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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致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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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翻墨未遮山,天际泛灰,一副将雨未雨的架势。
秋风萧瑟,屋外的竹林被吹得东倒西歪。
江绎蓦然惊醒,透过楠木窗桪,看到外边天幕灰蒙蒙的,时辰难分清明。
空气沉凝,昨夜之事又像块秤砣压在江绎心口,憋闷得他透不过气。
他在屋里来回踱步,始终一无所获,只得翻墙出了江府,去找陆怀商计对策。
许是天气的缘故,甬道人烟稀少,甚是冷清。
拐角打头便是陆家,和江温半道出家不同,陆家发迹极早。
故而陆府门阔院深,足足占道半条街,府上装潢也颇为讲究,大有金玉满堂的意味。
陆家此时门口值守的老仆对江绎的到临见怪不怪,也不过问便放他进府。
府门正对的是正厅,陆父陆之行此时独坐在八仙桌旁,气定神闲地煮茶。
陆父脾气较之江温不分高下,但因其家境不差,虽说是商贾人家,也多少读过几日书。自然说不来江温的市井粗话,每每看到江绎,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像是想用眼刀从江绎身上剜下肉来。
江绎自知理亏,故看到陆父总是能躲则躲。
今日正当江绎拔腿开溜,偏生陆父眼尖地瞅见了他。
江绎避无可避,只得上前问候:“陆伯父,几日未见,近来身子可好。”
陆父瞪着他,“这几日未见你,自是好得不得了。”
江绎赔笑:“陆伯父还是这般爱说笑。”
陆父鼻子里哼气,摆摆手让他麻溜滚。
江绎如释重负,准备溜去后院时,无意瞥了一眼八仙桌,觉得很是怪异,分明只有陆父一人,正对面却也放置了座椅。
八仙桌上物件陈列亦是如此,风炉上覆紫砂壶,陆父手边一只青花瓷碗。正对面亦放置了同花色茶碗,旁侧一碟茶点,纹丝未动。
此生不相见,化石苦相思。
江绎默然转身,想起了那位温柔和气的陆家主母。
偌大的陆府很是冷清,像极了金砖碧瓦的空壳子。
也不是没有人来找陆之行提过续弦事宜,却无一例外地吃尽闭门羹。
而陆父,一个尖酸刻薄的商人,说不来市井粗话,亦不会文绉绉地山盟海誓。
只是近乎笨拙地,固守着那个至死不渝的一世情话。
……
江绎沿着深幽曲径拐进陆怀的院子,到时陆怀背对他半蹲着。怀中抱着那只黄犬招财。
招财个头及膝,体型巨大,通体绒毛,一双眼睛圆溜溜的,亮得出奇。
此时他软绵绵地趴在陆怀怀里,安静乖巧地像豢养的家猫。
江绎尚未出声唤陆怀时,招财已警觉地站直身子,朝着江绎的方向狂吠起来。
他龇牙咧嘴着,瞪圆了眼睛,四条腿前低后高,似乎若不是陆怀锢着它,他就要扑向江绎。
陆怀反应过来,站起身朝江绎招手,同时不忘使劲拽着链绳。
江绎想找陆怀商计,奈何这狗祖宗不给面子,两人只能隔着大老远对着喊。
“陆子照,你说我们昨夜可是真的做过火了。”
秋风凛冽,江绎不巧背对风口,即使他喊得气力十足,陆怀那边却还是听不真切。
“着火?昨夜谁家走水了,怎么这般不小心。”陆怀答非所问。
“着你大爷,我说,昨夜,我们对曲桑之……”
“晚玉,我听不太清,不然下次再说,改日约在沁雪园我向你当面致歉。”
致歉二字,轻飘飘地进了江绎耳中,让他顿时茅塞顿开。
江绎折返回去,主厅已没有陆父的踪迹,他便畅通无阻地离开陆府。
江绎本想致歉这等大事需得好好谋划,但半道一想,不就是致歉,扭扭捏捏地简直不像个男人,便鼓劲去了曲桑之的院子。
相较于江绎,曲桑之的院子很是简朴,院子中有棵梧桐树青云直上,树身直挺。
江绎刚踏进曲桑之院子,恰巧碰面了刚和曲桑之谈完事务的长工,长工说曲桑之此时在书房,江绎便直往书房。
书房在院子西侧,格局不大,左手边布列长长的架阁,摆放着薄厚不一的典册。
正对门的墙挂着一幅水墨画,浓墨重彩的,湖光山色跃然纸上。
曲桑之正襟危坐在书案前,正处在水墨画之下。
远远看去,他眉目如烟,皎如玉树,像极了那坡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江绎蓦然一怔,随即抬步走进书房。
曲桑之听闻动静抬起头,一双眸子云雾缭绕。
江绎轻咳一声,暗想如何开口。
曲桑之从椅子前起身,语气轻松而平稳:“少爷是为了昨夜之事而来的罢。”
江绎一愣,致歉的话语涌到嘴边就要溢出时,曲桑之轻声一笑:“昨夜少爷不过同我开个玩笑,是我太过小题大做,言语过激处还望少爷海涵。”
