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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陌生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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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来换药的时候，童尹正对着手机发愣。
屏幕上是他的微博主页，最新一条转发的是某个游戏发布会资讯，时间显示是车祸前一天下午。他往下翻，照片不多，大多是工作相关的——公司大厦的夜景、部门团建的合影、某次行业峰会上的抓拍。文字简洁，偶尔带点冷幽默。
可当他点开“关注”列表时，手指顿住了。
七百多个关注账号，粗略扫下去，男性头像的比例高得惊人。不是那种工作关系的官方账号，而是各种生活分享——健身打卡、旅行照片、美食探店、甚至还有几条宠物博主的柯基视频。他随机点开几个，发现互动记录显示他经常点赞评论，语气熟稔。
童尹退出微博，又打开微信。联系人列表密密麻麻，分组标签有“同事”、“项目组”、“家人”、“朋友”。他点开“朋友”分组，三百多人，头像滚动下去，确实男性居多。最新聊天记录里，有约篮球的，有周末爬香山的，有讨论新上映电影的。
这不正常吗？他问自己。一个28岁的男人，社交圈里男性朋友多，有什么问题？
可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低语：这种“多”，似乎超越了寻常的同事关系或普通友谊。那些互动里藏着某种他没抓住的默契，那些合影中的肢体距离也似乎比普通朋友近一点——肩膀挨着肩膀，手偶尔搭在背上，笑容里没有刻意的界限。
“童先生，量一下血压。”护士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冰凉的袖带缠上手臂，充气时带来压迫感。童尹盯着护士胸前的名牌，突然问：“我住院以来，除了那个外国朋友，还有其他人来看过我吗？”
护士一边看血压计一边回答：“昨天有个女同事，今天早上有位阿姨送饭来，说是您家的保姆。别的暂时没有了。”她记录下数据，抬头笑了笑，“您人缘应该不错， ICU转普通病房那天，走廊差点被花篮摆满。”
花篮？童尹环顾病房，除了凯尔送的那束向日葵，没有任何花篮的痕迹。
“那些花呢？”
“您朋友说病房放不下，让护士站分给其他病人了。”护士拆下袖带，“他说您醒了可能不喜欢太吵。”
凯尔。又是凯尔。
护士离开后，童尹重新拿起手机。这次他点开了相册的“最近删除”，里面空空如也。但云备份里有个“十月精选”相册，需要密码。他试了自己的生日、手机尾号、123456，都不对。最后他犹豫着输入了“TY2023”——他名字的首字母加年份，居然进去了。
相册里有二十几张照片，时间跨度是今年十月的前十天。有早餐的煎蛋吐司（摆盘精致，不像外卖），有窗外银杏叶开始变黄的特写，有深夜书桌上亮着的台灯和摊开的文件。还有几□□身房对镜自拍——照片里的他穿着运动背心，手臂线条清晰，表情放松。背景镜子里，隐约能看到远处器械区有人，但像素不够清晰。
最后一张照片，拍摄时间是车祸前一天晚上。画面有些模糊，看起来是在酒吧或餐厅，暖黄色的灯光下，一只修长的手握着威士忌杯，杯壁上凝结着水珠。照片只拍了手和杯子，以及一小截深灰色西装袖口。
童尹放大照片，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骨节分明，手腕上戴着一块简约的腕表，表盘在灯光下泛着哑光。这不是他的手，他的右手虎口有道小时候留下的疤痕，而照片里这只手没有。
谁的手值得他特意拍下来？
头痛又开始隐隐发作。童尹锁上手机，躺回枕头上。失忆像一层厚厚的雾，把他和过去彻底隔开。别人告诉他的一切——工作、房子、家人、朋友——都像是写在纸上的角色设定，他得硬背下来，却感受不到任何情感连接。
就连那个自称妹妹的童盼，电话里的语气那么亲昵自然，可他听着只觉得是个活泼的陌生女孩。还有早上来送饭的王阿姨，五十多岁的样子，拎着保温盒进来时眼睛都红了，絮絮叨叨说他最爱喝她炖的莲藕排骨汤。童尹客气地道谢，喝了几口，味道确实不错，但“最爱”这个说法在他心里激不起任何涟漪。
他真的是这些人认识的那个童尹吗？
窗外天色又暗了一些，病房里的光线逐渐变得柔和。童尹盯着天花板，数着上面细微的裂纹，一条，两条，三条...数到第十七条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他以为是护士，没转头。
脚步声却不止一人。接着，一个女声响起，带着颤抖的哭腔：“小尹...”
