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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回春之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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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最高处的风景是分外迷人的，依山临水，翠鸟鸣啭。一座玲珑秀丽的六角小亭掩映于翠竹丛中。
灵漪正式加入黎明剧社后，央了父亲，校方遂借给剧社一间山顶空房作排练用。这日下午无课，几个成员一商量，提着水桶、粉刷，整饬去了。
快到年底了，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灵漪却素不怕冷，只将长辫盘头，蒙以手绘梵高向日葵图案的丝质方巾。干着干着她索性把大衣也脱了，只在月白旗袍外套了件藕荷色夹腰素袄。“怎么干个活还打扮得活像在演戏似的！这些不知轻重的少爷小姐呵！”王大姐看得不舒服，一股气堵在心里，又不敢出声。
楚宁吭哧哧刷完一面墙，转过身来，却不料正好和来拿簸箕的灵漪对了个正着。“啊！”两人都有些尴尬，同时扭过头去。“嘿，楚宁！把腻子递上来。”站在梯子上的付翔向下张手。
说也奇怪，灵漪并没有把找到救命恩人的好消息告诉父亲。为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既想找到这个人表示感谢，又有些踌躇。一想到曾与陌生男子嘴对嘴，她的脸就热辣辣的。永远都找不到，大概是最好的结局。
这天也是余心的节日。她首次参加集体行动，竟高兴到不知所措的地步。看来被高尚目标吸引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她四处找活干，动作虽不麻利，却不招嫌，因为人人都快乐宽容。挂窗帘时，她怎么也不能把帘子套进环里去，付翔见状，把手指放进嘴里，撮了一声，她惊疑回头。付翔示意她下来，拿过窗帘挂上，又无声地走开。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激使得余心平日铁板样的脸上也染了朝霞。
转眼间晚饭时间已到，可人们依旧情绪高昂，忙碌不停。“一二三，哥哥，不要忘了我呀……”王大姐指挥大伙一遍遍高亢地唱起《梅娘曲》来。付翔拍拍手上身上的白灰，自顾自哼着戏中另一支动听的插曲《再会了南洋》：“再会了南洋，你风正长，海正绿……”这正是男主人公的曲子。唱着唱着就忽有了几分怊怅，退到门口，打量嬉笑打闹的来往人影，又用英文背诵莎士比亚《麦克白》里的台词：“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讲的故事……”
“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旁边忽有人接口，也说流利的英文。付翔一回头，见是那有名的物理系才子鲁过，不由笑道：“没想到未来的科学家也有这般文化功底。”他们平日分属科学与艺术两个截然不同的专业，是几无接触的。
鲁过推推黑边厚底眼镜，纵目望向排练场，认真答道：“颉颃兄，适才我从你的背诵中听出了深致、厚重的情怀，那禀赋愚弟今生都望尘莫及——应该说，我们都选对了路。假以时日，兄之天资必将大放光彩。”
见他完全不是开玩笑的样子，付翔眼中流露不期而遇的惊喜，手插在白大衣兜中向天望着，良久一叹：“真没想到我寻觅已久的知音竟是一个实验室的天才呢。”见鲁过不好意思地笑了，又说：“你这天才的未来必是花团锦簇，而我这天才呢，终不过是个戏子罢了。”
“为什么这样糟践自己？”
“这是最老实的话。”付翔吹声口哨。
“我绝不这么看。艺术的美与科学的美殊途同归。虽然那创造者不免生前寂寞。”付翔脚后跟一下下磕着墙面，久久沉思。鲁过见状也不打搅，径直向宋灵漪走过去了。付翔依旧浑然不觉。
仅用去半月排练时间，为义勇军举行的募捐义演《回春之曲》就在春江大学礼堂正式公演了。这无疑是学校的大新鲜事,海报贴得到处都是。晚饭后，穿着正装的男女学生很快就把座席填了个满满当当。琼特意推掉了嘉宝的新片子，拉着外语系男友、阔少沈宏达坐在第一排给灵漪打气。那些闻讯赶来的其他学校学生只能和《春江日报》记者共同挤在过道里观看了。
戏到最后一幕，高潮迭起，观众席鸦雀无声。楚宁站在大幕边，聚精会神调整灯光。舞台中央，一束聚光打下来，照亮了梅娘无助的脸。付翔扮演的是因参加一二八抗战受伤失忆的南洋青年维汉。此时维汉在床上躺着，灵漪坐在床边，昂着头，两手上伸，清亮地唱：“哥哥，不要忘了我啊，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弹着那动人的歌谣......我要用我的眼泪，治好你的创伤......”
