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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荆棘鸟(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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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向仅一面之缘的男人求救,除非她已无计可施。
我不太想复述自己是怎么在这些天里挥霍他给我的银行卡,出行高档酒店和奢侈品专柜的。虽然听上去光鲜亮丽,像电视剧里的恶毒女配,但真正花钱时才没什么满足感。我只是觉得这钱不花白不花,反正彻底得罪他太太了,门锁能换,银行卡也迟早会给我冻结吧。再说了,我不信他会就这么善罢甘休。他能从我流水般的开销演算出坐标,找到我,审问我,再夺取我。而我呢,做个容器就好了,盛放他和千千万万个像他一样的男人的O////液。反正都溃烂一辈子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银行卡冻结的那天来得很快。我退房,站在东京街头抽烟,除了随身的手包和一件洗干净的厚卫衣,空无一物。
那一刻我在思考,自己是不是有机会逃走的。毕竟,虽然我是他的情妇,但我也没有那么那么爱他。在他之前我还有另一个金主,被仇家记恨,出车祸死了。和他相比,出车祸死的这个还可爱点,至少这人不会在O///O时非要亲吻我。而且我也不是金发碧眼胸大无脑的普通婊///子,我接受过日本一等一的高等教育,通读国内外各大文学著作,在成为他们的O///妇之前我也算小有成就(如果在展览上卖出几幅画算成就的话),重新找工作于我而言岂不轻而易举?
如果真的走投无路的话,就再去红灯区打工嘛。十九岁熟稔于心的技巧,二十八岁还没忘,要怎么笑,怎么扭动,怎么欲拒还迎,我熟得不得了。
思考清楚后,我掐灭烟头,准备动身。
妈妈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喂?”
“敦子啊,是妈妈。”
“有什么事吗?”
“你最近还好吧。”
“嗯,挺好的。”
“我上次听你说,公司那个项目快做完了对吧。”
“嗯。”
“做完是不是有奖金拿的呀?”
“……”
“敦子,爸爸最近身体不怎么好,你弟弟也在上大学,家里开销大。你看你拿到奖金,汇点给家里嘛。”
“……上个月我才给家里汇了三万,已经花完了?”
“哎你这死丫头,什么叫已经花完了。”那边音量陡然拔高,“吃饭不要钱?看病不要钱?你弟念书不要钱?我把你拉扯这么大,养得这么聪明漂亮,找你要点钱怎么了?你也不看看你以前花了家里多少,去了东京赚大钱了,就不认家了是吧!”
“不是……妈……”
“而且你们部门的老总不是很看重你吗,你去找他做下工作,好好说话,让他透支你一点嘛。”
我蹲在路边,胃好痛。
“知道了,妈妈。”
“总之尽快汇来吧,妈妈也不想的。”
“嗯。”
“你保重身体。”
“嗯。”
挂断电话。
我深呼吸,站起身,突然很想听椎名林檎的《丸之内虐待狂》。于是我戴上耳机,很不健康地把音量开到最大,在川流不息的冷漠东京,我一边唱歌,一边戴上墨镜。
大学生的卫衣乖乖地躺在购物袋里,当时我说三天后把衣服还给他,也不知道现在是第几天。
我决定去找他。真是抱歉,名叫赤苇京治的男孩。非要怪的话,就怪你的眼睛里满是天真,而这里是以虐杀天真为乐的东京。
以上这些话,用脚趾想都知道,我绝不可能告诉赤苇。
在他又一次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是这样回答的:
“我失业了。老板恨死我,因为我帮他做的伪账出了纰漏,害公司亏了几个亿,所以他在会议上扇了我一巴掌。他老婆跟他伉俪情深,泼了我一身酒以泄愤。现在我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家门,家里还向我要钱,我无家可归。”
他被我的一席发言震得说不出话,也是,二十一岁的男孩还生活在象牙塔里,怎么能明白现实的血腥暴力呢。尽管我四句话有三句都在骗人。
“你的家人呢?”赤苇问。
“我不能回去。”我扯出一个笑。
这段对话发生在我搬进“破烂出租屋”当天傍晚,他正用小锅煮方便面和年糕,而我举着一罐啤酒看他绕着桌子转来转去。
说到家人,赤苇京治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捞起面条,语焉不详地说,这样啊。
他们蹲在走廊吃面,因为敦子说她不喜欢睡在满是泡面味的屋子里。夜间,走廊风大,他俩一人一筷子面,嘴里哈出白汽。赤苇还煮了根火腿肠,本来打算煮两根,但敦子说她不要,结果盛出来又时不时瞟一眼他碗里。赤苇京治夹断火腿肠,夹起一半问她要么,这回她不再矜持了,用自己的筷子夹走那半根肠,默默泡进汤里。
真奇怪,她在这种时刻又从白天嚣张跋扈的大美女变成爱逞强的小姑娘。赤苇低头,同住在亮晶晶油花里的自己大眼瞪小眼,“赤苇京治,”他对自己说,“看起来你做了一个十分错误,且不可挽回的决定。”
“小孩,你多大了。”
女人打断赤苇的思绪。鸟口敦子吃完了,碗放在脚边,筷子悬而又悬地架在碗边,风再大点就会滚到地上。赤苇控制住伸手整理的冲动,低声说:
“去年十二月刚满二十一。”好吧,无法控制,他最终还是替她端走了空碗筷,边回房间边补充道,“另外别总是叫我小孩啊,我有名字。”
“二十一岁不是小孩是什么?拜托,站在你面前的可是二十八岁的老女人诶。”
出租屋里传来洗碗的水声。走廊的风更大了,好在最近升温,春风总算裹上暖意。
“我不觉得二十八岁有多老。”赤苇冲干净碗碟,挽着袖子走出小屋,“而且你看上去真的很......”
