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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80章 寻因徒(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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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缘耳朵里嗡的一声,盖过了周遭世界所有大大小小的声响,他后退一步回到祝程的面前,本想慢慢蹲下来好与他平视,但脚下一软蓦地跪在地上。
膝盖磕碰到的痛感也消失了,他不敢眨一下眼睛。
这是上天送来的生日礼物吗?祁缘在心里想,如果是的话,唯一能与之媲美的,就只有27岁那年收到的那份了。
人在受到足够大的冲击时会产生长达一分钟的呆滞。
他不知道这句话对不对,有没有科学依据,但眼下他确实是这样的。
对面那人愣愣地看着他怪异的举动,好久没吭声。
一分钟后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奔涌出眼眶,淋淋漓漓淌过整张脸。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双手,将祝程戴着的那顶巨大的兜帽摘下来,好让自己看清他的眼睛。祁缘想,自己现在一定哭得特别难看,但他不在乎,因为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有第二种方式能让他来释放情绪。
“祝程……”祁缘终于魂灵归位,张开双臂拥住眼前人,顾不得他身上那件长袍有多脏——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想管了,“祝程……”
这两年多,近千个睡不着的夜晚,每一晚他都攒了一大把想要跟祝程说的话,可真到了重逢这一刻,他除了反复念起那人的名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被抱住的瞬间,祝程整个人却猛地一缩,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祁缘蓦然一震,怔愣许久,才反应过来,松开手看着他。
祝程眼睛睁得很大,眼角还沾了灰尘,脏兮兮的。
但他的眼里除了茫然什么也没有,就好像……
就好像他根本不认识祁缘,不知道面前这个陌生人为什么会哭着叫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要抱住自己。
“祝程……”祁缘昏昏默默地,泪眼依旧婆娑,“是我,祁缘。”
他颤抖着声音说出一个似乎既定的事实:“你不记得我了?”
祝程面无表情:“我以前认识你吗?”
祁缘艰涩地吞咽了一下:“……我是你的男朋友啊。”
“什么……”祝程微微皱起眉,将信将疑地指着自己,“男朋友?”
“你的记忆……”
祝程垂下眼睫:“我的记忆有问题,很多事都记不住了。”
他昏惑地望着路的尽头:“我仅有的记忆,就是自己的名字,和这个地方的样子。”
理论上来讲,他记忆全无,对任何陌生人都应该有很重的防备心。但眼下突然出现的这个人,却叫他起不来疑心,直觉上就愿意相信。
而事实上,他也只能依靠直觉。
“没关系。”祁缘深吸一口气,握紧祝程的手:“不记得也没关系,回来了就好……”
他说着又忍不住地哽咽起来:“回来了就好……”
祝程看着他这幅样子,情不自禁地也跟着莫名难过,犹疑着伸手帮他擦擦眼泪:“你不要哭了。”
祁缘抽抽鼻子,看着他,努力憋出一个蹩脚的笑来:“好,我不哭。”
他凝望着祝程的脸,见他两颊凹陷,面色苍白,眼皮微微耷拉着,原先的一双桃花眼走了形,显得木讷又无神。
嗫嚅半晌,才又说出一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这些年只能靠着那一张照片度日,久而久之脑海里祝程的样子就固定成了当初穿着白色毛衣坐在玫瑰长椅上的样子,像个不谙世事的天使。
他幻想过无数次与祝程重逢时的场景,最多的就是哪天回到家,推开门,就会看到他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然后说一句“我回来了”。
但他从来没想到过会是而今这个局面。
祝程懵懂地看着他:“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祁缘拉着他的手:“以后我慢慢跟你讲。”
他站起身,想把祝程也拉起来:“走,缘哥带你回家。”
祝程没有动,扬起脸,木木地开口:“我站不起来的。”
与祁缘对视上的瞬间他忽又低下头,喃喃道:“我的腿有问题,站不起来。”
“什么?”祁缘重新蹲下来,“你的腿怎么了?”
祝程摇摇头,不说话。
祁缘抓住罩着他的腿的长袍一角,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看看吗?”
他听见祝程闷闷地“嗯”了一声后,才轻轻地掀开长袍。
衣袍下祝程的两条腿以一种奇怪且别扭的姿势盘在一起,套着的裤子又脏又破,沾着泥土和血迹,磨损、脱线,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布料薄得像一层纸,在这么冷的天,即使罩着长袍,脚踝和小腿依旧冻得发紫。
祁缘的心脏像被人拧了一把,疼得眼眶一热,视线又变得模糊。
“你在这里……多久了?”
祝程还是摇头:“不记得了。”
祁缘碰了一下他的腿,问:“疼吗?”
