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检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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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忌听薄暮提起检讨，又见他极力忍笑的模样，他坐直身体，看着薄暮：“到底怎么回事？蒋老师怎么说？检讨……写得不好？”
“不是不好，”薄暮组织了一下语言，脸上的笑意还是没压下去，“是……太好了，好得有点过头了。蒋老师昨天给我打电话，语气有点复杂，说看嘟嘟的检讨看了一个多小时，觉得有必要让家长先过目一下。”
吴忌更疑惑了：“检讨书会有什么问题？”这块确实是他的盲区，他没写过，想不到会有什么问题。
薄暮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从茶几抽屉里拿出几张打印纸，递给吴忌：“你自己看吧。昨晚拿回来我没敢立刻跟你说，怕影响你休息。这是我扫描写来的。”
吴忌接过那几张纸，入眼一看，字不错，标题规规矩矩写着《关于我与潘林武同学发生冲突一事的检讨与思考》，落款是“高二（一）班吴子都”。单看标题，还挺像那么回事。但当他开始阅读正文时，眉头就慢慢挑了起来。
这哪里是一份普通的检讨？这分明是一篇夹杂着个人情绪、社会观察、价值批判和文学炫技的文章！
开头部分，嘟嘟还算克制，按格式交代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承认自己“一时激愤，未能采取更理性克制的沟通方式解决争端，率先动手，违反了校规校纪，对学校秩序和班级形象造成了不良影响，在此深表歉意”。
但紧接着，笔锋一转，开始详细描述他所了解到的，潘林武对李泰长达数月的语言欺凌行为。他用了“冷暴力”、“精神压迫”、“软刀子杀人”等词，描述细致入微，甚至引用了李泰转述的原话，将那种隐晦又伤人的氛围刻画得淋漓尽致。他写道：“若说拳脚相加是明火执仗的强盗，那这种以语言为武器、以贬损为乐趣、以摧毁他人自信为目标的行径，便是阴沟里啃噬人心的蛀虫。前者痛在皮肉，后者伤在魂灵。”
然后，他开始“检讨”自己：“我深知，以暴制暴并非上策，动手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反而可能激化矛盾，授人以柄。在此，我向学校、向老师、也向潘林武同学本人，为我冲动之下的行为道歉。我错了，错在方式简单粗暴，未能体现出新时代高中生应有的智慧和担当。”
看到这里，吴忌还觉得虽然用词激烈了些，但道理没错，态度也算诚恳。可再往下看，味道就变了。
嘟嘟笔锋再次一转，开始大谈特谈“校园风气”、“同窗情谊”与“正义底线”。他引经据典，从《论语》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说到鲁迅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从历史上反抗强权的故事，联系到身边同学被欺凌时的无助。他写道：“我常常想，若今日我对李泰所受的欺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么明日，当我自己或我在意的其他人陷入同样的境地时，是否也只能期待旁人的冷漠？沉默或许能换来一时的安宁，但累积的阴影终将吞噬阳光。一所学校，若只能培养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或是对不公麻木的看客，那将是我们教育最大的失败。”
他甚至还用了一定的篇幅，讨论“道歉”的意义：“道歉不应是施暴者在事实面前的权宜之计，不应是逃避更严厉惩处的挡箭牌。真正的道歉，源于对错误行径的深刻认知，源于对他人痛苦的感同身受，源于重塑自我、杜绝再犯的决心。否则，那声‘对不起’便轻如鸿毛，甚至是对受害者的二次伤害。”
最后，他“总结陈词”：“此次事件，于我而言，是一次深刻的教训。我反省了自己处理问题方式的不足，但也更加坚定了内心的一些原则：面对不公与欺凌，我无法做到漠然旁观。或许下次，我会尝试更智慧、更有效的方式去制止，去帮助，但‘挺身而出’的初衷不会改变。因为我相信，善良需要锋芒，正义需要勇气，而一个真正美好的集体，容不下霸凌的阴影。再次为我冲动动手的行为致歉，并愿意接受学校的任何合理处罚。同时，也恳请学校、老师能更加重视校园内可能存在的各种形式的欺凌问题，建立更有效的预防和干预机制，让每一个同学都能在安全、尊重的环境中学习成长。”
