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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金瓯已缺总须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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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到了。这里那里,到处飘起了细小的雪花。“为迎接圣诞与新年,黎明剧社将于12月中旬在礼堂加演两场《回春之曲》,欲购票者从速。” 海报又贴进了校园。曲教务长路过宣传栏时趁四周无人撕了下来。但女主角是宋鲁直爱女,排练室又是宋亲自出面借的,也不好太干预。于是旧海报消失的第二天,老地方又贴上了新的。
10号这天,大家正在排练室串场,老方突然一路飞奔而来,砰地推开门,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干吗?”王永勤不满地过去,却被老方激动的眼神镇住了。
“号外!昨日北平各大中学校爆发了大规模游行示威……”老方挥着报纸。
“北平?”因串场没什么自己的事,楚宁正在啃英文的《物理学》,这时赶快丢下书走到老方身边,见老方激动得说不出话,心生诧异,接过报纸,为围过来的人们念着:“清华、燕京、北大的游行学生打出了‘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横幅……”
“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对,就是这话!”老方异常敏感地嗅出某种扭转乾坤的政治气息,不觉挥舞手臂。王永勤拉拉他,回头向大家安抚地笑笑:“就是这么个人……”
“老方今日不寻常。”付翔盯着老方的眼睛,悄悄对灵漪道。灵漪注目老方,却没说话。
“北平,呵,在北平……”楚宁放下报纸,黑目遥望天际。
“我们也要有行动!”老方吼了声,又转身跑出去了。
又过了两日,眼见离圣诞演出越来越近,老方和王永勤却没了踪影。“要响应北平同学的政治热情!”这天下午,剧社正自发进行最后排练,老方忽携王永勤现身,一进门就做起了激越的鼓动:“北平同学要在16日举行更大规模的游行!他妈的,可出了口鸟气啦!我们呢,也要游行,把春江沉闷的抗日气氛搅出个高潮来!”
“大家回去分头动员自己的同学,人越多越好。不过……要机密些。”王永勤谆谆叮嘱着。
“可戏呢?倒是还演不演了?”付翔靠着墙角问。
“还演个他妈的什么戏!”老方又说了粗口,付翔翘翘嘴角。
“有话好好说,激动个什么劲。”王永勤瞪老方一眼,“戏嘛,当然还会演的。但眼下什么都没游行来得重要。”
“那我退出。”付翔一举手。
“怎么,你不参加游行?”
“我不想与政府作对。”付翔说,转头问灵漪:“你呢?”
灵漪没说话。
“啊,我忘了,你是天生的叛逆者。”付翔笑着说。
王永勤拉住想说话的老方,和颜悦色道:“游行嘛,自愿参加,啊?有困难的同学,我们体谅。戏,今后还是要排的。”
“那我走了。下午还有《戏剧通史》,现在还赶得上听半节。”付翔转身出去了。跟在他后面的,还有好几个人。
排练室骤然空荡荡的。灵漪看看赵余心。对方一声不吭,也回望灵漪。
“灵漪。”永勤亲切地说,“你能动员几个女同学参加?”
“在她们,游行不如游湖来得重要。”余心忽然语含讥嘲地开口。
灵漪看她一眼,宽容地笑一笑。她对余心一向是这个态度。
到十六日清晨,天更冷了,山上山下铺琼砌玉,晓雾迷离。参加游行的二十几人擎着些标语、纸旗聚在校门口,跺脚取暖,四下张望,多少都紧张和激动。灵漪与老方共举一面横幅,浓酣墨饱的欧字出于灵漪手笔:“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坚决支持北平同学!”
