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万里风烟接素秋 ...

  •   几十年后王永勤与老方的独子方胜利赴美留学,在这事上出了大力的宋灵漪到机场送行,临登机前年轻人突然向她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当年您为什么会选择留下,而不是出洋留学?”——“我们这代知识分子多是被救亡激情所裹挟的爱国者。之所以对□□,社会主义有如此真诚强烈的向往,就是因为看到资本主义危机四伏,解决不了迫在眉睫的国难和社会公平问题。”她沉思良久,如是答道。
      其实早在那一年的岁末严冬,当军警团团包围春江大学捉拿“激进分子”时,在华丽的女生楼下他们就向这群大小姐提出过同样的问题:“你们住着小洋房,顿顿都能吃上大米饭,为啥还要闹事?”虑及大学的地位和“大小姐”们的身份,军警很客气,只盘查一番就走掉了,可多数人还是吓坏了。赵余心一直躲在最后面。——“那一刻我似乎有些后悔。”军警走后她说。“怎么你怕了?”“不全是。你不觉得我是块试金石吗?任什么东西在我这里都会先被划个问号。我越来越明白时代于我像可随时更换的外衣。即使换了另一件,命运也不一定会发生根本改变。‘革命’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革命’。我是比较棘手的个案。”灵漪望着老同学残疾的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各行其志吧。”余心又补充一句。
      余心之所以这样说,是因自那次惊心动魄的游行后王永勤就常到女生楼来串门了,她和女工早混熟了,有时谈得晚了还住在这里,当然不是为戏剧。女生楼渐分为了两派。
      游行后的一个下午,王永勤踏进宿舍时,屋子里空荡荡的,只赵余心独自在桌前读书。——“怎么你总躲在安全岛里?”
      余心忙去泡茶,边拿热水瓶边道:“我正想请教你呢王大姐。马克思说共产主义能使人全面地自觉地回到人的地位,你怎么看这种全面的神奇力量?有可能么?我是说从外在到心灵。”王大姐很吃惊,拿起书翻翻,遂把它藏到床褥下。“明明是我借给宋灵漪的,怎么给她看到了?”“是灵漪给我的。”余心回头见大姐神色有异,忙解释。王大姐接过茶杯笑笑:“那是马克思青年时代说的。”
      她仔细打量余心,不觉教育道:“这世界全不需要书蠹,你应到外面去见识见识。”见余心无语,又道:“身为新时代的女子,我们不要只沉溺于个人苦痛唧唧歪歪的无法自拔,应学会倾听民众的呼唤。你说对吗?”“大姐,我就总在琢磨,为什么连助教都没资格住在校园旁边的山上?就更别提工友了。这是不是司空见惯的潜社会不公?”余心迫不及待地激动起来。“呃,是的……这我也从没想过,兴许是山上房子不大够吧,当然校方安排也必有其道理。不过你可真比马克思还马克思。你这大小姐,是善良单纯书本主义到家了!”

      王大姐遂又谈了些其他事。她说楚宁的健康已恢复大半。前几日余心跟随她去医院探望时,楚宁刚动过手术,还不大清醒,现已能下地,过几天就会被家里接回去疗养了。“多亏楚先生救了我。”余心感喟,想起来还十分后怕。王大姐看看她:“以后记着不要当别人的累赘。”见余心脸红了,又大骂了几句军警。这时灵漪也回来了。余心望着她说:“我想跟王大姐去看看楚先生。”“好啊,一道去。”“你?”王大姐笑道:“你是该去。他不但是余心的救命恩人,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呀。”
      于是三人一起奔赴春江市立医院。路上余心专门拐到商店买了一袋包装精美的苹果,灵漪抢着和她分付了钱。

