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驳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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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俩的谈话并不愉快。
成弗居心有挂念，不欲久留，便只简单叙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乐陵侯起初神色凝重，十分气恼，可当得知他私自动动刑时勃然大怒。
“你素日稳重，此次怎可如此莽撞？”
他没想到，父亲脱口而出第一句话竟是质问，没等他去解释，接憧而来的便就是训斥了。
他来回踱着步骂：“那几个混账再不成器，却也都是京中的世族子弟，背后牵连关系错综复杂。你今年就要参加科考，来年入朝难保不会与他们背后的族亲打交道，此刻一时意气泄了愤，日后官场上却要徒增多少麻烦？”
这番话说的倒也不假，可实在是……
成弗居无端恍了神，忽然明白了为何母亲的眼中总是含有失望，他甚至觉得有点困惑。
“父亲需知，当日情形，若阿垣迟来片刻，您今日归来见到该是满堂白幡，是夭夭的……”
他的语气失去平静，略显怨愤，拳头不自觉攥紧，仿佛后头的话很难以出口，要下尽决心。
但他最终还是出口了，一字一句，盯紧前方之人。
“头、七。”
话说的重一些，才能叫人醒悟。
可重话，从来都是伤人伤己，他不愿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与死亡沾染上半分关系。
他已经见过一次了，惧怕足以铭记终生。
母亲沉浸过去里无法自拔，怨恨父亲，也是合该的。
毕竟，每一次都是他先放弃了自己的孩子。
从前如是，此刻，也如是。
成弗居闭了闭眼，顶着对面父亲惨白的脸色，继续说了下去，他不想再与他走同样的路。
“孩儿除却是家主，也是夭夭的兄长，手足至亲受尽屈辱，险些丧命，孩儿没法冷静。”少年遥望着明堂上的父亲，字字怨怼，言辞狠厉，“只断掌，已是给足了他们脸面。”
“你……”乐陵侯气噎，瞪着眼睛好半天没说出话，忽然想起他方才唤的人，转瞬变了脸色，“你口中的‘阿垣’，叫的是世子爷？”
“是。”成弗居毫不避讳的反问回去，“他是我弟弟，私下叫一声小名，又有何不可？”
“放肆！”乐陵侯单手叉腰，另一只手微微颤抖，指着他气急败坏的怒斥，“君臣无兄弟！”
这话出口，他敏锐的察觉到空气静默了一瞬，那个孩子眸中的怨愤突然散的干干净净。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沉默的、陌生的遥望他。
这个眼神，很多年前，乐陵侯也曾见过。
此刻，那个人的面容与他儿子的身影重叠。
乐陵侯莫名的有些慌了，张口就想要解释：“弗……”
“父亲。”
他再一次打断了他，今日他很吝啬，总是不肯给他说话的机会，乐陵侯索性听他接着说。
成弗居微微垂了眸，忽的道：“父亲弃文从武，想来年少时也非循规蹈矩之人，而今做了官处处受限不说，连身边之人都护不住。孩儿自来不曾给予父亲期望，您的要求也尽力达到，但孩儿终究是人，而非草木傀儡。”
他第一次起了反抗，不再听之任之。
“我有七情六欲，自然也会有兄弟姐妹。”
乐陵侯没想到这个寡言少语的儿子，说起道理来竟如此能言善辩，自己完全说不过他。
“你……”
“世子是君上不错，但他还肯认我这个兄长，我便有这个弟弟。”他眸中略有嘲意，“父亲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何苦要来为难孩儿？”
乐陵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断情绝欲，他确实做不到，但所有人都要求他的儿子做到，包括作为生身父亲的自己。
这对孩子本身是不公平的，可世事从来不公平。
他生在世家，更是独子，就没有随心所欲的权利。
乐陵侯轻轻吸了口气，很多话没办法说出来，末了便又是一句：“你还小，等再大些……”
