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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夜审疑犯见通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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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弦正对上谢青山的目光时,谢青山并未察觉。他双目失焦,只觉得面前人影幢幢,程弦的轮廓在树影间摇摆不定,程弦的声音在耳畔久久回响。
自心底莫名升起的敌意让程弦的面容看起来也不再如以往和蔼,他的一举一动都似乎被披上了一层挑衅的外衣。
“闻琅?”程弦疑声唤道,“你怎么了?”
谢青山正心烦意乱,却也不得不去应付他,索性紧闭上眼睛压下了一胸腔的郁闷,再睁开眼,那股好整以暇的劲依然如故。
“一天没吃东西,要饿晕了。”他扶着头,像是下一刻就要倒地昏厥。
程弦见他浑身上下的戾气都散得差不多了,这才勉强安下心,温声说:“喻舟那里有备好的补给,你可以去问他要,眼下多亏了那位大夫,现在巡防也不需要太多人手,你去歇歇吧。”
其实谢青山也没干什么。程弦和江远褚忙于人员调度,闵迁为伤员坐诊驱毒,最辛劳的几个人都没有叫苦,程弦却顶着一张疲惫的脸让他去歇息,还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师父。
“算了,饿过劲了。”谢青山越过程弦,见程弦没动,扭身道,“不是要就地严审吗?我来帮忙。”
程弦欲言又止,敏锐察觉出了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只点点头说了声好。
被五花大绑在马车旁的是一个身着暗八营劲装的中年男人。从头到脚的这一身行头看上去倒天衣无缝,只是粗制滥造的腰牌让他不慎在阴沟里翻了船。
暗八营的腰牌和禁军的腰牌虽说皆由签押房统一收发,但内部构造却有天壤之别。
与禁军那只是一块镌刻着名字的破木牌相比,暗八营的腰牌可就精巧多了。腰牌上的纹路大都相同,厚度也近趋一致,但镌刻名字的那一面不仅加以雕漆描金,甚至用了榫卯结构将其和牌底融合拼接,空出的巴掌大暗格里存放着腰牌主人的画像,以及入暗八营前的生平履历,用于殉职后撰写墓志铭。
那中年男人的腰牌就是一块实木疙瘩,稽查的人一经手就知道了结果。
程弦逼近,伸手扯掉了塞在男人嘴中的布条。男人大口喘着粗气,一双眼睛怒目圆睁:“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这话该是我问你,你要干什么?”
程弦的声音比平日要低沉几分,眼里眉梢夹带着刻意露出的冷情严肃,却也并不凶狠。相比之下,端站在他身侧,抚握着剑柄一声不吭的男人,无需刻意,周身环绕的阴森肃杀之气便能将人彻底压制镇服,像极了来自地狱深处的恶灵,即使他生得英俊潇洒。
男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他咽下一口唾沫,战战兢兢道:“我也是听命于人,事办不好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见他有松口之意,程弦单刀直入:“谁指使的你?”
“北明侯。”男人不加思索地回答。
程弦闻言迟疑了一瞬。
谢青山当即否定:“不可能。”
男人一脸惊诧,连声音都高了几度:“你不信是你的问题,你忠于北明侯没错,可我说的也不假!”
谁他妈要忠于那个斗筲之辈,谢青山在心里暗骂一句。他虽然瞧不上李鹿那个小肚鸡肠的天潢贵胄,但这事如果真是李鹿做的,那谢青山就该瞧不起自己了。
他一世英名,怎得能沦落到和一个傻子置气。
“李……北明侯和暗八营指挥使祟宁交好,他怎会不知道暗八营的腰牌另有玄机,你说你效命于北明侯,他又怎会不提前叮嘱你筹备妥当,你的行头置办的倒也能瞒天过海,腰牌上若不是疏忽的话,就是真不晓得内情了。但是北明侯又怎会用一个疏忽大意的人来做这样铤而走险的事?”
他边说边缓步走上前微弯下腰,目光直勾勾盯着男人飘忽不定的眼睛,他唇角微翘,凤眼轻眯,一副春风和煦之相。直到腰间寒光乍现,剑鞘被大拇指悄然挑开,露出几寸殷红如血的剑面,和颜悦色的假象这才被冷冽的阴鹜迎面冲破,露出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
“此行由程金武牵头,指挥使大人批准,权神武调度精锐随行,北明侯视暗八营为拥趸,此举无疑作茧自缚。你若咬错了人,就得为之付出代价。”谢青山冷言道:“死最容易了,但暗八营最擅长的,就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放低声音,紧跟着又说:“其实这套审讯流程也不能称得上百举百捷,倘若真的有一副铮铮铁骨,咬牙忍过去也就那样了。但牵枢府天枢的手段,我想阁下还不曾有幸见识过,铁骨都能磨成渣的本事可不一定是道听途说。”
腥骚味一涌而上,卷在山风里,隐隐约约地令人作呕。
谢青山还没怎么着呢,这人就尿了裤子,熏得他一连后退几步,与程弦又一次并肩而立。
程弦见那男人一副活见鬼的模样,好奇地问谢青山:“你给他说什么了?”
