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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枯狐狸(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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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妈的,我就不能再说点更机灵的话吗?
二十出头的学生此刻正愣愣地盯死我,我除了尴尬地讪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时间倒回到凌晨。
“是你神经病。”
大学生头也不回地扔下这么一句后便走掉了。我呆站在原地,反复咀嚼“神经病”这三个字,心里头竟然有点高兴。“神经病”听上去总比“ji女”文艺点。
他离开的背影很慌张,或许用“逃走”来做动词更加合适。这同时应证了我此前对他的判断——
优等生,单纯,没谈过恋爱,还是个处男。
或许也很穷。不过光从衣着打扮来看,全国大学生基本都一个样子,自以为很聪明很时髦,实际上青涩到愚蠢,愚蠢到可爱。这个男孩儿的穿着没有塞下表达欲,除了衣角的泥点子,读不出来还有什么故事在身上。这倒挺让人意外的,我许久没见到这么安静的男人了。
大部分男人都聒噪得不行,尤其在漂亮的女人面前,五句话里有四句都在吹嘘自己,剩下一句勉为其难地摆放到撩拨你的位置。譬如此前我的所有金主,他们都是政界商界有名望的男人,名望越是高,脑子就越是蠢,花样也越是多。
可我斗不过他们,谁叫我自暴自弃,而他们手握钱和权力。
这个踉踉跄跄逃进单元楼的男孩手里空空如也,看上去能斗得过,尽管他骂我神经病。不过对我这样的女人而言,神经病已经算得上溢美之词了。我又一次脱掉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我跟踪的身法拙劣可笑,纵如此竟然都没被发现,实乃奇迹。
他身影隐匿在三楼走廊尽头(二楼是我先前瞎编的,蒙对了才奇怪),我靠着楼梯口生锈的扶手注视他,看他颤颤巍巍地掏出一把钥匙,插了两三回都没插进去。料峭春风逼得他打了个寒噤,眼镜框和乱七八糟的文件一起掉落在地,弄出好大的声响。他徒劳无用地挥了几下胳膊,最后垂下了手臂。
他可能骂了一句脏话,也可能没有。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动了动嘴巴,不过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骂一句操他妈。
男大学生单薄瘦削,立在寒风中。
我觉得他挺孤单的,尽管这是句废话。
等他终于进了屋,我才一步一步地挪进走廊。此前我就发现这栋公寓楼的公共卫生做得并不好,易拉罐和食品垃圾袋随处可见,但男孩这一层的走廊却干净到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地步。霎时间我的脑海中涌上他独自一人打扫门房和走廊的场景,架着土土的镜框,围着围裙的二十岁出头男大学生,总觉得很滑稽呢。
这样想着,我在他家门口站定,深吸一口气,准备敲门。
对,早就说过了,我不是什么讲究礼义廉耻的女人。妓女也好,小三也罢,怎样都行,只要能让我活下去 。
指关节敲下之际,我听到了一道落水般的声音。
什么东西?
耳朵下意识地贴上门板,我屏住呼吸,神经兮兮地开始偷听。
什么都没有,就连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都没有,除开那道鲸鱼入水的坠落声,里面堪称死寂。
我确信,屋子里装着一个人和他的二十多岁,虽然安静,但绝对好比春天的第一道惊雷。潮热的,湿润的,柔和的,有力的。他睡着了吗?脱掉外套和毛衣,重重地跌进海绵床,就像小鲸鱼翻了个身似的跌进梦乡。他现在在担忧什么呢?不顺心的实习,被教授痛批的论文,这个月还未到账的生活费,还是下个月的段考?
啊,好羡慕啊。
我倚靠门扉,缓慢地滑下来,最终瘫坐在墙壁和木门的夹角间。随身镜从包里落出来,转了个圈,摊开在地,照出我花掉的妆容和疲惫的眼眶。我狠狠地踢开了它。
忽然又很想抽烟,可最后一根已经在车站挥霍完了,况且烟会顺着门缝溜进他的出租屋。他睡着了吧,还是别打扰他了。
手机在这时闪了闪,line显示收到新来信。是鸟口阳太,他说,收到礼物了,谢谢。
这小子,连“姐姐”都不肯喊一声。我没有回复他,手机只剩百分之五的电了,摸着发烫,正好当暖手宝。折腾了一晚上,身体好不容易松弛下来,还没等我思考到安全问题,大脑就先一步沉沉睡去。朦胧中,我似乎在感谢自己出酒店的时候顺手带上了西装外套,不然今晚肯定得冻死在这个无辜可怜的大学生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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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在我家门口睡了一个晚上的原因?”
