问。
      “我惰性太大,只能赖外力推动,离开一种生活,进到另一种里。”余心忽然哭了,从前即使面对无比尴尬的境遇时她也从没掉过一滴眼泪,她很快把泪拭净,“我不会跟他们走了。我爱他们,他们更爱我。但我们谁也说不出口。但我知道,自我转身的那刻,父亲定会开始为我攒钱。如若最终我竟又孤零零地回来,这里还有最后的归宿。正因为身后有这支撑,我才敢迈出这一步。我走是为了不回来,却也正因能够回来而不至彻底绝望。”
      …….
      ——“莫非你当真下定决心要在苦寒之地孤零零干一辈子了?”灵漪哽咽道。
      “我不如你们勇敢、坚毅、开朗,但也要以自己的方式做些有意义的事。我自己是不健全的,还想尽力培养些爱无差等的健全‘人’出来。只不知这是不是反会误了他们。社会真需要这样的人么?他们将来能适应社会么?”
      “难道你想培养出愿意跟田野中的小鸟对话的人?”
      “只希望他们长大后不会怨我。”
      灵漪忍不住道:“你不是不信教的么?”在教会女中时她们都熟读圣经,也常做礼拜,却未受过洗礼。信奉儒家思想的父亲们送女儿进现代化教会学校学洋文钢琴是为了赶大流随大势,但觉得这信仰到底是属于外国人的——谁知道呢。
      “千回百转,方知只有宗教最适合我,而我也最适合宗教。我是在为人民做着事情。况且教会是美国人办的,日本兵不敢触美国的霉头。”
      “真糊涂——你逃避政治,可政治终会上门来找你的。”灵漪喟然,半晌忍泪道:“看来我们是不得不分道扬镳了。”
      “谁说的?等天下太平,你还可以来看我,我也可以去看你啊。”
      余心歪曲的脸上,那彻底放下的笑容极纯净。灵漪却没回答。
      契诃夫说过:“长久在心头拖着伤痛的人类,常常是只吹着口哨的”。余心的教养使她并不会吹出口哨,但她的心,确是常常只吹着口哨。
      她终于摆脱了山一样重的惰性与留恋,这是凤凰涅槃,是新生。
      两个好朋友终于分手,踏上了不同路途。
      “灵漪,我祝福你!” 灵漪恋恋不舍地走出大门,忽然听见余心在后面说。
      灵漪回过头,脸微微发红,眼睛在暮色里闪着晶亮的光。
      “我不知道……”她喃喃道。
      “难道你真要像我,只能在对爱人的想象里度过漫漫长生?”余心严肃地说。
      灵漪的泪一下子涌出来。可怜的女友,可敬的女友!她们紧紧拥抱,良久,灵漪终于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余心默默微笑,目光投向看不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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