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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记忆潮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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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尹又打开了那个文件夹。
这次他看得更仔细,一页页翻过那些冰冷的记录,像是在法医室解剖自己的过去。9月20日那条记录,他之前匆匆扫过,现在才看清下面的几行小字:
“很奇怪的感觉。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肮脏或尴尬。他的技术...很好。
结束后他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美’。
他说‘你也是’。
我居然把这种话写下来了,可见我有多...”
记录在这里断了一行,然后是另起一段:
“这很危险。不能再有下次。规矩就是规矩。”
童尹盯着那个“美”字。这个字在他的工作文件里几乎不会出现——项目报告用“优秀”,绩效评估用“出色”,设计方案用“精致”。但在这里,在这个记录着最私密体验的文档里,他用了一个最简单也最复杂的字:美。
他继续往前翻,翻到最早的记录,2022年1月。那时他还只是尝试,记录里充满了不确定和自我质疑:“这样正常吗?”“我是不是有病?”“要是被人知道怎么办?”
然后慢慢变成熟练和掌控:“今天这个很能忍,打了三十下才求饶。”“找到了合适的工具,声音清脆,不容易留痕。”“王阿姨今天问我卧室地毯上的痕迹是什么,我说是红酒洒了。”
再到后来,记录里开始出现疲惫:“又是凌晨三点下班,压力大得想砸东西。但明天有会,不能失态。”“今天差点在会议室发火,忍住了,晚上约了人。”“打完也没用,空虚感更重了。”
最后是凯尔的出现。
童尹点开搜索栏,输入“K”、“凯尔”、“意大利”。一共十七条记录,从2023年9月10日第一次提到“新人,代号K”,到9月28日最后一次记录“这已经不是危险了。这是灾难”。
他打开照片文件夹,筛选出所有有凯尔出现的照片。一共九张,从第一次只是背影,到后来能看清侧脸,再到最后一张——9月28日那晚在天台,凯尔靠在栏杆上回头看他,眼睛里映着城市的灯火。那张照片的拍摄角度很奇怪,像是手机随便举起来拍的,但构图意外地好。
童尹放大照片,盯着凯尔的眼睛。即使在像素不高的照片里,那双灰绿色眼睛里的情绪也清晰可见——温柔,专注,还有某种他读不懂的深沉。
所以这是真的。在失忆前那个隐秘的世界里,凯尔·佩鲁齐是特别的。特别到让他打破了自己定下的所有规矩:不重复约同一个人超过三次,不对“玩具”好奇,不询问真实姓名和个人信息,以及最重要的——BDSM和□□分开。
但凯尔打破了所有这些规矩,见了四次面,童尹知道他的名字和住处,他们在天台喝酒聊天像朋友。
童尹关掉电脑,把脸埋进双手。头痛又开始隐隐发作,但这次不是因为撞击的后遗症,而是因为信息过载。他的大脑试图处理这些信息:一个他不记得的自己,一段他不记得的关系,一种他不记得的感受。
“美”。
这个字在他脑海里回荡。什么样的体验会被形容为“美”?他试着想象那个场景——那个深灰色调的卧室,落地窗外是北京的夜景,他和凯尔...不,他想象不出来。记忆是一片空白,只有文字留下的冰冷证据。
门外传来脚步声,童尹迅速合上电脑,塞到枕头下。几秒后,凯尔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早餐袋。
“早。”凯尔说,目光在童尹脸上停留了一秒,“没睡好?”
“做了些...奇怪的梦。”童尹含糊地说。这不是完全说谎,昨晚他的确梦见了破碎的画面——一只手,一片深灰色的床单,窗外闪烁的灯光,还有一句用意大利语说的、他醒来就忘了的话。
凯尔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今天感觉怎么样?”
“头不疼了。”童尹说,然后犹豫了一下,“凯尔。”
“嗯?”
“我们...”童尹斟酌着词句,“在我失忆前,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凯尔正在拆早餐袋的手顿住了。几秒后,他继续动作,把粥和小菜一样样拿出来。
凯尔没有立刻回答。他把勺子递给童尹,然后在床边坐下,灰绿色的眼睛直视着他:“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童尹诚实地说,“我们...上床了,只有一次。”
病房里安静了几秒。窗外的晨光斜射进来,在凯尔脸上投下明暗分界线。
“对。”凯尔终于说,“只有一次。”
“为什么只有一次?”
“因为你之后就开始躲我。”凯尔的声音很平静,但童尹听出了一丝别的东西,“你说那是个错误,说我们不该越界,说一切都要回到正轨。”
“然后呢?”
