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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人生自是有情缺 ...

  •   “小宁子,给我起来!”
      演出结束正值周末。楚宁总算得工夫蒙头大睡了,不料一清早就被揪出了暖被窝。
      楚宁揉着眼睛,好不容易才睁开来,却被对面盛怒的父亲唬了一跳。
      “怎么了,爸?”楚宁懵懂地问着,透过窗子见空空的天井里母亲扎着沾满面粉的双手,迈动小脚着急赶来,不由道:“别——吓着妈!”
      “还记着你妈妈?我问你,小考得了多少分?”
      楚宁愣了会儿,转身去抓墙上的书包。
      “别找了!适才我在梅林散步,碰上了工学院的李教授。他说你这段时间总是缺课,小考才得了六十多分。我这才想起你最近回家也很晚。我问你,到底干什么去了?谈恋爱?你看上了哪个姑娘?你才十七岁呀!不学好功课,拿什么去恋,去爱!”
      “他爸……”老太太推门进来,先扶丈夫坐下,然后清清嗓子,严肃地问儿子:“小宁子,你到底是怎么了?难道跟爸爸妈妈都不能说么?”
      “什么谈恋爱啊!爸爸,妈妈,我去排戏了!是为义勇军募捐义演。昨天我们可成功了,募到好多钱物!”
      “什么义演?”
      “你难道没看见校园里贴的《回春之曲》海报?”楚宁诧异地问。
      楚鸿儒也诧异了。他一向是目不斜视的。
      “排什么戏?”他不快道,“难道比念书还重要不成?”
      “爸爸你不是从小就教育我,一个人,最起码要爱自己的祖国?”
      楚鸿儒忽然没词了,吭吭两声,向外走去。

      “话说清不就没事了。”母亲笑逐颜开,“小宁子,快去追你爸。他看你这些天瘦了,特意嘱咐我煮碧粳稻粥,包鲜肉烧麦给你补补呢。”
      楚宁赶快跳起,向外跑去。
      “哎,披上衣服!”
      楚宁回身抓起长衫披在身上,几步追上父亲,勾住他肩膀。楚鸿儒绷着的脸终于沉不住了,绽开一个笑容。
      “爸!”
      “你呀——单纯。”
      “你不也是单纯的爸爸么……”

      “父亲。”宋灵漪穿廊度院,来至宋鲁直的书房。敲门,进屋,问安,将程序一一履行。
      身躯伟岸的宋鲁直从窗口转过身,拿下烟斗,指指窗旁红木雕椅。
      待父亲在桌前落坐,灵漪才坐下。
      “昨晚你很出风头啊。”宋鲁直磕去烟斗的灰,“宋主任千金当文明戏女主角的消息已传遍校园了。”
      宋灵漪没说话。
      “曲教务长下午看见我,让我提醒你——要留意!”
      “父亲说的留意又是指什么呢?”
      “不要打马虎眼!你可了解剧社的来头吗?给义勇军募捐?后面藏着什么动机?”
      宋灵漪不语,大眼睛一闪一闪的。
      “演完这场就算了,以后不要再抛头露面。”
      “可我已答应在春江各中学巡演,父亲你总不希望别人说你的女儿言而无信吧。”
      宋鲁直一拍桌子:“我一直觉得你是有心计的孩子,这样做,是要故意与我作对吧?”
      宋灵漪不答。她确有这样的意思。不为别的,就为她的母亲。

      ——“亭。”床上的女人在哀声唤,声音很有点不耐烦。八岁女孩忙收回投向院中斜阳的目光,跑到屋角的檀香木大床边,轻巧地拉开金色帐钩,将土灰色床帘挽起。母亲瘦弱的身躯横在床上,却只占了很少的位置,愈发显出荒凉的荒诞。床角深处,那揉皱了的《花月痕》,和这恹恹的脸同样枯干凋尽。
      灵漪极熟练地取过靠垫,扶起呻吟的母亲,从床边炉上端起温着的药,又从玻璃盒里取出几颗冰糖,带着哄骗的语气说:“喝完再吃糖。”
      母亲苦着脸,勉强喝下药,灵漪忙捏住糖滑入她嘴角,又取过毛巾拭泼在被头的药渍。
      “苦得来......我这死病,活着真是万分辛劳呵......”
      “大夫不是说了吗,总比旧年好些了。等到开春,若无变化,就有望痊愈。”
      “你以为姆妈是《红楼梦》里的秦可卿?说到底,这不是在咒姆妈吗?”
      小灵漪不好意思地笑笑。