“真美，谁作的曲？”老方和王永勤也坐在台下，旁边一学生不由悄问。“聂耳。”“哦！”“没听说过？”“陌生。”“多看几部上海联华公司的电影，就能熟悉了！”“知道了！”
老方随时观察周边反应，心中满意。“这就是好戏、好演员的功力！”王永勤也注意到一些大约是来自东北的流亡学生早就泪流满面了。
“冲啊，向前冲，冲啊！”随着维汉数声狂吼，大幕徐徐落了，可观众席仍是一阵死一般的静。老方开始忐忑不安，刚想做些什么，暴风雨般的掌声突然响彻礼堂。“冲啊，收回东三省去！”“抗战无罪！”这里那里，自发的呼喊此起彼伏。有人一口气冲到台边的募捐箱前，于是更多的人抢着挤过去。台角简直乱成一团。老方身边那个男生一把撸下腕上手表，也跑过去了。
“成功了！”老方差点跳起，赶快奔过去。王永勤默不作声，紧随其后。
持续的掌声中，演员们连谢了几次幕。观众的激情终于得到满足，前台渐渐沉寂，后台却又热闹欢腾起来。化妆室外摆满大篮鲜花，有些花篮的缎带上清楚地写着男女主角的芳名。但他们此时尚无暇查看，正站在花丛中郑重地接受《春江日报》专访。这时打在他们身上的就不是聚光灯而是各色目光了，却比灯光更雪亮些。同学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这两位交头接耳，目光艳羡。还有人喋喋不休地猜测他们到底是不是恋人。几个拿相机的校报记者也不甘示弱，左奔右突，挤进来边按闪光灯边死缠烂打。
老方和王永勤都在兴奋地向里硬挤，却见赵余心远远站在人群外面。永勤招呼：“怎么不进去？来，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她又回头找老方，才发现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挤进去了。
老方热气腾腾地冲上前，紧握灵漪的手：“宋小姐，真是情深义切，感动四方啊！”
灵漪抽出手微笑：“你过奖了，方先生。”老方又忙着祝贺付翔，然后寻找着其他演职员一一握手。最后大家拥抱在一起，都欢呼起来。
记者拍完照，满意地回去发稿。人群也渐散了，首次登台的演员们却依旧聚在一道回顾不休，笑语不绝，看来这必将是不眠之夜。付翔好不容易才把灵漪拉出来，扯着嗓门说：“走吧，出去吃点好的庆祝庆祝，我请大家的客！”
灵漪笑道：“干嘛，你是大富翁？”
付翔刚想答话，见赵余心远远地走来，不自觉地将头扭向一边。
余心招呼灵漪：“去吃夜宵吧。”灵漪愉快地点头，招呼付翔：“走啊。”随即亲热地上去挽住前行的余心，嘻嘻笑着跑到舞台中央去了。付翔急急跟在后面。那边，大家正乱哄哄地像孩子似的笑闹着把一个大桶包围起来左争右抢，好像里面盛满山珍海味，见男女主角来了都纷纷招呼。有人向灵漪示意抢到的第一碗就将献给她。灵漪只轻轻摇头。楚宁站在包围圈中，手执巨勺搅动桶底，四周热气翻腾，暖意十足。
“别抢，都有份呀！”楚宁左手拿碗，右手执勺，差点被人流挤倒。他用身子护着桶，歪过头去把满脸的汗在胳膊上擦了擦，急得高声叫着。
“小楚，先给我两碗！”王永勤才不管那套，喊着“劳驾劳驾”，拨开人群，硬挤进去麻利地端了两碗馄饨，又挤出来，热腾腾迎向男女主角：“都是我们小楚包的，虾仁馅的。”“哇，好香啦。”付翔惊喜地吹声口哨，接过来直咽口水。灵漪也笑着接过，转手递给余心。
“哟，小楚，再来一碗！”看到余心，永勤啊呀一声，忙又挤回去，把楚宁刚盛满的一碗又抢在手里。“不，我不要。”余心习惯地推辞不止。“推什么？人人都有份，趁热吃。”
“好。谢谢你王大姐。”
“怎么样，味道不坏吧？”王永勤很有兴致地追问着男女主角。
灵漪舀起一勺汤：“很鲜。你和老方怎么不吃？”
“我们几个嘛最后再说。你们是功臣，辛苦了！”
付翔把最后一口汤也喝干了，碗底朝天还意犹未尽。王大姐捅捅灵漪和余心，大家都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