“再大些我更不会受你们控制！”
成弗居冷眼瞧着他，语气决然，依然不肯让父亲把话说完。
类似的话，这两年他听了太多，早便腻了，只是从前，尊父、敬父，不会去驳逆罢了。
乐陵侯好说歹说，就是拗不过这根硬骨头，他贯来不是个好脾气的，耐心告罄便也来了气。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非要忤逆为父吗？”
“忤逆？”成弗居的语气中泄出一丝困惑，随即轻轻扯了扯唇，“孩儿不过是说了些实话，父亲便为孩儿定下了如此大罪，真是……”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尾似乎有些红，但垂下的脑袋叫人看不分明，也无法确定。
乐陵侯有心解释，但又抹不开面子去道歉。
大湘国极重礼义仁孝，忤逆乃大罪，重则问斩。
他方才气性上头，一时嘴快，眼下后悔的紧。
可他的儿子，更不肯给他纠结出结果的机会。
“父亲可知，春日宴之危，成家人也有参与。”
这话入耳，乐陵侯一惊，也忘了方才的纠结，横眉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清楚！”
成弗居如实告知，未有丝毫隐瞒。
“成家生养之恩，孩儿以身相报，自问继族长位以来勤勉尽责，从不曾有过一丝懈怠。”
乐陵侯羞愧的点了点头，“是，你做的很好。”
到了此刻，他无法再去驳斥这个孩子。
如他所言，确非夸大，虽只四年，但他做到了。
并且，很出色。
昔年乐陵侯还不是乐陵侯，因着子嗣稀少的缘故，他是成家板上钉钉的少族长，但他不愿守着家业，也不喜那些文绉绉的酸腐文气。
刚逮到时机，他就立马瞒着家里人逃来了京城，转身投入军营，结识三五好友，策马扬鞭。
想当年，那也是意气风发。
念及此，乐陵侯的目光泛上些许忧伤，眼神渐渐黯淡下来，可说出口的话依旧不中听。
“他们是有错，但也是为了……”
“与我何干？”成弗居眼神凉薄，只有一句诘问，“我目之所见，是我拼命守护的族人将利刃挥向我爱重之人，便就是事实！”
乐陵侯闭了闭眼，挥手打发他，“你此刻心里有气，等你冷静些，我们再谈此事。”
成弗居却是深吸了一口气，语气虽放平和了些，但也没有就此罢休，利落的承认。
“父亲觉得孩儿不冷静，孩儿不否认，这桩事，何时提起我都无法保持冷静，心藏怨怒。”
两遍了，他今日说了两遍“无法保持冷静”，乐陵侯就是再不了解自己的儿子，此刻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了，当真是执拗。
他头疼的闭了闭眼，心中却有一丝隐秘的欣慰，隐秘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听见自己轻声问：“孩子，你恨我吗？”
成弗居没有犹豫，干脆的回答：“不恨。”
乐陵侯睁开眼皮，终究是湿了眸，他声音更轻、更忐忑的追问：“但也不爱，对吗？”
回应他的，是持久的沉默。
那便是了。
乐陵侯一步一步向对面的少年走去，但在快靠近的时候又顿了步，停在三步之隔外，泾渭分明。
“我其实情愿你恨我，至少憎恨能证明，你心里还是有我这个父亲的，可你偏偏——”他似乎有些懊悔，痛苦的弯折了脊背，“只肯与我论恩义，只当我是个长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长辈。”
战场上英勇无畏的主帅，此刻却垂了眼，没能继续说下去，良久方道：“你适才说，夭夭是你爱重之人，那么除了夭夭和你的祖母，这府上的其他人以及所有的成家人，于你都是只有责任而已吗？”
他的剖白丝毫无法带动成弗居的情绪，换来的只有一句极致平静的反问：“父亲既知，又何必问？”
这样的事实比任何言语都残忍，乐陵侯微微往后退了一步，“果真吗？”
这句追问显然不是为了向成弗居确认，所以他漠然的站在原地，连对仇敌的悲悯都吝啬给予生身父亲。
有怨是真的，但恨，的确谈不上。