“然后我们约了9月28号晚上见面,说好谈清楚。”凯尔看向窗外,“那天晚上我们在天台喝酒,你说了很多话,关于工作,关于压力,关于...你对自己生活的失望。但你没谈我们的事。最后分开时,你说下周见。”
童尹想起那条记录:“这已经不是危险了。这是灾难。”
“对。”凯尔轻声说,“然后就是车祸。你再也没醒来过那个记得一切的童尹。”
童尹低头看着手里的粥,米粒煮得晶莹剔透,但他突然没了胃口。
“所以我失忆前...喜欢你吗?”他问,声音很轻。
凯尔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童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我不知道。”最终凯尔说,“你从没说过。你只是写在了你自己能看到的记录里。”
童尹猛地抬头。
凯尔看着他,眼神复杂:“我不知道你写了什么。但那天晚上在天台,你喝到第三杯的时候,看着月亮说了一句话。你说‘有时候我希望我不是童尹,这样就可以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不用考虑对不对,该不该’。”
“我想要什么?”童尹问。
凯尔笑了,那笑容里有苦涩:“你没说。我也没问。有些问题,问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早餐在沉默中吃完。童尹吃得很少,脑子里全是那些记录,那些照片,那个“美”字。凯尔收拾餐具时,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皱眉。
“公司又打给我妹妹了?”童尹问。
“不是。”凯尔说,“是你公司直接打给我了。他们不知道怎么拿到了我的号码。”
“他们要干什么?”
“说你负责的一个大项目今天必须提交最终方案,但所有核心文件都在你这里。他们请求——或者说要求——你现在就处理。”凯尔把手机递给童尹,“这是项目负责人直接打来的,听起来很急。”
童尹接过电话:“喂?”
“童尹!谢天谢地!”那边是个中年男声,语速很快,“我是老李,星海项目的总负责人。情况紧急,我们三小时后要向投资方做最终汇报,但所有数据模型和风险评估都在你那台加密电脑里。你能现在处理一下吗?我们派人去医院,你需要什么设备我们马上送过去!”
童尹揉了揉太阳穴:“老李,我在住院,失忆了,连您是谁都不记得。”
“我知道我知道,但项目等不了啊!”老赵的声音几乎在哀求,“这个项目跟了大半年,二十几个团队的心血,今天要是黄了,整个部门年底奖金全泡汤不说,公司可能还要面临违约赔偿。童尹,算老哥求你,你就当行行好,打开电脑,把最后那部分完成就行。很简单,就几个数据校验和风险系数调整,对你来说二十分钟的事儿!”
童尹看向凯尔,凯尔耸耸肩,意思是“你自己决定”。
“文件发我邮箱。”童尹最终说,“但我需要安静环境,别让人来打扰。”
“好好好!马上发!谢谢你童尹,真的,老哥欠你一个大人情!”
电话挂断后不到一分钟,邮箱提示音响起。童尹打开电脑,点开邮件附件——一个加密压缩包,密码是老李随邮件发来的。
解压后,里面是十几个文件夹,每个都标注着不同的模块名称:市场分析、技术架构、财务模型、风险评估...最后一个文件夹名字是“最终汇总-童尹负责”。
童尹点开那个文件夹,里面有三个文件:数据校验脚本、风险系数计算表、最终汇报PPT草稿。他先打开了数据校验脚本——几百行代码,他一眼就看懂了逻辑,甚至能看出其中两处可能出错的地方。
然后他打开风险系数计算表,这是一个复杂的Excel模型,各种公式相互链接,数据源来自前面十几个文件夹的输出。童尹滚动着表格,大脑飞速运转。这些公式,这些逻辑,这些风险评估的维度...他不需要记忆,他的专业本能就告诉他该怎么做。
他开始工作。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在病房里规律地响起。凯尔退到窗边,静静地看着他。
二十分钟后,童尹完成了数据校验,修正了两处错误,重新运行了风险模型。新的结果出来了,整体风险系数比原计划降低了三个百分点——这意味着项目通过投资委员会的概率大大增加。
他打开最终汇报PPT,把最新数据更新进去,调整了几处表述,确保逻辑连贯。做完这一切,他看了看时间——四十七分钟,比说的“二十分钟”多了一倍,但对于一个失忆的人来说,已经快得不可思议。
他把压缩后的文件发回老李邮箱,然后合上电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完成了?”凯尔问。
“嗯。”童尹靠在枕头上,突然感到一阵疲惫——不是身体的累,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他能在病床上完成专业工作,能处理复杂的项目文件,能解决技术难题,却记不起自己的父母,认不出自己的照片,看不懂自己和眼前这个男人的关系。
这种割裂感让他窒息。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不是医生,不是护士,而是一群人。
林淑华走在最前面,眼睛红肿但闪着奇异的光。她身后跟着三个陌生人——两男一女,看起来都三十岁左右,穿着普通,表情拘谨又好奇。
“小尹,你看谁来了!”林淑华的声音带着激动的颤抖,“妈妈帮你找来了你小时候的朋友!这是刘浩,你小学同桌!这是李薇薇,你初中班长!这是王磊,你高中室友!他们听说你出事,特意赶来看你的!”
童尹看着那三个人。他们对他露出友善的笑容,眼神里有关切,有怀念,还有一丝面对病人时的小心翼翼。
但他一个都不认识。
“童尹,还记得我吗?”叫刘浩的男人走近一步,他有点胖,笑起来眼睛眯成缝,“小学三年级你把我的铅笔盒藏起来,我哭了一整天,后来你请我吃了五毛钱的冰棍,咱们就和好了。”
童尹摇头。
“那李薇薇呢?”林淑华拉过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初中时你帮她补习数学,她妈妈还来家里送过水果,记得吗?”
