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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荆棘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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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苇京治转身向公寓走去。
经过二楼,楼道钻出一个豆芽菜似的青年,瘦得像枯草。他姓宫野,半年前搬来,在附近的工厂上班。
“赤苇,那个是?”
‘’
他不需要思考就明白“那个”指的是谁。
“朋友。”赤苇淡淡答道,宫野见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愿,悻悻缩回自己那破旧的出租屋。赤苇继续爬楼梯,来到三楼,转动门锁。小狗君无声地望着他,欢迎回家,赤苇京治。
他终于长吁一口气。
屋子和往常一样,整洁有序。如果不算那件甩在他床上的薄绒西装外套的话。
赤苇这才想起,她还没给他买新牙刷呢。
“小狗君,她是谁?”
小狗君无声地回复,她说她叫鸟口敦子。
“不,我没有问她的名字......她为什么会缠上我呢?”
没有为什么,就是遇见你了。况且,你觉得她很漂亮不是吗。
“这是两回事,她看上去很落魄,穷途末路。”
所以?
“......她不要紧吧?”
京治,你很奇怪。小狗君依旧静默地。你一面害怕她,一面好奇她。你明明想要抓住她问个究竟,却每次都任凭她转移话题或者抢过你的话头。你认为她是妓女,是来骗钱的疯子,却还是借给她卫衣。那件卫衣挺贵的吧?是你用上学期的奖学金买的,买之前你还犹豫了三秒钟。所以你还在渴求什么?疑问什么?把她当做一只路过的野狐狸好了,你可怜她,施舍了一把薪柴。再说她又不是无家可归,又不是身无分文。你看,她还请你吃了顿拉面不是吗?
......
小狗君赢了,赤苇京治如释重负地躺倒在床,正好紧靠狐狸留下的西装外套,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水味。他闭上眼睛,先是不着痕迹地深深地吸了几口,才下床把它挂进衣柜。
妈妈是不是也用过这款香水呢?
他记不清了。妈妈喜欢花香调,玫瑰和小苍兰,配上摇曳生姿的长裙,裙摆转出少年们潮红的春梦。她从前可是剧团最当红的演员,却在他四岁时息影,专心在家做全职太太。优雅的妈妈教会赤苇许多绅士的礼仪,绝不会轻易将他交给保姆。赤苇小时候最爱翻来覆去地播放妈妈过去的dvd,她演的奥菲利亚从水波中漂浮出来的样子,成为赤苇内心最早的对美的认识。青春期时班里有女孩子喜欢他,扭扭捏捏的递来一封情书,樱花飘下,赤苇认真看清女孩的样貌。小狗一样湿漉漉的大眼睛,因害羞而粉红的两颊,以及嘟嘟的嘴唇。很可爱,像春天的樱花一样招人喜欢。但赤苇京治很难说她和她们美丽。漂亮与美丽还是有所差别的,少女的可爱是亮晶晶的漂亮,只有水中奥菲利亚的尸体才叫美丽。赤苇京治拒绝了女孩,尽量礼貌温柔地安慰她,所以他们之后还是朋友。白福雪绘时常揶揄他,说他是年级里唯一一个总是拒绝别人但还颇受欢迎的男的。
鸟口的香水明明同妈妈惯用的不一样,竟然还是叫他想起她。他很想她,可说什么,赤苇都不会再回那个家。
漫画编辑部的主编坂口先生对最近新来的实习生赤苇十分满意,虽然这小子当初的第一志向是文艺部,划到漫画这儿来也分毫不减专注。杂志社对实习生要求每周至少到职三天,赤苇却近乎天天到任,坂口先生问他学校的课呢?他答说大部分都在大一大二修满了,这学期只有周四晚上和周五上午有课。
“我还有机会转去文艺部吗?”赤苇从不会这样问,但坂口有时会看到他处理完工作后,留在工位上读本社的文学新刊。
这周三,坂口没在编辑部看到赤苇。
赤苇去了趟学校,西方哲学史的江户川老师已经替他批注好论文,让他周三来办公室拿。江户川先生是个古怪的老头子,放着现代科技不用,就喜欢手批,赤苇时常忍不住腹诽。不过见了面,还是得恭恭敬敬地说声先生好。
走出教学楼,他遇见了同班的绫濑同学,一个娉婷阳光的女生。她也抱着一叠资料,朝赤苇明媚地笑。他点头,绫濑自然而然地走到他身边。
“赤苇同学去找江户川先生吗?”