童尹侧过头。
门口站着三个人。最前面是一对中年夫妇，男人穿着深色夹克，头发梳理整齐但鬓角已白；女人裹着米色针织开衫，手里紧紧抓着一个手提包，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他们身后跟着童尹今早在照片里见过的女孩——童盼，此刻她咬着嘴唇，眼神在父母和哥哥之间来回移动。
空气凝固了几秒。
然后那个女人突然冲了过来，保温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扑到床边，一把抱住童尹，泪水瞬间浸湿了他的病号服领口：“我的孩子啊...你怎么成这样了...吓死妈妈了...”
童尹身体僵住了。
怀抱很温暖，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是某种他应该熟悉的香水味。女人的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就像在安抚受惊的孩子。这些动作理应唤起温暖、安全、归属感——可童尹只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慌。
陌生。太陌生了。
这个抱着他哭泣的女人，这个自称是他母亲的人，在他此刻的认知里，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她的触碰、她的气息、她的眼泪，都像入侵者一样冲破了他失忆后脆弱的心理防线。
“放开。”童尹听到自己说，声音冷硬得让他自己都惊讶。
女人没听清，或者说没理会，反而抱得更紧了些，嘴里喃喃着：“没事了，妈妈来了，妈妈在这儿...”
“我说放开！”童尹猛地发力，用没受伤的右手推开了她。
力气用大了。女人踉跄着后退两步，被身后的丈夫扶住。她错愕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受伤：“小尹...你推妈妈？”
童尹喘着气，右手还保持着推出的姿势。他看着眼前这三个人——女人受伤的表情，男人紧皱的眉头，妹妹不知所措的脸——只觉得一阵反胃般的眩晕。
“你是谁？”他问，声音沙哑，“为什么要抱我？咱俩认识吗？”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
女人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整个人瘫软在丈夫怀里。男人紧紧搂住她，眼睛盯着童尹，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关切，有心疼，还有一丝极力克制的什么情绪。
童盼先反应过来，她上前一步，声音尽量放轻：“哥，这是爸爸妈妈啊。他们从杭州飞过来的，听到你出事，机票改签了三次才赶上最早的航班。”
“我不认识他们。”童尹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他看着那对中年夫妇，“对不起，但我真的不认识你们。我失忆了，医生没告诉你们吗？”
“告诉我们了...”童盼的声音带了哭腔，“但听说和亲眼看见是两回事...哥，这是妈妈啊，你最亲的妈妈...”
女人终于缓过气来，她挣脱丈夫的手，再次走向床边，但这次保持了距离。她颤抖着手，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旧钱包，打开，抽出一张照片，递到童尹面前。
“你看...这是你三岁的时候，在西湖边...你非要买那个气球，妈妈不给你买，你就坐在地上哭...”她指着照片上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又翻到下一张，“这是你小学毕业，那天你考了双百，高兴得把奖状举了一路...这是你上大学，我们去北京送你，在清华门口拍的，你说等你工作了就接我们来北京住...”
照片一张张递过来，童尹被动地看着。照片里的孩子一点点长大，从稚嫩到青涩，再到成熟。最后一张是去年春节的全家福，四个人挤在杭州老家的沙发上，他搂着童盼，父母坐在两边，所有人都笑得毫无保留。
他应该被感动，应该因为看到这些“证据”而眼眶发热。
可他没有。
照片里的人对他来说，依然只是陌生人。那个三岁哭闹的男孩，那个小学毕业的少年，那个大学新生，甚至去年春节那个笑着的他——都像别人的故事，被强行塞进他的认知里。
“这些能说明什么？”童尹听见自己说，“照片里的人是我，但我对拍照片的时刻、对你们，没有任何记忆。”
女人终于崩溃了。她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捂着脸痛哭起来。哭声压抑而绝望，是母亲看到孩子“丢失”时才有的那种痛。
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疲惫：“小尹，我是爸爸。”
童尹看向他。
“我们知道你失忆了。”男人继续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像是在控制情绪，“医生说了，可能暂时，也可能...更久。但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我是童建国，这是你妈妈林淑华，这是你妹妹童盼。我们是你的家人。”
“怎么证明？”童尹问。
男人愣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除了血缘关系和法律文件，还有什么能证明我们是家人？”童尹看着他们，“我对你们没有感觉。没有亲近，没有熟悉，甚至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你们现在对我来说，和走廊里随便一个病人家属没有区别。”
这话太残忍了。童尹知道，但他控制不住。失忆像剥掉了他所有情感缓冲层，让他变得直接而锋利。
童盼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哥，你别这样...”
“我该怎样？”童尹反问，“假装认出你们？假装这一切都正常？我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你让我怎么演一家团圆？”
林淑华抬起泪眼，看着儿子，嘴唇颤抖着：“不要你演...妈妈只要你...只要你平安就好...记不记得...都没关系...”
