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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79章 未亡人(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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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缘看着被挂掉的电话,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刚想站起身去客厅收拾下卫生,电话铃又重新响起来,一看还是白蔚。
他懒洋洋地笑笑,“喂”了一声。
“该吃的药给老子按时吃,定时上医院去检查,一年内不准乱来,老老实实在家呆着,抽时间帮人线上补补课、做做课件什么的,就够你生活的了。”白蔚上来劈头盖脸一顿话,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祁缘张开嘴还没出声,就被他又堵回去:“敢说一个不字,我立马给阿姨打电话,叫她来收拾你。”
祁缘拿他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说什么也不能叫爸妈知道。
他俩要是知道了,可不只是每天唠叨的事,年纪大了,不能成天为他一个年轻人成天忧心忡忡,时间一久,只会病得比他还严重。
“得,我答应你。”祁缘说,“不过你也别一天天老给我打电话,你自己是不忙吗?”
“那你倒是做到别叫我担心啊。”白蔚叱他一句,“现在满世界就我一个知道你啥情况,我要是不关心关心,你哪天噶掉了,我不得被良心谴责死。”
祁缘笑起来:“行了行了,你放心,最早那几天我都熬过来了,现在还能撑不下去吗?”
于是他真的按白蔚安排的那样,通过朋友介绍接触了几个初高中生,每天抽两三个小时给他们补补课,剩下的时间不是闭目养神就是静坐冥想,一天两天还好,不出三个月,他都感觉自己可以皈依我佛了。
不过也没等到他真的削发为僧,这一年就摇摇晃晃走到了头。
腊月十几号祁缘就买票回了菰州,临走前专门去医院检查了一趟,风险已经降到很低了,照这个恢复情况,等来年开春就基本可以彻底放下这个心理负担了。
这两年祁缘大半时间都在国外,与父母相见都是在屏幕里,舒绍见着他真人的第一眼,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瘦这么多?”
祁缘笑着搪塞,说最近减肥。
祁自良放下手里头的报纸,说:“今年多在家呆几天,反正你现在也不忙,过了二月二再回走。留下来把我跟你妈准备的大鱼大肉吃完了再走,看能不能把你喂胖。”
“你这说的怎么跟喂猪似的。”祁缘一脸嫌弃。
“你可不就像我跟你爸从小喂到大的猪吗?”舒绍接过他脱下的羽绒服拍了拍,接茬道,“过了年马上就三十了,还得叫我们操心吃饭问题。”
“怎么就三十了?”祁缘不满地皱眉,“我这二十九周岁才刚过完多久啊。”
“二十九四舍五入不就是三十么?”舒绍说,“我可听说,你高中那个同学叫胡什么的,人家闺女都上幼儿园了,你这——”
她话讲一半,祁缘就猜到了下文是什么,赶紧打住:“停——”
“怎么还不让说啊?”舒绍一脸诧异,“不是我说,你跟小祝分开这都两年了吧,追不回来也不用强求,再看看别人呢。”
祁缘突然哽住,舒绍不提,他都意识不到,居然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再等等……”他轻轻咳了一下,“再等等吧……”
舒绍看他的脸色,不说话了,等祁缘进了屋,她才跟祁自良使眼色。
“怎么回事儿?咱儿子还没走出来呢,这不像他的风格啊。”
“他自己的事,咱们就别干涉了。”祁自良把报纸翻过一页,“人各有命,说不定,他跟小祝的缘分还没尽呢……”
舒绍撇撇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报纸:“你少在那神神叨叨。”
这个年过得平平无奇,还是一样的流程,一样的吃喝玩乐。窗外烟花满天,星辰和焰火不分彼此,墨色的夜幕亮如白昼。
祁缘倒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搭着椅背,撑着下巴仰起头。
今年吃饺子吃得有点撑,去年他煮的那一锅整个研究室都不够分。
前年……
祁缘的目光转过整个房间,书架、课桌、海报,前年这个房间里,住的是两个人。
看,他还没忘,还记得那个人见到自己十四岁这张巨幅海报时说过的“非常好看”。
不行,不能难过。
祁缘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将嘴角抬起来。