“嗯,你呢?”
“刚刚下课,外国文学史。喏,打印了好多东西。”说着,抖了抖胳膊,“赤苇同学还有课吗?”
“没有了。”
“真好,我晚上还要赶课呢。哦,赤苇同学现在在编辑部实习对吧?”
他顿了顿,才说:“对。”
“文学编辑?”
“是漫画编辑。”
“想不到赤苇还对漫画感兴趣呢,你喜欢哪部漫画?”
......
赤苇京治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绫濑还在一旁喋喋不休。身边不断走过熟面孔,他们微笑着朝绫濑打招呼,同赤苇点头示意,短暂地擦肩后,又都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赤苇把同学异样的神色和绫濑微红的脸蛋尽收眼底,难掩的抽离感将他扑倒,赤苇京治无处遁逃。
他们缓步行走在校园中,被热闹的欢笑环绕。绫濑越说越激动,赤苇时不时发出几个语气词表示赞同,心里却在计算这里到校门的距离。
他心不在焉地四处观察,忽然在学生中看到一抹令人心惊肉跳的枯焦的红色。
是她,尽管黑框墨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尽管她实际上没穿红色的衣服,但绝对是她,不会错的。
“鸟口小姐!”
赤苇竟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下意识地大喊出她的名字。
站在原地环顾四周的鸟口小姐闻声,摘下墨镜,卷发随风浮动。
“你在这儿啊,赤苇。”
说着,她踩着细高跟向他和绫濑走来。
绫濑不自在地抱紧怀里的资料。这很正常,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鸟口敦子美得太游刃有余了。鸟口就算干站着什么也不做,都能引来一大片视线。她的存在叫绫濑感到蚂蚁爬过后背般的屈辱与失落,同时还夹杂着难以自持的向往。更关键的是——赤苇睁开那双瓦尔登湖般沉寂的眼睛,看向了她。
“鸟口小姐,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啊,谁叫你不在家。”她眯眼笑道,“这是你同学?你好啊,我是赤苇的堂姐。”
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鸟口始终得体大方地笑着,眼里甚至带上了怜惜。绫濑愣了一下,她感到眩晕。
赤苇点头,他插不进女人的谈话,只得默默思考。她来干什么,还衣服,还是又发生了什么?
“京治,”敦子亲昵地叫出他的名字,手臂还顺势搭上他的肩膀,“回家吧。”
他僵在原地,甚至来不及推开她,就被女人勾着脖子带走了。绫濑向他挥手道别,赤苇呆呆地回应,耳边最先喷上一层湿热的呼吸,才传来鸟口敦子刻意压低的声音。
“喂,小孩,你家那栋楼还有空房间吗?”
“没、没有了。”
“啧。”我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你家还能住下一个人吧?”
男大学生终于回过神,那双恹恹的眼睛猛地撑开,回我一个惊讶万分的神色。我不好意思地讪笑:“我也不想的啊,但真没其他办法了。再说了,衣服和牙刷你不要了吗,那衣服还挺贵的吧。”
从他突起的青筋来看,这小子真的很想翻我一个白眼。
“女朋友?”
我又在抽烟。
“谁?”
“就刚刚和你走在一起的女生。”我说,“不是女朋友的话,喜欢的人?”
赤苇移开半边脸,他瓮声瓮气答道:“我们只是同学。”
“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小孩。”我觉得好笑,故意凑近他。他埋头,眼皮轻轻地耷拉着。
“……你很不安?”
赤苇突然抬头,不顾一切地大吼:“对啊,是个人被来路不明的女人缠上都会不安吧?你是谁啊,我手无寸铁一贫如洗,你为什么非得找我啊。”
烟灰坠落,砸进石板。
“我叫鸟口墩子,28岁,我的房子被收走了,很快银行卡也会冻结。你手无寸铁一贫如洗,我也是。”
“关我什么事啊……”
“非要说的话,你的名牌衣服在我手里?”
赤苇眼里划过一丝无语。
“哦,对了,我的西装外套也落你家了吧?那衣服可也贵得很。”
赤苇叹气。他肯定是第一次见像我这么厚脸皮的女的。
“放心好了,我不会偷你的东西,再说就你屋子里那几个破烂物什,我偷了能卖出几个钱?”
谈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他家门口。
他没好气地说:“鸟口小姐,如果你还想我收留你,最好向这个破烂的屋子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