她说这话时，眼神里的痛楚那么真实，让童尹的心脏突然抽紧了一下。那是一种生理性的反应，像被针轻轻扎了。
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玻璃窗映出病房里的景象——床上坐着孤独的他，床边站着三个悲伤的陌生人。
“我需要时间。”最后他说，“你们先回去吧。我累了。”
童建国点点头，扶起妻子：“好，我们明天再来。你好好休息。”他看向童盼，“盼盼，你陪妈妈去宾馆，我留下。”
“不用。”童尹立刻拒绝，“我一个人可以。”
“不行。”这次男人的语气不容反驳，“你必须有人陪护。医生说了，脑震荡可能会有后续反应，不能单独留你在病房。”
双方僵持着。
最后童尹妥协了：“叫阿姨来。或者...”他顿了顿，“凯尔。”
“凯尔？”童建国皱眉，“那个外国邻居？”
“对。”
“小尹，那是外人。”林淑华轻声说，“让爸爸陪你，或者妈妈陪你，好不好？”
“他现在对我来说也是外人。”童尹说，“但至少他不会哭着抱我，不会让我觉得有压力。”
这话又像一把刀。林淑华的脸瞬间白了。
童盼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我联系凯尔。”
电话很快接通，童盼走到窗边低声说了几句。挂断后，她转过身：“他十分钟后到。”
接下来的十分钟，病房里安静得可怕。童建国站在窗边，背对着所有人。林淑华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地板，偶尔抬手擦一下眼泪。童盼靠在墙上，手机在手里转来转去。
童尹闭上眼睛，假装睡觉。只有这样，他才能从那些灼热的视线里逃开。
走廊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凯尔推门进来时，带着一身秋夜的凉气。他先看到童尹，然后注意到病房里的其他人，礼貌地点点头：“伯父伯母，童盼。”
童建国转过身，审视着这个高个子的意大利年轻人：“你就是凯尔？”
“是的。”凯尔走到床边，很自然地查看了一下童尹的输液瓶，又调整了一下枕头高度，“童尹，感觉怎么样？”
“头疼。”童尹睁开眼，实话实说。
“医生开止痛药了吗？”
“开了，还没吃。”
凯尔从床头柜拿出药盒，倒了杯水：“吃了会好点。”
这一连串动作自然流畅，像是做过很多次。童建国和林淑华交换了一个眼神。
童尹乖乖吃了药，然后说：“我爸妈和妹妹要回宾馆休息，今晚你能留一会儿吗？”
“当然。”凯尔点头，然后看向童家父母，“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林淑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点头。童建国走过来，拍了拍凯尔的肩膀：“麻烦你了。”又转向童尹，“明天早上我们带早餐来。你...好好休息。”
他们离开时，林淑华在门口回头看了很久，眼神里的不舍几乎凝成实质。童尹避开了她的视线。
门轻轻关上。
凯尔在床边的椅子坐下，没有立刻说话。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轻微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很难，对吗？”许久，凯尔开口。
童尹盯着天花板：“他们哭的时候，我应该难过。可我没有。”
“失忆不只是忘记事情，”凯尔说，声音平静，“是切断了你和过去的所有情感连接。那些本该自然流露的情绪，现在需要你重新学习。”
“怎么学？”
“从零开始。”凯尔看着他，“把每个人都当作新认识的人，重新建立关系。包括你的父母，你的妹妹，甚至你自己。”
童尹侧过头：“也包括你？”
凯尔顿了顿，灰绿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当然。我们只认识一周，你完全有理由把我当陌生人。”
“可你没有。”童尹说，“你留在医院，送花，照顾我。为什么？”
凯尔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的夜色：“因为如果是我躺在病床上，我也希望有人不会因为我的记忆清零而离开。”
这话听起来合理，但童尹总觉得哪里不够。不过他没有追问，头痛在药效下逐渐缓解，疲惫感汹涌而来。
“睡吧。”凯尔说，“我在这儿。”
童尹闭上眼睛。意识模糊前，他想起手机里那张手的照片，想起社交平台上那些男性联系人，想起父母哭泣时自己冰冷的反应。
也许失忆不是意外，而是某种重启。把他从设定好的人生轨道里强行拽出来，让他重新选择记住什么、成为谁。
而这个突然出现在他世界里的意大利男人，在这个重启的故事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楼下的车流声像遥远的潮汐，一阵阵涌来又退去。童尹沉入睡眠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明天，他得问问凯尔，认不认识他手机相册里那只手的主人。
而床边，凯尔看着童尹沉睡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亮起时，壁纸是一张有些模糊的夜景——两个并肩的背影，站在某个天台，远处是北京的万家灯火。
他锁上屏幕，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夜还很长，而真相，像窗外的城市一样，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等待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