他卡住,第一次找不到形容词。
“很什么?”
敦子已经站直了,右脚后跟抵住墙壁,她直勾勾地盯住他,嘴角噙着笑意。
你很漂亮,很神秘,很危险。还很无耻,很烫手,很烦人。一时间,诸多自相矛盾的词汇跳入赤苇京治的大脑,但他最后还是选择沉默,站在距她一个肩膀的地方。
“肯定不是什么好词吧。”
“确实。”
“找不到好词才对,说明你是个正常人。”她爽朗地拍拍他的肩膀,“说真的,你特别像我一个认识的人,他也二十一岁。”
“......前男友?”
“我弟。他前段时间过生日,我送了他一双球鞋。”她陷入回忆,“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都喜欢打篮球吧。”
赤苇京治摇头:“我就不算太喜欢。”
“是吗。”
“我高中在校排队。”
赤苇京治说完,怔忪片刻,他开始讲述自己,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但鸟口敦子并没有识破他的异常,用一贯半哑的嗓音问:“什么位置?”
“......二传。”
“蛮好,我高中喜欢的男孩也是二传。”她的声音低沉,被香烟熏焦了,还有点脆,赤苇京治迷迷糊糊地听着,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用了一个蹩脚的通感。他们的声音都不大,足够传进彼此的耳朵,敦子继续说,“首发?”
“嗯。他呢。”
“他可没你厉害,只是个替补,三年坐了两年的冷板凳。”说到高中,她笑起来,“不过他的酒窝很可爱,而且还会哭鼻子。有天下午我路过排球馆,看到他蹲在馆外面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老伤心了。”
“然后呢?”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上去拍他的脑袋,结果抬起一张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的脸。他难堪极了,面红耳赤地叫我滚。”
“这你还喜欢他啊。”
“喜欢啊,为什么不喜欢,会哭的男孩子都挺可爱的。”
赤苇京治尝试理解她的脑回路,无解。但他蓦然想起自己的高中,好像哭的次数不算少呢。如果有女孩,特别是敦子这样相貌出众的女孩在自己哭鼻子的时候轻拍他的脑袋,他也会难堪到手足无措吧。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对不会对她说滚。嗯,绝对,赤苇京治坚定地点了点头。
敦子忍俊不禁,想什么呢,她问。赤苇摇头,说没什么。敦子笑得眉头都扭在一起了,少骗人了小孩,你耳朵都红了,想什么呢。赤苇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确实发烫,后知后觉的羞涩吻了吻他的脸颊和眼皮,他垂眸,说真的没什么。
“后来呢,你和他在一起了吗?”他干涩地问。
“当然没有,他嫌我□□的形状不好看。”
赤苇京治大惊失色,惹得敦子啼笑皆非:“怎么,很难想象吗?还是说你也想看看?”
“不,我的意思是,”他已经不知道要先理会敦子的哪句话了,无论哪句都适合大作文章,“你们高中就?”
“是的。”她疑惑,“有什么不对吗?我还以为现在的高中生都很开放,况且你们男生之间不是更爱聊这种话题吗。”
敦子的疑惑反倒令赤苇平静下来,他吸吸鼻子:“还是分人的。”
“是吗,那看来我运气不太好呢。”她敷衍地得出一个结论,手伸进大衣口袋摸索,良久后掏出包烟。会抽烟吗?她问。赤苇摇头谢绝,她便露出早就知道的表情说,是啦,你是乖小孩,优等生。赤苇还在思考她上句的“运气不好”,没解出敦子这句“乖小孩”背后的讥讽。他眼中的她娴熟地抖出一根烟,叼进嘴里,打火机擦出一簇火苗,照得她深邃的五官柔和似水,这一整套动作也行云流水。
鸟口敦子吐出一口烟。
“去超市吧,得买点生活用品,还有你的新牙刷。”
收留鸟口敦子第一晚,赤苇京治失眠了。
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真切,毕竟纯真善良大学生就睡在我床边。他绅士地坚持打地铺,拒绝我睡同一个被窝的邀请。尽管他的家门向我敞开,赤苇依旧对我保持警惕,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小孩,该警惕的地方不警惕,反倒在这种事上讲原则。
从超市回来后,我们谈了一会儿未来,我向他保证找到新工作和房子之后立刻搬走,他则向我承诺绝不会趁人之危。天哪,看他说的什么话,现在到底是谁羊入虎口?
