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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意料之外情理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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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烛光像染着青苔的池水,浸在鬼蜮如瀑般的黑袍上,衬得他们愈发像是地狱深处的恶鬼。
江远褚早已准备好抽刀出鞘,可谢青山微挪半步挡在他身前的背影又让他迟疑了片刻。
“徐通判,早说您实力如此雄厚,我就不跟您吹牛了。”谢青山原本环抱在胸前的手缓缓抬起至头顶,脸上挂着看似谦逊乖顺的笑容,“我们缴械投诚,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们一马吧,我们保证不会将今晚所见所闻泄露出去半个字。”
徐秉之苍老又深邃的目光直勾勾落在谢青山身上,闻言目光微凛,沉声问道:“你竟然认得他们?”
现在再说不认得就有些掩耳盗铃了。谢青山也并没打算要撒谎掩饰,直言:“牵枢府鼎鼎大名的八鬼蜮嘛,我们暗八营横行天下,还不至于连鬼蜮大名都孤陋寡闻。”说完,见徐秉之面色如常,谢青山又试探地问:“倒是您老人家深藏不露,有鬼蜮做护身符,想必定和牵枢府关系匪浅吧?”
公然套话,徐秉之不屑搭理他,索性弯身扶着太师椅缓缓坐下,干脆利落地命令道:“不必留活口,动手吧。”
……
夜半醒来,叶关春一身的冷汗。
偶尔侵身的噩梦足以让他浑浑噩噩,这几日尤为严重,无论用再多的安神香,夜深人静时他都会被梦里惨遭天下人讨伐的自己惊醒。
梦里的一切都很真实,他甚至能摸到温热黏稠的血,能感受到冷刃划过脖颈时的冰凉,以及面对天下人口诛笔伐而感到无所适从,还有谢青山那张平白无辜的脸对他的时时挑衅。
他师父曾说过,梦里所见,是清醒时被掩藏着的懦弱,也是暂时性的逃避与自由的妥协。可一旦被梦中之人或事困扰,导致惶惶终日,不得安眠,那则便是败给了自己与内心,陷入了自我编织的牢笼。
所以,他对所行的这条与周止蔺相悖的路,打心底里是畏惧的吗?
门被小心翼翼地向两侧推开,半点月光倾泻,如同薄纱铺就,一瞬间,随着门被轻轻阖上,这点光亮也被暮色吞噬,不过叶关春还是瞧见了远山浓雾重重,可近处却依旧繁星璀璨。
“公子,要不属下去药王台找人要一剂安神汤吧?您这整晚睡不好,长久了精神气也要跟着消磨,若是被莫长老看出来了,又要让您念几天几夜的心经。”
荣和举着一盏仅能照亮巴掌大地方的小灯蹲在叶关春床榻前,他将小灯挂在床头的帷帐上,又给叶关春递上一杯热水,在叶关春一饮而尽后又递上了一方热腾腾的帕子。
“你以为我师父没看出来吗?”叶关春将擦拭过汗水的帕子顺手搭在床头,浅叹:“她只是不想在这些早已提点过无数次的事情上浪费功夫,毕竟要靠我自己挣脱的枷锁,念再多遍清心咒都只会治标不治本。”
荣和长抒一气:“亏我这还提心吊胆的怕长老看出我脸上的心虚呢,我假话都编好了,难怪长老不问我,原来是已经心里有数了。”
有没有可能是我师父再看到你这一脸心虚样之后心里才有数的呢?叶关春本想调侃他几句,但他右眼皮在此时猛地接连跳了几下,转言问:“谢不争最近怎么样?”
荣和也是傍晚才收到了眼线的密报,他如实向叶关春说:“他最近没有什么出格的动作,只是到平州后似乎和江远褚闹掰了。”
“若是真闹掰了,谢不争就不会再继续留在那忸怩拧巴。”叶关春浅笑道:“平州有个大秘密,真想跟在他身边,将他得知真相后的那幅面孔画下来珍藏。荣和,我们打个赌吧。”
“打什么赌?”
“就赌谢不争知道真相后会不会自我怀疑,或者陷入自责与内疚,哪怕只有一瞬间。”
荣和面露疑色:“这……那么多条人命,是个人都会触景生情吧,人心都是肉长的,这赌局您肯定必胜啊!”
