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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花魂鸟魂总难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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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楚宁同学吗?” 在一个异常幽静的午后,图书馆通亮的落地南窗挽起了半边长长的白丝帘,掩着窄窄的台子上绿因因的文竹。樟木案上,《资治通鉴》卷着,搁在物理习题册旁边。阳光打在楚宁毛茸茸的黑发上。那穿竹布旗袍的矮小身影就是在这时闯入进来,挡住阳光的。
楚宁抬起惊异的眼睛,看见一个女人温和沉着的微笑。
“我叫王永勤,是历史系插班生。”女人一点不认生,栩栩介绍自己,“刚刚来到这个盛产公子哥与娇小姐的象牙塔,就听说了你的大名。在反‘拖尸’运动中你表现出了勇敢的战斗精神和优秀的组织能力。现在,黎明剧社正为东北义勇军筹备一场募捐义演,可群众还没被发动起来,人少势微。你既有反拖尸的精彩表现,必有不凡心志。怎么样?有这个热心来为国家民族做点实事吗?”
女人真是一见如故的,抛却了一切必要与不必要的繁文缛节。她炯炯地盯住楚宁,又不经意地瞥瞥桌上的习题册,嘴角微微翘起。
楚宁把册子合起来,接着她的话音说:为义勇军义演?好,我干。
王大姐深黑的眼睛在阳光中闪着灿烂的光芒。
天气越来越冷了,冬青树的叶子却永远碧绿。年轻的楚宁就这样一手包办了整个剧社的后台。
楚宁跑了整整一个礼拜,繁重的功课只能熬夜完成。星期日下午本无课,他找个借口,匆匆出门上了轮渡,想再落实一下场地的照明问题。
江面上刮着轻微的风,湿气一潮潮漫卷过来。乘客寥寥无几,他一眼就发现了栏杆边倚着那袭月白旗袍。
踌躇片刻,楚宁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女孩子很警惕,立即投来一个冷眼,扭转脸去。
楚宁有些尴尬,左右四顾着。
“你到底想干什么?”对方突然咄咄逼人地发问,“总盯着我?你有什么企图?”
楚宁吓一跳,这才误出自己很容易被误解,霎时脸都红了,结巴着解释道:“我,我想保护你的安全……”
对方却把头扭得更远了。这时一个短打扮的中年男子从舱头奔过来,气喘吁吁问:“小姐,出了什么事?”
女孩子却不答,只昂起头对楚宁说:“你看我需要你的保护么?”随即走开。那男子打量楚宁几眼,前面小姐招呼他,他赶快跟上去了。
楚宁笑笑,松口气,也走开了。老船工正好把这一幕都收入眼中,忽然双目一亮,哎了几声。江风把喊声吹散了。楚宁忙向他摇头,使眼色,又做个请求的手势。老船工看了他一会,刀劈斧砍般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慈祥的笑。
午后的春江大学静悄悄的。女生楼依山就岩,外墙彩画精美,镶嵌五色文窗,看去像个教堂。旁设小园深轩,又是中国风。长衫少年鲁过腋下夹书,走过曲曲折折的汉白玉小桥,向左一拐,就进了宿舍楼底华丽典雅的会客厅。正中几排美国进口的长沙发雄赳赳的交相对峙,此时正有几对情侣利用开饭前的甜蜜时光陷在各张沙发里唧唧细语,各不干扰。
十分钟后,身着月白旗袍的宋灵漪款步下楼。满厅的光辉仿佛都聚在她脸上。鲁过忙站起招呼着:“宋小姐,你全好了!”宋灵漪站在那里抿嘴含笑:“鲁先生,谢谢你天天来敝宅探望。怎么,没课吗?”“刚从实验室出来。”“那么,依然是代表戏剧协会来招募新人?”鲁过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张启事:“不,这次是网球协会。学校有个大网球场,你们都喜欢运动吗?”“当然!”宋灵漪立刻回道,“我们又不缠小脚。”“那这网球协会……“我回去和大伙商量商量吧。”
鲁过又站了会儿,见对方始终不肯落坐的样子,随即告辞。宋灵漪礼貌地送他至大门边,鲁过微微鞠躬,她也认真还礼,女工遂开门送客人出去了。
灵漪回到宿舍,微笑着把床头一副水墨画两侧的烟色“惊燕”拂了拂。画上一美人淡妆素服依栏而立,背景为茅舍疏篱。空白处题诗:“自锄明月种梅花。”这种画境本无太大意思,在她这年纪却很沉迷。摆弄半天,见对床的好友赵余心始终沉浸在书本里,她落寞地停了一停,不觉笑道:“什么文字如此吸引你?”