在赤苇京治第二十五次翻身时,我忍无可忍地叫住了他。
“赤苇,你还不睡吗?”
黑暗中,响起一声叹息。
“抱歉,我睡不着。吵到你了吗?”
我没回应。我在想另一件事。
“赤苇,你为什么要收留我。”
“你进都进来了,总不可能赶你走吧。”
“也是,赤苇不是这样的人。”
他笑:“怎么说得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不要小看在社会摸爬滚打多年的女人。我还知道你家条件应该不错,妈妈是个美人,爸爸不是高官就是大老板,而我们的小少爷并不高兴,负气离家出走。”
无人回应。哈,猜对了。
良久,赤苇的声音才从被子里钻出来,“我明天还要去杂志社实习,早点休息吧。”
说完这句,就再也听不到赤苇翻身了。
猜出那些事并不难。早就说了,过去几年我一直周旋在富二代公子哥之间,熟悉他们的举止癖好。单纯的穷学生很难狠下心买那个牌子的卫衣,赤苇京治身上有和他们相似的气质,交往几个来回我便摸得清清楚楚;再加上这间破旧学生公寓和我提到家人时他的神色,已经足够我拼凑出一个与父亲大吵一架、不顾母亲劝阻执意独立门户的少爷形象。
理完这些,我对自己灵光的脑袋感到满意,马上,又觉得自己精明到刻薄。这并不公平,我轻而易举便可以看透他,占着人家的床,抢了他原本的牙刷,而我对他说的三句话里只有一句真的。他并不知道我是个寄生虫似的女人,□□和精神都已腐烂生虫。假如他足够聪明,不那么愚蠢地保持距离,哪怕他再多问一句,仅一句,就会发现我所有的游刃有余都是精心包装出来的假象。
如果他知道了,我又该何去何从?
这时,我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只长得像小狗的小熊玩偶,它睁着一双溜圆的、永不合眼的玻璃眼珠。我一阵心悸,它眼中的我像一只面目可憎的老鼠,正在啮噬自己半只胳膊那么长的尾巴,骨肉分明,污血遍地。
“它叫什么名字?”醒来后我问,赤苇随我的手指看去,小熊玩偶乖巧地坐在床头。赤苇脸上浮现出暖洋洋的笑意,难得见他笑,他说它叫小狗。我反复问了三遍什么,毕竟这家伙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头熊。叫做小狗的小熊身上穿了件红衬衫,针脚利落,不过版型堪忧。我猜是赤苇自己做的,扭头递去一个探寻的眼神,赤苇竟然读得懂,他不好意思地点头。
这是周四早晨六点整,赤苇需在一个小时后出现在杂志社,我盘腿坐在床上看他忙前忙后。很久没起这么早了,得用力才能张开眼睛,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告诉我什么什么在哪里。我穿着自己的睡衣,没戴胸罩,也没洗脸,他始终不敢正眼看我,手上的动作井然有序,昭示着主人并不是害羞,而是礼貌。
我觉得他这样的礼貌尤为天真可爱。就像高三毕业后的夏天,我打完工回家冲澡,挤沐浴露的时候浴室忽然闯进另一个人。我当时蹲在地上,惊慌失措地看向来人,结果发现一张同样惊慌失色的脸。是十一岁的鸟口阳太。他那会儿个子小小的,白色T恤和卡其色工装裤上全是泥巴,脸蛋还有擦伤,血珠子混着泥点,一颗一颗凝结住了。我弟吓得张大嘴巴,话都说不清楚,直接愣在原地,弄得我又好气又好笑。“滚。”我骂,弟弟回过神,一个劲儿地道歉,捂着眼睛跑开了,门都没关。
我骂他时一点也不生气。那会儿我也觉得他的无措非常可爱。毕竟我十八岁,而他十一岁,我已经偷食过禁果,而他或许连紫薇都不知道该怎么做。这种碾压式的人生差距叫我直接跳过被冒犯的愤怒,只剩下成功戏弄小孩的得意——鸟口阳太此生看到的第一个果|体的十八岁女人,是他的亲姐姐,鸟口敦子。从此以后,他和任何一个十八岁女孩做|艾前都会想起姐姐。啊,这对我对他而言都是件恶心的事。主要是对他,毕竟我早就见过十八岁男人的果体了。
在同样与我相差七岁的赤苇京治面前,我又想起此桩秘辛。赤苇京治和阳太,个子差不多,年纪差不多,在我面前还都束手束脚,或许我也应该叫他弟弟才对。
“我走了。”
“带便当了吗。”
“一会儿去便利店买。”
我耸了耸肩,表示你随意。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我心想,寄人篱下,下次帮他准备份便当吧。鸟口阳太喜欢芥末拌油菜花,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