这一抬就是一个月,如祁自良说的那样,他一直在老家呆到二月二之后,吃空了家里所有的年货,两手空空地回到了齐封。
回去后的第一件事,祁缘就跑到医院又去做了个检查,还是在好转进程中,没有加重。
得到这个结果他长吁一口气,继续年前的生活。
惊蛰的前一天,祁缘按惯例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他现在已经彻底脱离风险了,神经衰弱相较于之前也有了改善,但是还不能掉以轻心,必须保持积极的心态和平稳的情绪,按时吃药。不过可以正常地工作和生活了。
祁缘谨遵医嘱,开始考虑自己之后要做什么。
“那就还回二中去呗,都是熟人,融入也不难。”白蔚建议他。
祁缘没应声,这个选择在他心里理所当然应该排在第一位,但是他却能感觉到自己其实很抵触回到二中。
怕那个环境,怕……
“睹物思人是吧。”白蔚毫不避讳地一语道破。
祁缘欲言又止,只“嗯”了一声。
“我打算接触几个课外培训机构,改做线下的一对一或者小班教学。”他说。
“也不错。”白蔚说,“反正挣的够你吃饱饭就行。”
他说着给自己说笑了:“你看你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现在沦落到就这么点追求。”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不在乎这些。”祁缘说,“普世价值观下的‘好’未必就适合我,我还是喜欢怎么自在怎么来。”
这通电话他们聊到很晚才结束,那之后祁缘就真的联系上几个不错的培训机构,也通过了面试,赶在夏天到来之前正式入了职。
他的适应能力很强,又有五年的教师经验,带过的小孩都挺喜欢他。机构收到反馈也觉得挖到了个宝,怕他跳槽去别的地方,专门给他涨了工资。
转眼进入盛夏,中小学生放了暑假,工作量陡然增加,人手不够用,培训机构于是招了些兼职的大学生来。
某天下班之后,祁缘正准备回家,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了他一声。不是叫的名字,而是叫的“祁老师”。
他以为是哪个来补课的学生,回头一看,见着一个熟悉的人。
“陈蕴?”
他有点不敢相信地睁大双眼,面前的女生看着他点了下头。
祁缘露出一个笑:“你怎么在这啊?”
“我来兼职。”陈蕴略显局促地扯了下背包的带子,“挣点生活费。”
祁缘四下看了看,指着附近不远处的咖啡馆:“过去坐坐吧。”
“嗯。”
乍一看上去陈蕴的变化不是很大,她好像不会太过注重外表,所以即使摆脱了校服的束缚,也只是穿上了最普通的衣服。但整个人的气质却不一样了,祁缘不知道一年的大学生活给她带来了什么,不过不难看出,这个孩子变得更从容了,高中时眼睛里的戾气没有了。
“我人生中第一次去咖啡馆,就是您带我来的。”她说。
祁缘想了想,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于是问道:“你现在再想想,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陈蕴笑了一下:“太傻了。”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还得感谢您,把我救回来。”
“我只是搭了把手而已,把你救回来的,是你自己。”祁缘说,“这一年的大学生活,怎么样?”
“还不错。”陈蕴回道,“和想象中差不多。”
祁缘笑道:“我还怕你会怪我,毕竟当初我给你描述的大学,有点过于理想化了。”
“我都知道的。”陈蕴说,“但目前来说一切都挺好。您呢?为什么不去二中继续教学了呢?”
祁缘低头看着杯子里的咖啡:“因为有些事还没处理完。”
陈蕴话止于此,知道不该再往下问了,于是换了个话题:“您不在的那一年多,班里同学其实都很想您。”
祁缘叹了口气:“怪我,忙得忘了时间,高考前都没有给你们送祝福。”
“没有人怪您的。”陈蕴说,“毕业的时候,大家都说,高中三年,能遇到您这样一位老师,不管时间长短,都很值得。”
祁缘笑了笑:“是吗。”
时值黄昏,外面落日如瀑,来来往往的行人在这余晖下奔忙。
祁缘的工作基本就是每天呆在一个固定的房间里,即使陈蕴也在这个机构兼职,也不是天天都能见到,那之后就是偶尔碰上一面打个招呼,等入了九月,就一面也碰不上了。
这一年生日前几天,正巧赶上课外培训行业的整顿,祁缘工作的那个机构也在被抽查的名单里,于是喜提了一周的假期。
“一周?这么爽!那不得出去玩两天啊。”白蔚提议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不知道去哪里好。”祁缘说。
白蔚幽幽怨怨地讲:“可惜没能提前计划,要早知道就让你办签证飞我这里玩几天了。”
祁缘笑笑:“我就不指望着出国了,国内挑个城市转转就行。”
他在互联网上搜索着旅游攻略和推荐城市,却无奈地发现这么多年过去,热门城市依旧是那几个,他在上大学时就去过一个遍了。