“呵。”乐陵侯自嘲的笑了一声，声音苦涩，“薄情又忠义，你不像我，也不像你的母亲。也好，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你的母亲也未曾亲自教养你长大，我们都不是称职的父母，不值得你学习。幸而你还有慈爱的祖母和温善的妹妹，以后，你要保护好她们。”
这话哪还需要乐陵侯提醒？
经此一次，成弗居自然会对成家那些人严防紧守。
他毫不客气的说：“乐陵的人若安分，旁人没那个胆子。”
此事确是成家有错在先，乐陵侯并不想替他们争辩：“你放心，我会警告他们，也会让你母亲说清楚，绝不会再让他们由着误会胡来。”
成弗居的唇角勾起不明显的弧度，冷嗤道：“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罢了，何来误会一说？”
连番被一个小辈堵的说不出话，乐陵侯不免来了气，他本是因为愧疚退让，现在也忍不住了。
“你今日怎么……”
“怎么变了这么多？”成弗居不等他说完就抢先问了出来，继而抬眼，冷然的凝望着他，“那父亲有没有想过，孩儿的本性从来就不是和善之人，倒似母亲那般锱铢必较呢？”
乐陵侯一怔，只听他接着道：“伤我所爱，辱我至亲，此仇不报，孩儿心不得安。”
这是宣战的架势，乐陵侯心下凉了半截，“你这是打定主意要清理门户了？”
“是。”成弗居坦然承认，“既有败类，自该收拾。”
乐陵侯劝不住他，急的上火，语气也不好了，“那那些世家子呢？你私自动刑，朝堂上怎么交代？你以为你编的那些谎话瞒得住他们吗？”
成弗居微微敛唇，意味不明的道：“这就要看父亲是要清理门户，还是为女报仇了。”
他用他最薄弱的地方进行攻击，“倘若父亲真要坐实母亲所说的‘两个女儿一个也护不住’，那么孩儿甘愿领罚，不会牵累乐陵。”
乐陵侯恍然，苦笑着喃喃：“原来我早就在你算计的一环里了。”
成弗居不置可否，“成家算计我，就该想到我会以牙还牙。”
否则，他又何必浪费时间在这里作口舌之争？
“好，就当是弥补，朝廷上的麻烦我来解决，但有一事，你即便清理门户，也要等到科考后。”乐陵侯绞尽脑汁的劝告，“君子报仇尚且十年不晚，何况他们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日后有的是时机。”
目的达到，成弗居不再违逆他，何况这事他早就已经答应了夭夭，语气短暂的恢复昔日的温驯。
“父亲放心，孩儿自有分寸。”
这句话让乐陵侯有了一丝侥幸，如同以往，半是忧心的下令：“以后行事别再这么鲁莽。”
可成弗居并不只是一时卸下的温驯的皮囊，对于这样的命令也在不像以往一样全盘接受。
“这种事情，孩儿无法给予父亲保证。”少年郎眼神锐利，“倘若还是有人动我身边之人，譬如夭夭、祖母、师父、阿垣，或是我的同门师兄弟们，孩儿是绝不姑息的。”
他自认像他母亲，学会了护犊子也不意外。
只是与谈起成家相比，乐陵侯还是有些难过。
“在你心里，成家……甚至不如那群和尚重要？”
“是。”
一个利落的“是”，彻底断绝了乐陵侯的念想。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自语评判道：“薄情，但非无情，我早就说，成家这算盘打错了。”
成弗居微微敛眸，落下最后一言，权做了报恩。
“这份恩义我始终记着，如若他们不越雷池，孩儿自当舍此身，庇护一方。”他直接道，“此言，父亲也可原话奉告给诸位族老。”
与之相反的，越了雷池，也休怪他翻脸无情。
恩威并施，学的甚妙，遁出红尘的住持大师却是教出了一个好徒弟，比他们称职多了。
乐陵侯久久不语，末了，叹息一声，冲他摆了摆手。
还是妥协了。
成弗居俯首行了辞礼，毫不犹豫的扭头离开。
乐陵侯凝望着他逐渐挺拔的背影，喉头一梗，忽的道：“孩子，别恨谁，恨会毁了你。”
成弗居步履一顿，回过身来，低眉垂眼。
“孩儿谨记。”
他的嗓音已如往日般听不出情绪，仿佛方才那个满眼怨怒与他争执的少年只是错觉。
可若真是错觉，便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驳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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