赤苇京治费力地理解女人方才那一番话,半晌,才一字一句道。
“差不多吧。”
女人还身着一身红裙,坐在案几对面,肩膀上披着一件黑色西装外套。她双手紧紧抱住赤苇京治给她沏的红茶,开水的氤氲弄花了她的脸。她的表情也带上水气,嘴角捎着轻轻浅浅不卑不亢的笑意。
“本来只想坐下休息一会儿,谁知道闭眼就睡着了呢?非要怪的话,得怪你家走廊太舒服了吧。”
赤苇京治无语,甚至升起翻白眼的冲动。最近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韧性如他也招架不住,赤苇深深吸了一气。
“你叫什么?”
“鸟口敦子。”自称鸟口敦子的女人不等他回话,立刻接着道,“我知道你叫赤苇京治。”
赤苇想起昨晚下车后被女人拽住的混乱场面,眼皮跳三跳。
“你有自己的家吧?”
“那是自然。”
“为什么不回你家。”
“不太方便。”
……
鸟口敦子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气象台的播报员小姐公布明日天气一样理直气壮气定神闲。赤苇京治第一次见这钟厚脸皮的女人,气极之余,更叹为观止,他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学学她的定力,这样或许就能劝江户川先生把扣了的平时分给他加回来。不过在此之前,赤苇京治需要解决一项重大问题——
“你不走吗?”
他问。
“真是不解风情,”她慢悠悠地灌了一口茶,“这么急着赶我走,怕我吃了你吗?放心啦,你不是我的菜。”
“……不……鸟口小姐……”
赤苇京治快要疯了,他贫瘠的二十一岁不足以支撑他积累到合适的词语以描述此刻的心情。赤苇数不清第几次深呼吸,而对面的敦子早就识破了他的窘迫,挂起一副猫科动物发现猎物时狡黠松弛的笑容。他被她从容的神色所刺伤,什么啊,这明明是他的家啊。她不等他作出下一步动作,就早早地端着茶杯站起来,黑薄绒外套顺着肩膀掉到地毯上,她没管。
“赤苇——同学,你家卫生间在哪儿啊?哦哦,找到了。你有多余的牙刷吗?没有啊......那借一下你的牙刷,放心啦一会儿给你买个新的......”
咕嘟咕嘟,漱口声。
“你的牙膏味道还挺好闻的,啊,你也用这个牌子的香水吗?看不出来啊小朋友这么有品味......难道说是女朋友的?”
食指和大拇指一道捏起一罐小玻璃瓶,里头残留的液体不多了,跟着女人的动作一起晃动。她从卫生间冒出半个头来,牙刷还叼在嘴里呢,口齿含糊。
“不,那是——”
“看起来也是,你不像有女朋友的样子。”京治话只开了半个头就被抢白了,“不过你家很干净呢,没看到脏袜子和内裤,洗手间也很整齐。你这个年纪的男生基本都很邋遢吧。”
“......也许吧。”
冲水声,她在洗脸了。
赤苇京治在她洗漱的时候一直盘腿端坐原地,理智告诉他应该趁现在报警,或者把她赶出家,但无论做什么都不应该什么都不做。可赤苇京治却怎么也驱动不了肢体作出任何反应,哪怕手机就摆在他面前的案几上,哪怕楼下甚至开过一辆鸣笛的警车。他只是跪坐着,像小时候过年回家,第一次参拜祠堂里的祖先和神灵那样摸不着头脑地正襟危坐。他的大脑还在飞速运转,尽管转了半个小时都没转出啥结论来,他的世界只剩下鸟口敦子那双狐狸似的眼睛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通身的珠宝都价值不菲,赤苇京治在市中心的奢侈品专柜外看到过它们的广告,整整一面墙。东京无家可归的人很多,流浪汉,十七岁叛逆高中生,丢掉工作的社畜,可怎样都不会是身着华裙、珠宝熠熠生光的鸟口敦子吧?正想着,一个湿淋淋的女人从赤苇京治窄小的卫生间里走出来,狐狸眼和卷发一样湿漉漉的,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没带敬称也没带“同学”这样的后缀,简简单单的,赤、苇。赤苇京治闻声,抬起头,对上漂亮女人混杂水汽的眸子。鸟口敦子把花掉的妆都洗干净了,现在站在赤苇面前的,是个有着一张堪称清纯的脸蛋的女人。湿发乱七八糟地黏在两颊,她一边用左手生涩地拨开乱发,一边自来熟地盘腿坐回原位。丝质红裙的胸口也被清水打湿了,暗下去一片,再往下的风光,赤苇京治不敢看。
“......赤苇?赤苇!”
鸟口敦子在他眼前挥了好一会手。他终于回过神。
“抱歉。”声音小小的。
她丝毫不受冒犯,甚至对赤苇不自知的视线很高兴似的,禁不住眯眼笑:“喂,小孩,你有多余的衣服裤子吗?总不可能让我穿着这身陪你吃早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