      医院里静悄悄的,四壁都是雪白颜色。“瞧这片透着干净的洁白,多像小楚的心。”王永勤发议论道。比喻很形象,余心不觉频频点头。三人进了住院处。王永勤停在一间病房前。余心欲敲门,永勤却一把推开。房间里暖洋洋的,太阳照得墙头一片金黄。穿蓝条子病号服的楚宁坐在床边小凳上,书本摊了一床,正皱着眉,咬着笔,补习落下的大量功课。
      “小楚,快看谁来了!”王永勤嘻嘻笑着。
      楚宁回过身,慢慢站起来。灵漪和余心站在门边向他微笑。楚宁也向她们点头笑着。
      “谢谢……你救了我。”余心抑制着激动,笨嘴拙舌地说。
      “嗨,这算什么。”
      “伤好了吗?”灵漪抢过来问。
      楚宁想想,说:“再过些天就可拆线了。”
      “都坐啊,全站着干什么,那么生分。”王永勤指挥着,大家都坐下来了。王永勤翻翻课本,摇摇头扔回床上:“真深奥。小楚,不要总钻这些公式符号了,你有文采,等你伤好了我们还有更多事要你去做呢。”
      楚宁说:“不钻公式符号,拿什么应付期末考试?”
      灵漪见楚宁有些愁眉苦脸的样子,岔开道:“说实话,从前,我还以为像你这样高尚的人,只有书中才有。”三人都抬头看她,王永勤微笑起来。
      楚宁却不以为然:“这算什么?谁处在那种情况下都会挺身而出的。何况又不是像维汉那样在战场流血,算得上什么高尚?!”
      这时外面传来老方的声音,似乎在与护士交涉,“就一会,就一会……”
      “这老方,捣什么鬼。”王永勤过去拉开门,老方引一位矮个姑娘进来,大家一时都愣住了。
      灵漪打量着陌生人。她穿一件垂到脚面的蓝大褂,襟上别一支钢笔……
      “江寒!”楚宁惊喜万分地叫起来。江寒?
      老方哈哈笑着,满脸得意。江寒走过去,大方地握住楚宁的手。
      “你怎么来了?!”楚宁高兴得额上渗出了细汗。
      江寒笑着打量他:“听说你受了点伤,我作为老同学,特地来看看。唔,气色还不错。”
      老方对大家介绍:“这是小楚的发小,清华经济系高材生,也是北平学联代表。”
      “你是北平学联代表?”楚宁惊喜道。
      江寒抿嘴微笑,又告诉他这次学联派了三个人来南方各大学串联,然后就在老方介绍下与屋里其他人打过招呼。
      楚宁急着问:“一二九和一二一六你都参加了吗?”
      “都参加了。虽然风大天寒,但我们近百个城外同学打着旗子汇合,直奔西便门。沿途还不断有一些市民加入我们的队伍。气势宏伟,群情激昂,每个人都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江寒毫无夸张地缓缓而谈,楚宁贪婪地注视她的脸,自己的脸上忽然飞起了一阵红云。
      灵漪站起说:“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余心也站起来。
      老方说:“好,我送你。”
      王永勤还想跟江寒多谈谈,没有动。楚宁向他们挥挥手,三人就出去了。
      “江寒是清华的!哈,令人佩服。”走在深潭边的林荫路上,只有老方在喃喃自语。

      回到租住的平房后,王永勤向老方汇报:“我有个新发现,赵余心其实也是可用的。她远不像看上去那么呆笨没感情。”“这样的人就是没感情的,经历决定了他们的心。”同为女人的王大姐不服气了,她强烈感到赵余心想向所有人证明些什么。
      老方突然把烟头扔到地上说:“小楚受伤了,校办刊物《沉钟》的刻板和印刷我已安排高专的小郭主事。他是乡下人,没家庭约束。小伙子很机灵,在山脚租了间小院,每周末工作。”“好啊,你真能干。”“问题是当局对单独租房的单身男子追查较严,而且搞印刷,声响大,总得有人放哨才好。”“怎么你想给小郭找个假妻子?”王大姐打断他。“你刚才说赵余心很想证明些什么。”王大姐愣了:“怎么你这回倒第一个想到了她。”
      “人尽其用嘛。”“同是二十岁不到的女学生,为什么不让宋灵漪去干这事儿?”老方一愣:“她不能去做这样的事!”“那为什么赵余心就可以?你们男人永远把女人分成三六九等,即使革命者也一样。”老方无言,半晌点头:“大概是这样的——毕竟我们也是人。那么,你还去不去?”

      周末是当地学生回家的日子。赵余心告别女生楼,步下灰阶,走过石桥。还是灰棉袍、黑布鞋,只是颈上多了条红围巾。一排闪着淡灰色亮光的栗子树长长地向远处漾去,紫身白顶的校车出了校门,急驶向前。
      来到城里一间极简陋的饭馆,余心郑重地捡向阳的桌子坐了,把蓝印花布包放在显著位置。“小姐您要点啥?“不不,我等人。”她抹去额上的汗。一个大姑娘家到这样的小酒馆来“等人”!如果父亲知晓肯定气死。不久就听见布帘一掀,脚步声急促得像着了火。自己已来得早了,没想到对方竟也不晚。有些无来由的怕,她回头看去。
      一个矮敦敦的毛头小伙儿挺在屋子正中央,颜面上如结了冰。余心随之掉下冰窟。对方突然狠狠将一粒小石子踢得老远。伙计站在柜台后看看他又看看她,看够了才招呼:“先生要吃点啥?——还是找人?”小伙子的手足无措显示了学生的幼稚。在伙计不动声色的注视下他转到最远的桌边坐下,低声吩咐几句。“一碟花生米,二两绍酒!”伙计唱着菜名一挑帘儿,转到后面去了,路过她面前时,斜过来的眼珠子险些儿撑裂了眼角。赵余心低头捻碎袍襟的棉线,小伙子的背影心浮气躁地对搓手掌。
      伙计端上菜,小伙子摆手让他走开,自斟自饮,凄艳的酒香随炉烟袅袅地转。这时老方挑帘而进,先是一个懵懂,随即眼光一闪。余心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却直向那男子而去:“小郭你这家伙让我一通好找!你姐从乡下来了。”小伙子立刻跳起匆匆结账。——“带上花生米。”老方吩咐。二人遂一道出门。阳光早移走了,余心默对冰冷肮脏的墙角,坐了很久。伙计出出进进,每次都要注意地打量这个冰制的人,后来随着客人的增多,也就不在意了。
      ——面对灵漪关切的目光,余心不知怎样倾吐一切。这些是只合在阴冷的梦中重现的。“这颗心是多余的。”她只把手捂在胸口,慢慢地说,“谁也不需要这颗心。”
      灵漪热泪涌出,抓住她的手说:“有我,我理解这颗心。”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