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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梦醒惊梦人亦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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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在急于掩盖什么,谢青山忙不迭又道:“总不能让一个穷鬼和小孩围着你转吧!而且闵迁向来花的都是我的钱,这点仁心也合该有我一份!要不然,我岂不是冤大头?”
他拙劣的解释在江远褚的沉着注视下变得越发欲盖弥彰。江远褚虽然看不见,但他能听见,谢青山后知后觉,透过那层阻隔视线的缎带,谢青山好似看见了一双略带嘲讽意味的瞳眸。
气氛愈发尴尬,谢青山也逐渐有些恼羞成怒。
他在这给人当猴呢?什么人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大的面子敢看他谢青山的独角猴戏?什么时间什么境地就这样沉默寡言?简直是不识好歹!
他自省完又开始怄气。
天枢府一库房的冷兵器怎么就没为他淬炼出一张毒舌来?怎么张嘴就说出这么贱的话?怎么就一定要热脸贴冷屁股!
默默发泄完一通,只听阵阵绽开的窸窣声正汇聚在屋内的某一处,它们在两人耳中不约而同地延伸,在脑海里浮现出了细碎生长的裂痕。
“啪——”
谢青山用手紧扣着的木制方桌骤然一分为二,朝两侧坍塌,迸起的木屑软软地贴在地上,被不知从哪吹来的一阵凉风驱赶着断断续续地移动。
江远褚怔了一瞬,似是吓坏了,又或者是没反应过来,等他惊起一身冷汗,又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时,不知是错觉还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谢青山总觉得他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连那一瞬的怔愣也像是刻意的。
“算了,我一个人也——”
“谢公子,”江远褚哆嗦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承受这份好意。”他抿紧唇,像是难以启齿,“闵大夫救死扶伤,尽的是医家本分,我无以为报。可谢公子对我关怀备至,那是天人垂怜,我不敢逾越。”
天人?
谢青山以往都被称作贵人,恩人,大人,这是第一次被称作天人。是天上的人吗?那岂不就是神仙?受万人跪拜,成为一方信仰的化身?
他正乐于琢磨着,江远褚又开口说:“谢公子,你做的这把轮椅,我很喜欢。”
语气诚挚,态度诚恳,谢青山就要兴奋到跳起来抱着他转圈了。极力压制住泛上来的情绪,谢青山拧起眉头故作严肃,在回想起江远褚看不见后,他又舒展了眉眼,只是压低了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江远褚低眉颔首:“我……不记得了。”
“……”谢青山沉默了一会,偏头瞅了瞅屋内的陈设。案头摆放着一盆栀子花,不如叫他栀子?地上还有一排闵迁种的谢青山叫不上名的药草,不如叫他艾叶?头顶还挂着一串贝壳系成的风铃,不如叫他贝壳?
思绪越来越离谱,谢青山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
江远褚这次也是真的一怔。
“扑通”一声,谢青山循声望去,发现是阿琅养在门口大缸里的鲤鱼跃起空中,又急窜入水,惊起了几片绿藻,几条藤蔓,还有一只阿琅用纸折的小船。
鱼和船?鱼船?
谢青山灵光一闪,想要顺手拍下桌子,却忘记了桌子已经被方才尚在闹情绪的自己给拍碎了,这一用力,他半具身子跟着一闪,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
好在江远褚看不见。
“咳,”谢青山清清嗓子,“那我就叫你鱼舟吧!我收你为徒怎么样?师父照顾徒弟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其实顺手照顾一个人并不需要太过冠冕堂皇的理由,更何况有闵迁在其中牵线搭桥,使得谢青山的顺手也更加名正言顺。不过就算没有闵迁的干系,扶弱济困也是谢青山愿意主动去做的事情。
至于收徒,冷静下来想想,好像确实没有必要,甚至横亘在这里还有些突兀,不像是个借口,倒像是个请求。
想拜师牵枢府的人数不胜数,想入谢青山门下做开山弟子的人更是铺天盖地,怎么还轮到他卑微求收徒啊?
没有道理,不讲逻辑,脑袋被门夹了。
谢青山后悔不已,他欲要在江远褚开口之前搪塞过去,但还没憋出一个字,江远褚就含笑开口道:“真的吗?谢公子愿意做我的师父?”
他笑得很温柔儒雅,话音也是。粉白色的唇角弯弯地勾着,在两侧脸颊上挤出了月牙般的弧线,隔着那层缎带,谢青山似乎瞧见了一双眯起来的眼睛。
明明神色平静,分寸也把握得很好,但谢青山就是看出了他汹涌在心底深处的欣喜期待,像开闸泄洪一样,细细琢磨就会溺死人。
“我向来说一不二。”
似乎是想彰显自己的魅力,谢青山不由自主在负手时挺直了腰身,他伸长脖颈,脊柱向后挺着,自以为像孤傲端庄的白天鹅,可不论怎么看,他都紧张得像是一只大公鸡。
没错,他也在紧张。
第一次收徒的师父甚至比徒弟还要紧张。
不知道周止蔺当年执意要收自己时,会不会也紧张到身体僵直?应该不会吧?谢青山心道,毕竟周止蔺是真真切切欣赏自己的才华,而自己呢?欣赏江远褚什么?