“谁说我赌他一定会自我怀疑?”叶关春无奈地摇头,冷声道:“我赌他根本就不会放在眼里,更别说自责内疚,他甚至会以此为荣耀也说不定。”
荣和一时哑口无言。
论了解,没有人会比叶关春更了解谢青山。荣和从小就跟在叶关春身边,对这位年轻的少司而言,他总是会因为片面与刻板而对一些事情的判断有误,但对谢青山行动的预测上,这位年轻的少司却从未马失前蹄过。
荣和虽有些质疑,但他相信叶关春。
“告诉那个人,让他务必加快行动速度。”叶关春脸上微露喜色,连手脚都因莫名的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快快推他入局吧,这可是我与他的第一场博弈。谢不争,在我的棋盘里,只需要献祭你一个人。若你搭好了棋盘,你又会拉多少人陷入洪流保你自己?”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在视线里,谢青山那张英俊张扬的脸却又是如此清晰,正如以往两人对弈时的侃侃而谈,叶关春落子求稳,谢青山布局灵动,可这盘棋,却迟迟没有胜负之分。
……
牵枢府八鬼蜮向来是由谢青山所豢养,不过经他手的鬼蜮,已在清风涧折损两个,在长川城外的郊野折损六个,眼下第一批鬼蜮片甲不存,而这第二批由叶关春照猫画虎淬炼出的鬼蜮,却在能力上远不可企及第一批。
谢青山甚至连剑柄都未碰过,就已将鬼蜮打得七零八落,他以一敌八游刃有余。江远褚得空也没闲着,客客气气地将徐秉之五花大绑。
徐秉之一把老骨头,硬是被江远褚捆成了粽子。他嘴里横着一把短刃,锋利无比,只要稍微一动,刃锋就会划破他的嘴角。
任他如何料想也不愿相信,眼前这二人的实力竟已强悍至此,程弦新收的徒弟也并不是传闻中的酒囊饭袋,反之,正因他过于实力深厚难以估量,衬得程弦一向为人称道的大弟子倒是黯然失色了。
谢青山一脚踩碎了最后一人的头骨,意气风发地伫立在尸堆面前,高抬下巴,朝徐秉之轻蔑一笑。
徐秉之不疾不徐,除了正在淌血的嘴角稍有抽搐外,再无任何动作。他眼神淡漠,瞧不出一分震惊,也窥不到一毫恐惧,宛如早已司空见惯。
“我现在一点也不好奇这屋子里的陈设有多么古怪离奇,我现在只想知道,你一个屈屈地方知府通判,是怎么得了牵枢府的庇护?连鬼蜮都能为你所用?”谢青山走上前,随手拉了一条长凳过来跨坐着,“你认得叶关春?或者是牵枢府哪些长老?”
江远褚抽出横在他嘴里的短刃,沉声呵道:“答话!”
徐秉之啐了口血,冷笑一声后,哑声说:“因为我手里,有牵枢府想要的东西。”
“牵机图?”谢青山压低了身子,“牵机图现在应该在驿丞手里吧?平州驿站早已被暗八营封锁,不仅有被截获的牵机图,还有一份从礼部尚书邱震府中搜查到的有关平州买卖牵机图的账目往来,以及平州官匪勾结白纸黑字的证据。”
他说完又直起身,叠起腿悠哉地说:“所以,你现在抱谁的大腿都没用。”
徐秉之闻言嗤笑道:“可我从未说过我手上有牵机图。”
谢青山也跟着笑:“那难不成还是牵枢府尊老爱幼?”
徐秉之看着他笑,缓声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手上有你?”
谢青山的笑意戛然而止,徐秉之却依旧面容慈祥。
“我?”谢青山当即翻个白眼,“我是什么奇世珍宝吗?”问完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莫不是因为我长得英俊潇洒?”
徐秉之有一瞬间的哑然。
“是牵枢府要你在此地困住我师……弟的?”江远褚一语中的。
谢青山饶有兴致地抬起眼,却发觉到了江远褚有意闪躲的目光,他所流露出的心虚让谢青山只消瞬间就知晓了他所忸怩不安的点。
只怕再穷追不舍地盯下去,某人就要羞愧难当得面红耳赤了。
谢青山暗自窃喜地收回目光,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徐秉之身上,可徐秉之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答话了。他颇有深意地向谢青山投去一个胜券在握的眼神,纵使一言不发,却能在这深秋的夜晚挑起一股熊熊灼烧的烈焰。
这是一个漫长且毫不避讳,并带着审视意味的沉默注视,越是平静,挑衅的成果就越是惊人。谢青山从中感受到了被冒犯,被轻视、被否定的源头,他不由自主地收拢了掌心,意图强压下内心深处正汹涌而起的杀意。
江远褚扼紧了徐秉之嶙峋的脖颈,稍往上提,徐秉之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不论是私藏倒卖牵机图,还是官匪暗通款曲,无一例外都是死罪,你不怕事情败露,便是早已做好了打算。你指使平贵山山匪对暗八营在平州城外下毒坑害,失手后又想请君入瓮,手到擒来,而眼下——”
江远褚骤然哑声,他猛得意识到不对劲,兴许徐秉之说的是对的,他出现在这里是意料之中,而自己与谢青山出现在这里不仅是意料之外,也是鱼咬了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