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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枯狐狸(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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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换上名叫赤苇京治的男孩的卫衣,比划身高的时候才发现我俩差得并不多。他个子算高,一米八出头,在学校肯定很招小妹妹喜欢吧。我矮他个十公分,穿上高跟鞋几乎就与他一齐高了。他在衣柜里翻了几下,掏出一件厚实宽大的黑卫衣,眼神询问我可不可以,我接过,直接套了进去,红裙被少年的衣服压在下头,不伦不类。
“要不要再换条裤子?”他试探着问道。
“不需要,我穿不了你的鞋子。”总不能高跟鞋配运动裤吧。
赤苇欲言又止,我猜他本来想说万一咱俩鞋码也差不多呢,但最后想起男女就算身高接近鞋码也绝对不在同一水平。他看了眼我磨红的脚后跟,默默递来一张创可贴。
面馆老板娘从我们掀开帘子开始就频频投来视线,多聚焦在我身上。赤苇京治显然也察觉到老板娘的目光,犹豫着说:“春姨,来两碗豚骨拉面加温泉蛋。”
“少见京治带人来啊,这位是?”
“我是他姐,”我接过话头,“叫我敦子就好。早就听京治念叨春姨手艺好了,这不,终于有机会来尝尝。”
说完,还和一旁愣住的赤苇相视一笑,他后知后觉,嘴角爬上一个应付长辈的弧度。这小子很不会演戏,光嘴巴笑有什么用啊,眼睛,关键是眼睛得带上笑意好吗。我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忽然想到另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好了,我也笑不出来了。
面上桌,冒着热气,确实美味,我们一言不发地埋头吃面。起初老板娘还会好奇地打量几眼,后来就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期间我与赤苇始终保持着微妙的沉默,那是自然,纵然是我也不习惯和刚认识二十四小时不到的人谈笑风生。筷子插进温泉蛋,吱的一声,金黄的蛋液冒出来,我一边想得记住这家店的位置,一边想,或许就因此前说过太多违心话,所以才舍不得毁掉现在这唯一可以保持沉默的时间。
被我坑蒙拐骗了一件卫衣的受害者,赤苇京治小同学,行为举止十分规矩。不好说是家教极好,还是见着我放不开,他动筷的姿势像个出生在富贵人家,却没怎么过过养尊处优日子的少爷。我见过不少富二代贵公子,熟悉他们的一举一动,赤苇的仪态里藏着他们的影子。但也只是影子。会租住那种公寓的人只可能是穷苦大学生,有几个富二代喜欢到那地方体验生活?反正我是不信的。
“要酱油吗?”
他忽然开口。
面馆又来了客人,小店一下子挤满了人,老板娘脸上洋溢着热情朴实的笑容。
“来点吧,谢谢。”
他伸长手臂帮我,我托腮瞧他。这小孩生就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大而深的双眼皮下耷拉着一双有些恹恹的眼睛,睫毛却浓密,鼻子也宛如雕刻一般精致。都说儿子长相随妈妈,我目不转睛地盯住他,好像从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风情的中年女人。啊,有点嫉妒她了。
“够了吗?”
赤苇的嘴唇很薄呢,估计没好好喝水,起皮了。
“鸟口小姐?”
“在,”我眨了眨眼睛,脱口而出,“你这段时间要多喝点水。”
他愣住,下意识地抿嘴唇,没说话。
我在他心中已经彻底沦为变态大姐姐(也可能是老阿姨)了吧,算了,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之后饭桌一阵无言,等到大家都填饱肚子,我说:“这顿我请你,谢谢你的卫衣。”
“不用的,其实——”
“春姨!”我高声喊道,“结账!”
赤苇京治又一次被我抢白,这回他皱起眉头,欲言又止地看向我。
分别前我们还聊了几句,没营养的话题,没营养的两个人。去便利店买了包烟,也是没营养的劣质烟。我们站在公寓楼下,正是风口,我得背过身才能点燃烟头,他就一动不动地凝视我,显得诡异的深情。我受不了这样的视线,抬头,发现他只是平淡地看着我。漂亮小伙子随便一眼都浓情是吧,我似笑非笑,又一次问道:“你看什么看。”
“我的衣服你准备怎么还我。”
这下确实怎么也憋不住了,我嘴巴跑了风,嗤地笑出声,看他一头雾水的样子,更直接放声大笑。我等笑够了才喘上气,说:
“要么你跟我回家,要么三天后我来找你。你哪样方便?”