童尹还是摇头。
王磊——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犹豫着说:“高中咱们住一个寝室三年,你睡上铺我睡下铺,晚上经常聊天到半夜。你那时候就想学计算机,说以后要当程序员...”
“我不记得。”童尹打断他,声音有些冷,“对不起,但我真的不记得你们。”
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僵住了。三个人脸上的笑容凝固,林淑华的眼睛又开始泛红。
“小尹,你再好好看看...”她哀求道。
“妈。”童尹的声音疲惫而无奈,“这不是看不看的问题。我的记忆不是模糊,是彻底消失了。你找来一百个老同学,对我来说也是一百个陌生人。”
“可是医生说多接触过去的人和事可能有助于恢复...”
“那也需要时间!”童尹突然提高了声音,“不是你们把这些陌生人塞到我面前,我就能一下子想起来!这只会让我压力更大!”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母亲的表情——那种希望破碎后的绝望,那种想要帮忙却把事情搞砸的自责,那种面对儿子“丢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
三个老同学尴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凯尔这时走了过来,礼貌地对那三人说:“谢谢你们特意过来。不过童尹今天确实累了,医生也嘱咐要多休息。要不你们先回去,改天再来看他?”
三人如释重负,纷纷点头,又对童尹说了几句“好好休息”、“早日康复”之类的话,匆匆离开了。
病房里只剩下童尹、林淑华和凯尔。
沉默如同实质,压在每个人身上。
林淑华走到床边,伸出手想要摸摸儿子的脸,但手悬在半空,又收了回去。她的嘴唇颤抖着,最终只说出一句:“对不起...妈妈只是想帮你...”
“我知道。”童尹的声音软了下来,“我知道你们都在想办法帮我。但有些事...急不来。”
林淑华点点头,眼泪终于掉下来:“我就是怕...怕你永远都想不起来了...怕我的儿子永远回不来了...”
童尹想说些安慰的话,但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只是伸出手,握住了母亲的手。
林淑华愣住了,低头看着儿子握着自己的手,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次,她的嘴角向上弯了弯,是一个带着泪水的微笑。
凯尔悄悄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门。
走廊里,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老李发来的短信:“文件收到了,完美。童尹救了这个项目,也救了几十个家庭的年底。告诉他,公司不会忘记他的贡献。”
凯尔没有回复。他把手机放回口袋,看向窗外。
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几个病人在家属的搀扶下慢慢走着,阳光很好,树叶开始变黄。秋天真的来了。
他想起了罗马的秋天,台伯河边的梧桐树也会变成金黄色,风一吹,落叶像雨一样飘下来。那时候的他,还没想过会来中国,会遇见一个叫童尹的男人,会在那个男人的公寓里交出身体的控制权,会在天台上听他说“有时候我希望我不是我”。
失忆是一种断裂,也是一种保护。忘记了过去的重担,忘记了那些让自己成为“童尹”的一切——工作压力,隐秘欲望,家庭期待,还有那些无法说出口的感情。
也许童尹永远想不起来,也许是件好事。
但凯尔知道,这不可能。因为这个世界不会放过童尹——公司需要他的大脑,父母需要他的记忆,妹妹需要她的哥哥。而他...他需要那个会看着他眼睛说“美”的童尹,即使那个童尹总在第二天就开始躲他。
病房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童尹在安慰母亲。声音很轻,听不清内容,但语气是温和的。
凯尔没有进去。他转身走向楼梯间,点了一支烟——这是他在中国学会的坏习惯之一。烟雾在楼梯间弥漫开,上升,消散。
他想起了9月20号那个夜晚。童尹说“美”时的表情,眼睛亮亮的,像卸下了所有防备。那一刻凯尔几乎以为,他们可以不只是现在这样。
然后童尹就退回了自己的壳里,制定新的规矩,保持安全的距离。
直到车祸抹去一切。
也许这是个机会。重新开始的机会。不是以BDSM玩伴的身份,不是以上下楼邻居的身份,而是以...以什么身份呢?
凯尔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他在医院醒来,看到病床上那个苍白的、什么都不记得的童尹时,心里第一个念头不是“他终于忘了我”,而是“我要留在他身边,不管他还记不记得”。
烟燃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凯尔扔掉了烟蒂,用脚碾灭。
他走回病房门口,从门缝里看到童尹已经睡着了,林淑华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儿子的手,像哄婴儿睡觉那样。
那个画面很温柔,温柔得让凯尔心里发酸。
他最终没有进去,转身离开了医院。
有些路,需要童尹自己走。有些人,需要童尹自己想起来。或者想不起来,但重新选择。
而凯尔能做的,只是在路的这一端等待。无论童尹选择走向哪个方向。
秋天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凯尔踩过那些光斑,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一声,一声,像是在倒数什么。
也许是记忆恢复的时间。
也许是重新选择的时间。
也许,只是秋天过去、冬天到来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