“不疼。”祝程说。
祁缘小心地将他的双腿拉直,平放在地面上,膝盖因为长时间保持那个姿势已经变得肿胀。
他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从祝程的背后穿过,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膝弯,然后用力将他抱起来。
“我们回家。”
*
当然立即回家是不可能的,祁缘只能先将祝程一路抱回了酒店,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向他们投来惊疑的目光,他无暇顾及,也没时间解释,直接就上楼进了房间。
祁缘把祝程放到床上,打开空调,让屋子里尽快暖和起来。然后去洗手间里往浴缸里放热水,抱他进去洗个了热水澡,又找出自己干净的衣服给他穿上。
一番折腾之后,祝程终于在床上半躺着了,他倚着床头的靠背,一边吃祁缘给他买的早餐,一边看祁缘坐在旁边给自己按摩双腿。
失而复得的喜悦太过强烈,祁缘到现在心口还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一样发涨。
“我们的家在齐封,我以前是个高中老师,你刚毕业被分配到我们学校实习,然后校长安排我带着你。”
他温声细语地跟祝程讲他的从前,讲他们的从前。他讲得入神,祝程也听得认真。
“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啊。第一眼看到就特别喜欢,而且我们俩还心有灵犀,认识的第一天就聊了很多。”
祁缘刻意隐去了关于时空穿越和杀人那部分的内容,只想捡些快乐的回忆说。
“我们是三年前的今天在一起的。”他说,“这一天是我的生日,那年今天还下了雪,你说你想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我。”
说着说着于是情不自禁笑起来,这两年多以来难得的一次,笑的时候心里也是轻松的。
祝程小声说了句“生日快乐”。
祁缘笑意盈然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凑近,轻轻地亲了亲他的唇角:“谢谢你。”
祝程好像还没有适应这么亲密的动作,被他吻得有些不自在。
祁缘揉揉他的头发,让他不要紧张。
祝程抿抿嘴,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们一起经历了好多好多事。我们去约会,在电玩城里抓娃娃,你特别喜欢,而且很厉害,抓了好多个,不过最后我们将那些玩具都捐给了福利院,只留下一只黑鼻子小狗,现在还在家里放着。”他讲,“后来有一次啊,我们俩的关系被班上的学生知道了,但是他们都很尊重我们,没有一个人说什么难听的话,一群半大的孩子,还义无反顾地在外人面前维护我们。”
“齐封靠海,有次我们就一起去了海边看落日,太阳落下之后你又说想看星星,然后我们就一直在海边呆到半夜才回去。放寒假之后我们一起回了我的老家,就是菰州。我们去爬了断春山,在山上看日出。之后就过年了,那是我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新年,除夕夜,你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两枚戒指,还煞有介事地念了一遍婚礼誓词。”
祁缘边说边取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拉过祝程的手,给他戴上。
“这枚戒指本来是属于你的,却只在你手上呆了不到一个月,反而在我这里戴了快三年。”他扬了扬嘴角,“现在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祝程盯着手指上的戒指出神,而后又抬起头看向他:“我们为什么会分开呢?”
祁缘沉默一会儿,才开了口:“我不知道。”
“分开是迫不得已的事,我们都不愿意。但现在连我自己都还没有弄明白原因,所以可能没办法跟你解释清楚。这三年我没有一刻停止过想你。”他说,“但是,祝程,不管你现在还记得多少事情,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把我推开好不好?”
祝程拧着眉看他,似乎有点难理解这句话。
“我想陪着你一起面对所有事,承担所有风险。”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只看着祁缘的眼神,就能感受到浓烈到要溢出来的情绪。
“上一次,是我把你推开了么?”祝程指着自己。
祁缘握紧他的手,没有说话。
“我怎么把你推开的?”祝程又问,“我为什么要把你推开。”
“这些问题我现在没有办法告诉你答案,祝程。”祁缘说,“我以前真的没什么害怕的东西,但现在,我最怕的就是见不到你。”
祝程摸不清是什么原因,听到他说这些话就没来由的心口压抑。
他没有与之相关的记忆,对祁缘和对其他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就算听他说了那么多过去的事,也只是听进去知道了发生过什么而已,他做不到靠着复述与彼时的自己感同身受。语言的力量太渺小了,不足以撑起一份爱。
但还是想说一句“对不起”。
于是他就这么说了。
也不清楚是为没有办法回应祁缘这么炽盛的情感道歉,还是为当初的自己推开了祁缘而道歉。
“不用说这个。”祁缘轻轻揉了揉祝程的侧颈,“永远都不用。”
之后话题又转到祝程的腿上,祁缘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腿上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伤,有也都是些皮外伤,而且已经结痂了。除了因为充血而导致的肿胀,看不出还有别的问题,甚至都感觉不到痛。
祁缘问他为什么站不起来,祝程说是使不上力气。
他推测是神经上的问题,于是打算先去附近买个轮椅,等回齐封再去医院好好地检查检查。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祝程摇头:“没印象了。”
“没事,问题可以慢慢解决。”祁缘笑着给他顺顺头发,“累吗?要不要休息会儿?”
“嗯。”
也不知道在那街头风餐露宿了多久,吃不饱穿不暖,再加上行动不便,晚上找不到遮风御寒的地方,怎么会睡得好。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他感受不出冷暖,也能减少一点痛苦。
祝程在酒店这张软和又暖和的大床上躺下,祁缘给他盖上被子,突然就到了这么舒服的境地,他还有点不适应,睁着眼睛怯生生地看了半天天花板,才沉下心睡着了。
祁缘别的事也没干,就在床边坐着看他,用目光描摹着他脸的轮廓,眼睛、鼻子、嘴巴,都没有变样,睡着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地叫他藏不住喜欢,一遍又一遍,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他给白蔚发了个消息,说祝程回来了。
对面立马就打了个电话来,他匆匆挂掉,说祝程在睡觉,不能打扰他。
白蔚回了一个“见色忘友”的表情包,然后才回归正题问他怎么个情况。
祁缘把这半天的经历简单描述了一遍,感觉现在精神还有点恍惚。
他试探着掐了自己一下,偏头再看一眼祝程,那人还睡得很安稳,没有和之前做过的无数场梦一样突然消失。
这世界上不会再有比久别重逢更让人高兴的事了,祁缘想。
就算眼下还迷雾重重,就算祝程的记忆能不能恢复还尚未可知——至少,他现在有无限的勇气去面对接下来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