通篇读完，吴忌沉默了半晌，“我错过了嘟嘟的成长。”没想到小时候爱吃糖的嘟嘟现在长大了，有了担当。
“.......”你就这个想法？
“这多少字？”
“整整一万两千多字。”薄暮补充道，“昨晚跟我说，本来想用文言文写，又怕有些人听不懂他拐着弯讽刺那些嘴欠的，最后还是选了这种文风。还想声情并茂地给我朗读一遍，被我赶紧制止了。我觉得我看看就行。”
薄暮指着检讨书，“我看完的感觉就是：检讨了，但又好像没完全检讨。核心思想大概就是，我动手方式不对，我道歉；但我觉得我没错，下次遇到类似情况，我大概率还会干预，只是争取换个方法。”
吴忌也忍不住笑了，能怎么办，自己家的娃。
“蒋老师的意思是？”吴忌问。
“蒋老师说，她看完心情复杂。从情感上，她理解甚至欣赏嘟嘟的这份赤诚和勇气，文章里说的道理她也认同。但从班主任和学校管理的角度，这份检讨……太有个性，也太容易引发争议和效仿。学校要教育引导的是所有学生，很多孩子热血上头，容易只论对错，不顾后果。”薄暮复述着蒋老师的话。
“嘟嘟怎么说？”
“嘟嘟不改，就这一份。”
吴忌可以想象蒋老师的心情。薄暮接着道：“蒋老师也是气笑了，最后说：‘这检讨要拿给校长看。要是校长看了允许你周一全校大会上这么朗读，你就按这个来。这事儿，得领导知道才行。’”
“所以，现在是等校长的意见？”吴忌问。
“嗯。蒋老师让我先看看，心里有个数。估计校长那边也得琢磨琢磨。”薄暮说着，看看时间，“嘟嘟差不多该回来了。”
正说着，就听到嘟嘟活力十足的声音：“哥！暮哥！我回来啦！”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窜进了客厅，咧嘴笑着，眼角的淤青淡了些，但依然明显。
他看到吴忌手里拿着的打印纸，眼睛一亮，蹭过来挨着吴忌坐下：“哥！你看到我的检讨啦？怎么样？文笔是不是还行？我们语文老师看了，还帮我改了俩词儿呢，说我用的几个典故挺贴切！”
吴忌看着他求表扬的眼神，真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他放下检讨，严肃地看着嘟嘟：“吴子都，你觉得需要表扬？”
嘟嘟缩了缩脖子，但嘴上不服软：“哥，我这不光是检讨啊，我这是……这是陈情表！是呼吁书！我得把问题说清楚，把道理讲明白嘛。光写‘我错了，下次不敢了’，那多没意思，也解决不了问题啊。你看李泰，他多难受，那种被人用语言一点点磨掉自信的感觉……我写的时候可生气了！”说到后面，他又有些激动起来。
薄暮在一旁凉凉地插嘴：“所以你就用了一万两千字来生气？”
嘟嘟嘿嘿一笑，挠挠头：“主要是……有感而发，刹不住车了。”
吴忌看着他，认真地问：“你真的不改了？就算校长可能不同意，甚至可能给你更严厉的处分？”
嘟嘟收敛了笑容，也认真起来：“哥，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我真的觉得我没写错什么。我承认我动手不对，该道歉道歉，该写检讨写检讨，该受罚受罚。但其他的，我觉得我说的都是事实，也是我心里话。如果因为说了真话、坚持了我觉得对的东西而受罚，那我会抗议。”他顿了顿，小声补充，“而且，我觉得我们校长……应该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
吴忌和薄暮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无奈和一丝欣慰。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坚持了，哪怕这坚持可能带来麻烦。
吴忌最终叹了口气，拍了拍嘟嘟的肩膀：“行吧。你的检讨，价值观没有大问题，大方向是对的，就是这表达方式……太有个性，嘲讽拉满，多少有点鲁迅的风格。既然你自己坚持，那我和你暮哥尊重你的选择。校长那边，看学校怎么决定吧。”
嘟嘟立刻笑开了花，一把抱住吴忌的胳膊：“哥！你最好了！”
“少来这套，”吴忌拍开他，“脸上还疼不疼？”
“早不疼了！”嘟嘟蹦起来，“我们吃饭吧，饿死了。”
周五，学校的校长办公室里，气氛却有些微妙。