“有没有什么小众的地方,这个季节还不太冷的。”祁缘琢磨着。
“不冷的,南方啊。”白蔚说。
南方?祁缘灵光一闪,眼前飞速掠过一个选项。
“去和宿吧。”他说。
两年多前那个元旦,祝程坦白的时候,这个城市似乎就失去和他相关的意义了。但提到南方,祁缘还是立刻想到了这里,然后就莫名升起一股渴望,想去这个地方看看。
去看看……被他选做名义上的故乡的城市,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和宿确实不是一个旅游城市,甚至可以说有点落后。祁缘从高铁站出来坐车去往酒店,一路上观察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司机跟他闲聊,问他来这里干什么,听到来旅游还觉得有点诧异。
“我在这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几个来旅游的。”那位大哥用掺杂着方言不甚标准的普通话说,“你们年轻人就是跟我们这一辈的不一样,旅游都不去大城市,或者那些景美的地方了。”
祁缘笑道:“我也不是年轻人了。”
他向后一仰:“赶明天就三十了。”
“是吗?”司机大哥还挺震惊,往后视镜里连瞥两眼,“我看着不像。”
祁缘又笑笑。
和宿就像张蒙了一层尘土的老照片,而实际上城市清洁也做得很不错,墙垣、大道、路灯,被落日罩着,有一种灰扑扑又暖融融的干净。
说着笑着就到了目的地,他付钱下车,进到酒店里面去。
简单收拾了一下,祁缘躺到床上休息。原以为到了一个新地方会水土不服,这一晚上又要失眠,哪知闭上眼睛没多久竟睡着了,而且一觉睡到天亮,中途没有醒来。
祁缘睁开眼的时候还挺惊讶,但难得睡个好觉,心里边自然开心。他看了眼时间,顺手将话语传递站发来的生日祝福标为已读,觉得差不多了,就打算出去转转,买点特色小吃当早餐。
经过酒店大堂时,他还专门找了前台的服务人员,问和宿有什么好吃的,服务员非常热情地给他介绍了一个早点摊比较多的地方,离这里也不算远,他就想走着过去。
相比于齐封,这里确实没那么冷。他走在路上,一抬头,看见太阳出来了。
经过一个路口,祁缘的余光瞥见与这条路相交的另一条路的路边,坐着一个乞丐。那乞丐身上罩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色长袍,把整个人都给遮住了,看不见手脚也看不见头脸。
祁缘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发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带过现金了,于是加快脚步去一家早点摊买了点吃的,找店家换了点现金零钱,还多买了一份早餐。
少顷他又返回到那个路口,朝那乞丐走过去,将零钱放进他跟前的盒子里,另一只手把早餐递过去。
小乞丐犹豫了一下,才敢接过来,祁缘起身离开,刚迈出一步,听见他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然而这极轻极轻的两个字,落在祁缘的耳朵里却成了一道惊雷,将他整个人楔在原地。那一瞬间堪比一个世纪,他在“大概是错觉吧”和“怎么可能会是他”之间选择了回头。
小乞丐抬起头,被兜帽遮住的脸露出来。
这一刻祁缘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三年前那个十月的某天下午,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备课,橙金色的阳光从他左手边的那扇窗户外面照进来,把窗台上那盆多肉的影子拉长到能占领手里书本的一半面积,学生们在上课,窗里窗外都格外安静,或许也有几声鸟鸣,只是没有被他听进去,因为看书看得太过入神。
那篇课文叫《孔雀东南飞》。
祁缘突然间有点类似于信仰一般,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绝对正确的预感,在祝程降落到这个时空的那一刻,他读到了那句“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这句他曾经读过无数遍的诗,突然就像初次见面似地在他心里掀起一场汹涌的悲伤,仿佛诗中的主人公是他一样,于是他放下了手里的碳素笔,从桌角的笔筒里抽了一支红笔,轻轻地在那一行下面划了一道红线。
后来还曾有人问过他原因。
他讲不明白。
而此时终于如梦初醒,发觉这句诗如同预言一般,描绘出了眼下这一番情景。
一个满眼悲意的旅行者,一个迷茫不知来处归所的乞丐,在他们都不熟悉的异乡街头,隔着一米的距离,看进了彼此的眼里。祁缘不知道对方有什么感受,但他心里像摆了一方明镜——
——是他那不辞而别三年未见的爱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