难到是……脸?
落日余晖错落在重重檐角间,橘黄色的日光让入目所及的天地都跟着残阳一起温柔。最后的明亮穿梭在廊下,两个人一个负手站着,神采奕奕,一个垂首坐着,娴静温润。属于夜晚的暗调渐渐涌上,藏蓝色与白色也在渲染里变得不再鲜明,一同夜色沉沦。
谢青山做了个很久远的梦,这个梦让他沉浸其中,久久回味,却也让他难得的感觉到头疼。
竟然梦到那个小兔崽子了?
许是昨晚喝酒宿醉的缘故,他此刻睡眼朦胧地盯着屋顶,任由刺眼的阳光从窗缝间掠过,时而有飞鸟行径,影子一闪而过,逼得谢青山也跟着眨眨眼睛。
他四肢像是被铅灌满了,一动也不想动,胃里又酸又胀,像是被人揉搓过,喉咙更是异物感强烈,吞咽起来随时都很想吐。偏偏四周又热得要命。
谢青山叹口气,翻个身打算忍过劲,谁知他刚一伸手,指尖就触到了一瞬温热潮湿,他倏地缩回手,扭头去看才发现,这张并不算宽敞的床榻上竟然睡着两个人!
江远褚动了动身子,一贯冷俊的面容在沉眠时竟愈发显得小孩子气,他努了努嘴唇,眉心浅浅拧着,似乎是对打扰了他清梦的人不满,一气之下朝没人的那一侧翻过了身,又沉沉睡着了。
难怪这么热。
不对,他怎么和江远褚睡在一起?昨晚……
谢青山猛地拉起被褥。
还好还好,没到一丝.不挂的境地,看来自己还挺正派的,没趁着酒劲对江远褚干些什么伤风败俗的事。
“谢不争,”江远褚揉着眼睛,含糊呢喃,“你醒了?”
“其实我还能再睡会。”谢青山保持姿势没动。
等了一会,江远褚率先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静默了片刻,回头看向还没打算起来的谢青山,哑声疑问:“你还有哪不舒服吗?我叫人煮醒酒汤来?”
他刚从酣睡中醒来,眼角眉梢都带着些轻薄的戾气与不耐,下颌有些头发压出的印子,一同他的双颊泛着稍许诱人的红晕。他这样的状态,像是拿刀抵在他脖颈前,他也只会忿忿地推开,再随便嘀咕几句。
“好多了。”谢青山移开眼,感觉到身下某个部位已经有点异于往常了,他警铃大作,毫不犹豫地转移话题:“你嗓子怎么哑了?”
他记得江远褚昨晚没喝多少。
江远褚愣了一下,似是在回想方才的声音,觉得是这么回事后,他又探指抚摸上脖颈处凸起的喉结,低低咳了几声说:“昨晚和你说了会话。”
“嗯?”谢青山的记忆宛如被狗啃了,“是吗?说话说哑的?”
“对,说了很久。”
这回轮到谢青山沉默了,他用劲去想,试图用一点点蛛丝马迹去推导昨晚发生过的事情全貌,但他的记忆似乎仅仅停留在月桂树下,连杏子酒的味道都全然忘记了。
酒醉的自己竟然和江远褚聊了很久?
都聊了些什么?
没有开黄腔吧?
说不好,他清醒的时候嘴就不把门,喝醉了说不定更加猖狂。他调戏江远褚了?他对江远褚动手动脚了?
谢青山肉眼可见的有些心虚,但看在江远褚眼里,却只是因为断片不记得而心虚。
“起吧。”江远褚无奈道,低垂的眉眼看上去有些丧气,可左右来回瞟的眼睛却又显得那般侥幸。
他试图掀开被褥,谢青山用手卡住了自己的那边被褥,他讪讪朝江远褚露齿一笑:“你先,我等会。”
江远褚后知后觉,挑了下眉,起身去洗漱了。
谢青山吐出一口长气,江远褚走了,但他留足一晚的味道还在隐约萦绕在鼻尖,有意无意勾着谢青山晨起的势头居高不下。
脑海里浮现出了江远褚熟睡的模样,以及他醒来时泛红的眼尾与双颊,像是哭过一样。
不知怎的,谢青山总觉得江远褚今日恹恹的,徒留一层悲郁挥之不去。不过这个问题待会可以解决,眼下是他自己亟待解决的问题。
等着这阵子褪下去,还是动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