年轻的校长姓陈，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锐意进取的时候。他此刻正拿着蒋老师送来的那份厚厚的检讨，已经反复看了两遍，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桌面。
他面前坐着蒋老师。陈校长是她以前的学生，如今成了她的领导，蒋老师也不带拘谨。
“蒋老师，”陈校长终于开口，扬了扬手里的检讨，“吴子都这份检讨，您怎么看？”
“从学生个人角度看，有思想，有文采，是非观很正，勇气也可嘉。从班级管理和教育角度……不太好评价，容易引发讨论和效仿，也可能让一些学生觉得，只要‘有理’，就可以不那么顾忌方式方法。当然，他承认动手错误并道歉了，这是前提。”
陈校长点点头，又问：“学生家里……什么情况？这次打架的起因，您了解清楚了吗？”
蒋老师知道校长想问什么，便将潘林武长期语言霸凌李泰、嘟嘟为朋友出头、双方家长见面处理的过程又简要说了一遍，补充道：“潘林武家长是做生意的，比较圆滑，当时想轻拿轻放。吴子都这边，来的是他哥哥，完全支持学校决定。”
陈校长听了没什么头绪，“他父母呢？”
蒋老师顿了顿，决定还是透露一部分她知道的情况：“吴子都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是哥哥带大的。他哥哥……叫吴忌，是京华附属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非常年轻，但据说能力很强。哦，对了，吴子都的小学校长，就是周秉仁周校长，吴子都初中的家长会，周校长还去开过。”
“周校长？”陈校长正了正身子，“昨天去参加了一场聚会。”
陈校长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吃饭的时候，听一位领导提了一嘴，说市里接下来可能会牵头，联合几个部门，搞一个关于‘校园欺凌’现状的摸底调查，据说……是有专业人士推动了这方面的关注，数据可能不太乐观，上面想心里有个数，看看有没有必要出台一些地方性的指导文件或者尝试立法。”
他拿起嘟嘟的检讨：“结果今天，就看到了这份东西。时间点这么巧，由不得我不多想。这‘线头’，该不会就是从我们学校，从吴子都这件事扯出去的吧？”
蒋老师想了想，“是不是吴忌医生推动的，我不确定。但我跟周校长打听过吴子都哥哥的情况。他哥哥十六岁考上京华大学，是省状元，读的金融，两年就拿到了博士学位。”
“两年博士？”陈校长坐直了身体，满脸不可思议，“这……可能吗？”
“我开始也不信，”蒋老师平静地说，“但周校长很肯定，让我别瞎猜，说京华有自己的考核制度，论文、答辩都是实打实的。而且，吴忌博士期间发了三篇顶级期刊论文，一篇就够毕业了。他导师到现在还经常让他回去给研究生上课。后来他去哈佛读了医学博士，也是提前毕业。现在在附属医院神外，很受重视。”
陈校长听得有些愣神。
蒋老师见校长脸色变幻，直接说：“不用管是不是吴子都哥哥推动的，这是个好事，我们做好自己能做的。”
陈校长点点头，手指敲着桌子，显然在权衡利弊。作为一名有抱负的校长，他内心是欣赏甚至鼓励学生有独立思考能力和社会责任感的。嘟嘟的检讨，虽然有瑕疵，但内核是向上的。风险当然有，但……值得一试。
“这样吧，蒋老师，”陈校长最终做出了决定，“这份检讨，原则上我同意让吴子都同学在周一升旗仪式后，向全校师生宣读。但是，和吴子都说一下几个问题。”
蒋老师点点头，“哪几个？”
“第一，宣读前，你要再和他谈一次，强调他是因为‘动手违反校规’而做检讨，这个前提不能模糊。他文中的其他观点，可以作为他个人的思考和呼吁，但必须明确，那不代表学校鼓励任何形式的违规行为。解决欺凌，首要途径是报告老师、学校，通过正当渠道。”
“第二，宣读之后，学校会安排时间，或许就以这次事件为契机，在班会课或者利用其他时间，组织学生进行讨论和辩论。就像他检讨里提到的，真理越辩越明。我们不仅要处理一件事，更要借这件事，给所有学生上一堂关于规则、勇气、正义和方法的课。可以请校辩论队牵头，甚至可以联系一些法律界或教育界的老师来做评委或点评。”
“第三，你和我，都要做好应对各种后续反应的准备。可能会有家长打电话来询问，也可能会有媒体听到风声。统一口径，我们是在处理一起学生违纪事件，并以此为契机，深入开展校园反欺凌教育和学生思想引导。”
蒋老师仔细记下，点头应道：“好。我会和吴子都以及他的家长沟通好。”
“嗯，辛苦蒋老师了。”
“行了，我去上课了。”