余心过来把书一合。
“《雪桥诗话》?”
因怕打扰他人,余心低声道:“你听这段:‘然至废八股、裁胥吏、破资格,而仍无救于亡,则形式虽更,积习滋甚……’民国成立后这些年的种种世态人心是不是这副图画?”
灵漪眨动着大眼睛,半晌才说:“——你把图书馆的冷僻书都借光了。书蠹!”
“不做书蠹,又做什么呢?”余心笑道。
灵漪顺手捡起床头的《红楼梦》:“谁会背葬花词?”“比赛,比赛!”教名琼的扔下小镜子,指着二人笑道。余心笑道:“我背不出。灵漪自己来吧。” 琼使劲鼓掌,余心瞅着她们不住点头,其他房间的女孩子也闻声涌进,鼓掌大笑。直到女工上来请大家就餐,她们才说笑着涌到饭厅去了。
灵漪和余心走在最后,灵漪沉思着说:“我在参事院兼职的父亲是信佛的。他常道,笼罩在我们头顶的大造是张巨网,若不勤勉修行,自古无人更没女子能逃撞出去!余心,在我心里你比谁都更像喜散不喜聚的黛玉,可我却爱探春,若将来能做出番事业闯出去,那时自有道理。”
余心直脸红道:“我怎堪比黛玉?只有你才这样想。当然,世人都爱探春。可若不幸生于贾府,我只愿做——她。”
“谁?”灵漪兴致顿生,拍手道,“你平日可从不自攀比附的。宝钗?不可能!湘云?性情又不对。妙玉?倒还有几分神似……”
“别只往那些人里想。”——
“好姐姐,快说了吧!你知道的,我是急性子!”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余心笑笑说,“我且问你,贾府上下哪个女子活得最自在,既不悲秋也不吟月,不比心机更不会斗口角。宝玉的怜爱几乎惠施与天下所有少女,却也将她遗缺了。——不过她的灵魂是个打不死的魔鬼,破碎了还能一次次重新拼凑在一起。”
灵漪怔道:“连看见个二丫头都要流连张望一番的大情痴都不把她放在眼里?那她活得真没意思喽。”
余心面如死灰,半晌方喃喃道:“瞧你真不留情面——”
二人进入饭厅,刚喝了几口粥,忽见女工拿着新送来的校刊放在阅报架子上。琼跑去翻看。“吃饭吃饭。”灵漪敲碗。——
“快听这篇!‘高等教育会抬高女性的人格吗?高等教育算是尽了抬高女性的地位的责任了。然而,高等教育并不会抬高女性的人格,只不过拿知识的衣装美化了它,使女性在‘□□易’的市场上享受着某种便利和优先权,使女性从公认的奴隶、玩偶、装饰品,进到默认的努力、玩偶、装饰品。文明、聪颖的先生源源不断地向女生楼送去热烈的诗、鲜美的花。但可尊敬的,当理工法商学子与中文系少年同时向你伸出橄榄枝的时候,请问你会选择哪一个?难道你真能毅然扔掉虚荣与实惠并织的网罗?——可悲啊!LADIES!你们仍是本能的趋利者,只不过享有着被左右逢源的中国式辞藻装饰了的美丽特权!”
女孩子们全扔下碗面面相觑。也有的并不在意。
“定是男生写的。”余心说。
“别人仍把我们看作花瓶,但我们不是!要批驳!”推让了半天,决定由灵漪来写。可这顿饭大家都没兴致再吃下去了,个个眼睁睁望着墙外的松荫沉思。这时夕阳正照在窗上,散成绮霞。已到掌灯时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