“出发吧。”天色渐明。王永勤看看老方,老方点头。于是众同学摇旗呐喊向校门冲去。可不知何时,铁门竟已被一把大锁扣牢。楚宁上前摇撼铁门,高喊:“开门,快开门呀!”此际多数校园人尚在梦中,几座小楼陆续亮起灯光,隐隐有人拉开窗帘向这里望。
老方从传达室跑出来,哆嗦着气愤交加:“别喊了,空无一人。这是预先策划好的,是阴谋!”此时风势更烈了,人们跺着冻僵的脚,议论纷纷。
“千万不要泄气!”王永勤立刻道,“再想办法,绝不能耽误与其他学校的会合。楚宁,你们分别到几个旁门、后门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楚宁等人又气喘吁吁而回。“门都锁着!” 楚宁大声说。
愤恨的议论声中,一些人露出了失望犹豫之色。
“回去吧。”有人说,“再睡个囫囵觉。犯不着。”
“什么叫犯不着?说这样的话好意思吗?”楚宁跳上平台,扬手呼喊,嘴里白气翻涌,“同学们,爱国无罪!用身体撞门!”于是,在王永勤有节奏的指挥下,一群青春的血肉之躯拼命向铁门撞击,无奈封锁太严,撞了几下,仍旧不开。
“大家闪开!”楚宁不知从哪里觅得一柄利斧,飞奔而来,大喝一声,抡动铁斧,猛击铁锁。铁锁慢慢松动、断裂。老方一脚踹开大门,众人蜂拥而出。“太刺激了!”有人说。在人流中,短发飞舞的王永勤如一只飞燕掠过萧川面前,一翘大拇指:“嘿,好样的!”
老方让一个男生代替打旗,自己脚下加速,直跑到队伍前面,高呼口号:“团结起来,一致抗日!反对不抵抗政策!坚决响应北平同学!”队伍呐喊着向潭边进发,一路吸引目光无数。
“这些学生到底想干啥?”队伍穿过一条仅可容人的曲巷。米店的伙计正忙于卸排门,旁边是家鞋帽铺,老板娘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在菜担前挑挑拣拣。听到呼声,他们无不转过脸来,目不转睛,兴味浓郁。
学生们平日深居象牙塔,这样琐细的清晨市井画卷在他们看来很有趣味,只恨不能停留。赵余心却细心地听到只言片语:“你看女人也夹在里面......”“住着小别墅,读着学堂书,还不知足,要胡闹!”“饿上两顿试试,再看他们还闹不闹......你怎么还往篮子里捡呀!”“晦气!”这时候赵余心真想念鲁迅。
潭边已聚了春江高专与几家中学的队伍,只惜人数寥寥。周围却站满看热闹的市民。老方纵身跳到一个高台上,挥舞手臂,激情四溢,活像个演说家。
王永勤悄悄对楚宁说:“老方的演讲是我们昨晚熬夜完成的,引用了红军在北上途中发布的《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红军?”“听说过吗?”“在北平的时候……”“红军是一心抗日的,所以才被逼到了陕北。你们要好好听。”“嗯。”王永勤又去找宋灵漪,把她拉到台下让她听得更清楚些。灵漪紧拽着余心,于是余心也跟过来了。
“警察来了!”刚听了一半,忽有市民高喊。瞬间一队军警如风卷残云冲散人墙,四处驱赶着。
“我们快跑吧。”赵余心吓坏了,拉拉宋灵漪。
灵漪岿然不动:“岂有此理!难道警察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正说着,警察已冲将过来。“快离开,不许集会!”有人跑了,有人上去理论。论着论着双方突然打了起来,棍棒和水龙开始在人们头顶交相飞舞,瞬间局势大乱。市民早都逃之夭夭,学生或是躲避不及,或竟怒不可遏,徒手与军警战成一团,不时有人被打得头破血流。
老方跳下平台,见一军警正揪着王永勤的头发向外拖,忙冲上前一拳砸在他头上。另一军警见状,挥动大棒便向老方劈头盖脸砸了下来。灵漪未加思索,立刻扑过去将老方推开,呼哨声中,她和老方一起跌倒,大棒擦着她的额角落在地上。赵余心直吓得往僻静处跑,前面一个警察疯了样乱挥大棒,口里喊着:“吃饱了撑的,不安分的少爷小姐们!”余心一个趔趄,正跌在他棒下,啊的大叫。楚宁正忙于救这个拉那个,同时急得直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听见唤声忙奔过去拉起余心,可大棒已急舞而下,他躲避不及,干脆一翻身护在余心背上。
“小楚受伤了!”老方一眼看见,一咕噜爬起就往这边跑,扶起楚宁,呼喊着:“小楚,小楚!”楚宁的头向后仰着,脸像雪那么白。
灵漪跟在后面,见状也白了脸,余心更是抖如风中枯叶。灵漪忙勾住她的肩膀,急道:“你没事吧?”
王永勤急赤白脸地赶来,身上也挂了彩:“还不快送医院!”老方俯身背起楚宁,王永勤、灵漪、余心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躲避着军警,曲曲折折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