“讲了个鬼故事而已,”见程弦面上疑色不减,谢青山信口胡诌,“我最擅长讲鬼故事了。”
不知道程弦信没信,但他确实没在此事上纠结了。那中年男人拖着潮湿的裤子,被山风浸透后贴在腿上又冷又难受,他踉跄着拧动身子,急得满头大汗:“我说!我说真的!是平州平贵山的邱大当家指使我来下毒的,暗八营的人曾来平州调查过牵机图的去向,邱大当家观察过一段时日。牵机图如今在他手上,他不肯与暗八营正面交峰,只好在平州境外用此阴招对付,若是败露,也好嫁祸给平州知府。”
“大人!”有暗卫行色匆匆上前禀报,“平州知府来人了。”
程弦点头示意,谢青山冷着脸问:“你是如何混进暗八营的?”
一枚实心的腰牌便足以说明,此人并不是以冒名顶替的法子混进暗八营的。程弦此行只带了两个徒弟外加两名近卫,还有权相宁调拨下来的八十精锐,若此人身份做假,那么从始至终随行人数都多了一个人。
谢青山相信江远褚不会犯如此低劣的错误,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这个人早已埋伏在平州境外,暗八营前往平州的必经之路上,而长川也一定有人与平州暗通款曲,且与暗八营关系匪浅。
“暗八营在临行前加了一辆马车,我就扒在车底,两旁随行的暗卫并不多,所以一路上都未曾被发现过。”男人向前膝行挪动,被身侧暗卫挥刀卡住了脖颈,他神色紧张地仰着头说:“我没说谎!我手掌心还有抓车柱留下的擦伤!不信你们可以看!”
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表态似地奋力挣扎几下。谢青山跨步绕到他身后,翻起他的手掌,目光逐渐变得意味深长。
出城后的道路不比官道平坦,坎坷小路崎岖难行,时常磕磕绊绊。若真是一路扒着车柱跟随,那手掌心的擦伤就该凹凸不平,有深有浅,而不像他手掌心上的创口,只是浮在皮肉表面上薄薄的一层血丝与红印。
谢青山没有挑明,他直起身朝程弦点点头,示意此人所言非虚。程弦当机立断,命暗卫将男人带到别处严加看管。
平州知府衙门派来的人是一个黝黑精瘦的枯槁男人,他皱巴巴的下巴上蓄着把灰白参半,半长不短的胡须。他身上穿着件冬袄,色泽暗沉,几处都磨破了洞,看上去穷困潦倒,混得还不如暗八营洗刷恭桶的杂役。
引他前来的人是江远褚,他见谢青山仍在刻意回避着自己,心里五味杂陈,淡声说:“师父,这是平州府衙的徐通判。徐大人,这位是暗八营程白虹。”
徐秉之向程弦行了个文绉绉的礼,程弦以礼相应。阴风阵阵,让这个年逾六旬的老人面容憔悴,尤其是在看见谢青山那张活像要吃人似的面孔时,徐秉之差点以为自己大限将至,阎王派黑无常来收人了。
“程大人,实在是对不住。平州军备不足,夜里巡防都集中在城里,城外出了这档子事,等消息传回府衙,知府大人硬是要亲自出城来向您赔罪,被我给好说歹说劝住了。委屈程大人和暗八营的各位军爷了,我现在就带大家入城。”
谢青山觉得这人说话的本事简直强得可怕。大庆府衙知府官居正四品,程弦身挂正五品军职,没有封号与军功在身,即使是地方官也能压他一头。说是赔罪,其实就是在抬程弦的身份,而知府能被通判劝住,无非是表明此刻的徐秉之能替知府做主,这何尝又不是下马威。
方才还在纠结江远褚的那一声“师父”,眼下谢青山恨不得逐字学习,他在人情世故上永远棋差一招,而叶关春又恰好最会察言观色。
“闻琅?”程弦唤他,关怀地问:“你今日怎么总是出神?”
江远褚和徐秉之的目光近乎同时投向他,谢青山像是被惊到的猫,倏地一下汗毛倒竖:“没事,正感叹徐大人会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