赤苇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我说对啦,这才是乖小孩嘛。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那个,你不要紧吗?”赤苇迟疑道。
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的烟在不住地往下掉烟灰,我根本没吸几口,烟味儿弄得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扑朔迷离。不要紧吗?怎么这么问,难道不应该恶狠狠地咒骂我叫我快滚吗?果然是大学生啊,单纯死了,单纯到令人嫉妒,令人讨厌。
我说没事,挺好的呀,谢谢你。然后我们道别。这实在是太离奇的一幕,刚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人在巴士站台朝你挥手,毛衣领口透出他的锁骨;而你像与他已经相识多年一般回赠微笑,甚至身上还裹着他的卫衣。
妈的,这算什么。
这里到我家还挺近,我下车,走了没三步就想起什么,神经质地拉开手包,检查珠宝是否完好。谢天谢地,钻石还在。我在这个时候才猛然想起昨晚,自己穿金戴银地躺在男孩家门口,睡得像头死猪。而比干痒的喉咙更难受的,是我开始惊恐地回想自己到底干了怎样一件荒唐事,并祈祷神灵对我抱有最后一丝期待,保佑我没被大学生的变态邻居偷肾。
等我终于走到家门口时,我又开始思考另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我真的还能回到这里吗?
房子是他买的,坐落于高档小区的正中央,幽深少人。过往的每一次都发生在这栋两层的别墅里,卧室在二楼,窗户正对着一株槐树,我见过两次花开。他已近四十,肌肉和蛮力却不减,与之一道膨胀的还有雄性生物的控制欲,进入后他习惯叫我的姓氏:鸟口,鸟口......他喃喃,声音游离在谄媚和诅咒之间。我会撑住窗前的木桌,桌上摊开摆了一本《荆棘鸟》,书页随着他的每一次冲撞而翻动。还挺像只鸟的。怒放的一树槐花也像鸟,只不过被剥了皮,枝头全是一簇簇倒挂的羽翼。风吹过,泣血的羽毛纷纷扬扬,迷花了姑娘的眼。一绺碎发垂下,又被他拢到脑后,他命令我喊他的名字......
说起来,没多久就到槐花盛开的时节了。
我站在铁门前,忽然止不住地发抖。途经的保安是个生面孔,十五六岁,看来前辈没告诉他要远离这栋别墅和住在别墅里的女人,因为他关切地跑上前:“小姐?还好吗,小姐?”太蠢了,这一切都太蠢了。我抓紧手包,歇斯底里地朝他大吼大叫,少年吓了一跳,兔子般灰溜溜地逃开了,临走前还留下一句“神经病”。他仓皇而逃的背影变成昨晚那个瘦削的学生,他的眼睛里满是未经世事的天真,他问我,你真的不要紧吗?而我却发出一串尖锐尴尬的笑声回敬他。
我竭尽全力地呼吸,在手包里掏了好久都没找到钥匙,最后我只好拉开手包的全部拉链,哗啦啦,戒指、项链、口红、手表......什么东西都被我摔到地上,包括那把该死的钥匙。
把钥匙插进锁孔毫不费力,费力的是,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转不动它。
哈哈,终于迎来这一天了,恭喜你,鸟口敦子。
他太太动作还挺快的,她亲自到场了吗?站在这里,槐花树下,应该能看到二楼的窗户吧。她看到了吗?他的丈夫压着另一个女人,比她年轻,比她貌美,比她聪明。她看到玻璃窗后的女人沉沦的表情了吗?看到女人麻木碎裂的瞳孔中纷飞的槐花了吗?真是愚蠢的太太啊,我鄙视她。如果我是她,在看清男人的丑陋和女人的纵情后就会立刻翻过栅栏,敲碎玻璃窗,开动扳机,趁他们还在痉挛着高/////潮就杀死他和那个叫鸟口敦子的女人。我绝对不会忍辱负重到等他们调笑着离开别墅,才请师傅换掉门锁,深更半夜地还冲进酒席泼人一身62年的红酒。
这回点烟倒很顺畅。我蹲身,冷静地把散落一地的宝石化妆品银行卡塞回手包。
总之先去便利店租个充电宝吧,再买点感冒药,喉咙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