      过了一会儿,母亲归于宁静,重新躺下,问:“外面落雪了?”
      “快了,姆妈。”
      “八年前,也是这么个阴丝冷的落雪天.....那时节,我独力抚育你,身边只有奶妈服侍,可真苦命!”母亲怔眼望向灰黑的帐顶。
      “那,爹爹呢?难道他不在你身边?”
      女儿不解的目光使母亲一时愣了:“你说,他?”
      “你刚生产,他就不来照顾你?”
      “他呵.......他在外地…….”
      “姆妈!”小灵漪抓住母亲的手,“别再难过了,还有我呢!”
      “什么?......”母亲呆滞的眼睛渐转向她,离散的目光让她心痛。
      “姆妈,我说,我会一辈子守在你身边的!”她大声道。
      “你?......傻孩子,你个女孩儿家,能守我多久?”母亲长吁一声,又咳起来。
      小灵漪急忙站起,为母亲捶背。母亲一下把她搂在怀中:"亭,姆妈只有你了。只有你了!答应我,孩子,等你长成了大姑娘,千万不要轻易信任男子的誓言!答应我!"
      “姆妈,随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
      ——“那时我留的钱足够你读书了。”廊上,金丝雀还不入睡,在月色里只顾宛转欢叫,这声音竟是灵漪不愿听的。她的确古怪。而父亲沉闷的声音又催她猛醒:“你那时就管一大家子的账目,心里很清楚的。”
      “父亲,你是为我读书留下了足够的钱,可不知为啥,你永远忘记姆妈买冰糖和花生的那几个铜钿。”灵漪直视父亲,“不是这几个钱你拿不出,而是你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过!”
      宋鲁直双臂支桌,以手捧头,对女儿的严责一声不吭。

      灵漪之母周氏,尽管出身浙东书香门第,却自小因貌丑性乖而倍受家人、亲朋乃至仆佣漠视、嘲讽,甚至很少被允许与父、母姐妹共桌进餐。26岁上还找不到相当的婆家,最后父亲破釜沉舟,看上了邻县破落书香子弟宋鲁直,容忍了宋之亡父曾为夷人“传话”的流布乡里的“恶名”,以资助宋出洋为交换条件,在一个如磐的深夜,用两顶素轿将女儿和女仆悄没声儿地送于宋家旧宅,又暗中雇人将宋家装修一新,便感仁至义尽,从此再不理这终于泼出去了的浑水。
      成亲后的第二天,宋鲁直便撇下妻子赴了东洋。
      沧桑一瞬,民国肇造,袁氏沉浮,军阀混战......政治风云动荡诡谲,周家几个或有权势,或有令名的亲家都随倚恃势力的骤坍潦倒破败了,甚至下狱、暴死、倾家荡产.....而在日本就加入了同盟会,归国后又在参事部任职,学养深厚的宋鲁直,瞬间为岳父青眼相加。可无论人们先前的冷漠鄙视,还是后来的协肩阿谀,对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言,都不过疥廯蚊虻。他本就无法接受那时刻提醒着某种耻辱与屈服过往的丑陋女人。
      于是他长年居住北京,往往一年才回一两次老家。北京,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1917年冬,女儿诞生了。甚至连孩子的大名也是做母亲的起的,他只送了襁褓中的婴儿一个小名:亭亭——就此停了吧。

      十年后,在一生的哀怨与企盼中,始终无能解脱的周氏悄然病逝。他回老家接女儿来到北平,一年后续娶一小家碧玉为妻。然而沉浮宦海多年,仕途险恶,一腔救国壮志也灭,他又携妻、子南归,挂个闲职,退守林泉,做起了养花对弈,品茗挥弦的寓公。春江大学哲学系成立后,校领导三顾茅庐请他出山,他半推半就执掌了哲学系牛耳。深层原因却是妻子花钱实在太凶,入不敷出了。
      可教他如何对光风霁月的十七岁少女诉说这一切呢?这个性气激烈的女儿最痛恨各种形式的交易,而她自己,却恰是这桩以情爱换前途的人生交易的产儿呀。
      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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