“好的，好的，蒋老师慢走。”校长赶紧把蒋老师送出门，蒋老师也是自己的老师。
周末匆匆而过。周一清晨，阳光明媚。升旗仪式庄严肃穆。仪式结束后，主持人宣布：“下面，由高二（一）班吴子都同学，就上周与同学发生冲突一事，向全校师生做公开检讨。”
在数千道目光的注视下，嘟嘟镇定地走上主席台。他脸上那块未完全消退的淤青，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显眼，他展开那份厚厚的检讨稿，清了清嗓子。
开始朗读。一开始大家以为是普通的一次检讨，因为很多学生不知道上周还有一次打架。
当嘟嘟读到对欺凌行为的控诉时，操场上鸦雀无声，许多学生，尤其是那些曾有过类似经历或见过类似事情的学生，感同身受，默默握紧了拳头。
当嘟嘟检讨自己动手的过错时，态度诚恳，台下微微有些骚动，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有人偷笑。
而当他开始阐述他对校园风气、同窗情谊、沉默代价和正义底线的思考时，那些精妙的比喻，犀利的反问，引用的经典，学生群里就开始骚动了。
“……我错了，错在方式简单粗暴。但我仍想说，面对不公与欺凌，我无法做到漠然旁观。我相信，善良需要锋芒，正义需要勇气！一个真正美好的集体，容不下霸凌的阴影！”
最后几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少年人全部的热血和真诚。
话音刚落，操场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掌声、欢呼声、口哨声响成一片！许多学生激动地拍着手，脸上满是兴奋和认同。嘟嘟站在台上，看着下方沸腾的场景，他看到了人群中的李泰，李泰正用力地鼓着掌，眼里有泪光，他也看到了磊子和其他朋友，正对他竖着大拇指。
这场面，完全超出了蒋老师和陈校长的预期。他们没想到学生的反应会如此热烈和正面。陈校长赶紧走到话筒前，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掌声渐渐平息，但学生们脸上激动的红晕还未褪去。
陈校长看着台下青春洋溢的面孔，心中感慨，开口说道：“同学们，刚才吴子都同学的检讨，大家都听到了。首先，我们必须明确，动手打架违反校规，是错误的，学校对此已有处理。这一点，没有任何争议。”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温和而有力：“但是，吴子都同学在检讨中提出的关于反对校园欺凌、关于同学间友爱尊重、关于勇气与责任的思考，值得我们每一个人深思。我们学校，鼓励同学们有独立的思想，有健全的人格，有正确的是非观。我们不鼓励以暴制暴，但我们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霸凌！我们更鼓励大家，在面对不公和错误时，敢于发声，善于求助，用智慧和规则的力量去解决问题。”
“为此，学校决定，将围绕这次事件以及‘校园欺凌与我们的责任’这一主题，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组织一系列班会讨论、专题讲座，并支持校辩论队举办相关的辩论活动。我们希望，真理越辩越明，共识在讨论中凝聚。我们期待，每一位同学都能在安全的、受尊重的环境里，健康成长，学业有成！”
校长的话再次引来了热烈的掌声。不知是哪个胆大的学生在队伍里高喊了一声：“校长万岁！”
这声呼喊带着戏谑，更多的是爱戴和兴奋。陈校长吓了一跳，连忙对着话筒笑道：“别别别，人民万岁！你们才是国家的未来，万岁！”
操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善意而开怀的笑声。严肃的检讨大会，最终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结束了。
嘟嘟走下台，立刻被班里的同学们围住，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他的检讨。
老师们一看，得，赶紧回班级！
作者有话说
第146章 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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