江绎又说不出话来,他一度怀疑曲桑之在暗暗反讽,可细下看去,曲桑之眼眸中的恳切,认真地做不得假。
江绎感觉他好像,从来都看不透曲桑之。
曲桑之伸手指着内侧的太师椅,“少爷既然来了,不如先坐片刻,待我忙完手中琐事,就陪同少爷去用饭。”
江绎因方才曲桑之给了其台阶下,当即应下他的提议。
江绎慵懒地背靠在太师椅上,许是昨夜睡不安稳,他刚落座不多时,浓浓困意侵袭而来。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将衣物盖他身上,身子顿时暖和起来,他歪头睡死过去。
这次入梦延续了昨夜的“传统”,他又梦到先前的往事。
那是他六岁过半,程秋衣再次随着江温外出,不过江绎已然接受,不再像首次那般如霜打过的茄子。反而双亲不在让他更自在了些,曲桑之过于无趣,他便整日与陆怀到处蹦窜。
他和陆怀下河摸鱼时双双跌入泥潭,又互相拉拉扯扯地挣扎,以至最后全身都覆了一层土黄色的泥。
两人羞于见人,跟阴沟老鼠那样又躲又藏地返回自家府宅,但很不凑巧,江绎在府宅门口看到了双亲的马车。
但好在他们没注意到自己,而是在和气地迎客。
“客人”身形修长瘦弱,略带佝偻,浑身上下没几两肉,和江绎院子里半死不活的青竹相比,那青竹都比他要丰腴些。
但他人却很精神,动作潇洒利落,目光如炬。
江绎从后门溜进自己院子,洗净身上泥污,换了身干净衣裳,才奔向主院。
主院人头攒动,江绎找个空处站着,江温在和“客人”闲谈。
身边有胆大的小厮问起,“宗师,你叫什么名?”
宗师摇了摇头,只道了句“无悔”。
无愧于心,无悔于道。
……
江绎一直觉得无悔宗师对他大抵是恨铁不成钢这种不好的情感,曲桑子是将他无名剑术发扬光大的爱徒,他只能算是传道途中的顺带。
他自己对无悔宗师也是多有怨念,在曲桑之能修习更深阶的“无名”剑术,而自己只能被拘着修习平心静气的心法,剑道上始终“不是时候”之时。
但此时他梦到无悔宗师在他剑气入体,五脏六腑疼得厉害时,给他输了减半的内力,随后轻拥他,说着福祸相依的大道理……
罢了,江绎在梦中这样想:世间的天纵英才,若轮不到自己便挨个去妒忌,实是嫌命太长。自己家底殷实生活无虑无忧,背后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不如就由着自己无用罢。
——
不知过了多久,江绎被腾腾热气搅扰而醒,他忍着困意睁开眼,惊异地发觉先前阴沉沉的天际此刻已然放了晴。
外头艳阳当空,刺眼的日光倾泻而下,给内室铺就一层淡淡的金色。
偏生未照拂到江绎,他正自顾诧异着,抬眸却看到曲桑之背着光长身玉立,撑起一片阴影,正巧将他笼罩在下。
那人深深地望着他,灿如星辰的眸子,盈盈如秋水。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梢,散落在他肩头,光影斑驳。
江绎微怔,心口处跳得厉害,他掩饰地轻咳了声,站起身来。
不料静坐太久,双腿发麻无力,方才身上披着的黑色长袍掉落脚边,恰巧绊住他,江绎身形不稳地往旁侧倒去。
就要摔倒时,半道被人扶住,那人清浅一笑:“少爷,当心。”
被衣物绊倒的行径太过于滑稽可笑,江绎有些挂不住面子,就忿忿不平地瞪着曲桑之。
曲桑之并未在意,贴心地半搀着江绎坐回太师椅,低身捡起衣袍放上木架。
“少爷”曲桑之声音轻柔,“方才老爷派人传来话,说今日他同夫人应邀去拜贺,今日午饭让我们自行解决。”
江绎漫不经心地嗯了下,细下一想却觉得不可思议。
程秋衣自帝都洛京远嫁而来,洛京世家贵族错综复杂,闺中女子姻亲牵一发而动全身,故此洛京姑娘家总是德才双全。
而江南霜城远离帝都,民风淳朴,自然没有曲曲绕绕的繁琐关系。久之,就算是有地位的名门也不免不拘形迹。
以致程秋衣同霜城名贵交际时,免不得因她们的粗俗而浑身不自在。
江温又是出了名的惧内爱妻,故谁家婚丧办事,江家只随礼并不上门道贺。
江绎便问道:“娘亲竟也去了,你可知谁家的喜事。”
“不久前迁居东街的徐丘阳老爷。”曲桑之回道。
见江绎一脸茫然,曲桑之接着道:“徐夫人闺名郁明葶,其父是三十几年前洛京惊才绝艳的新科状元郎。徐夫人自小教养极好,又颇具才情,想必能和夫人聊到一块去。”
江绎心中明了,转而想着难得爹娘不在一日,可以正大光明地去找陆子照那厮,便开始惦记陆家的狗祖宗可有安分。
“少爷,能留下与我一同用饭吗?”曲桑之如是说。
江绎望去,与他双目相对。那人眼睫微弯,一双眸子漂亮得不像话。
不得不说,曲桑之生着一副很占便宜的皮相。
江绎可耻地又被他惊艳到,鬼使神差地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