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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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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的风,实在走得太快,人们请求它再为秋的气息带来一支桂,流动的叶,细密,浓稠,奔涌的云,翻滚,离开,乌巷子后,不知哪里伸出来一支烟洞,婉转的细烟,那只是一瞬,就被撕开成了弯曲的线条,最终藏匿.
这一年的8月14日,是张曼湘37岁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
那天,张曼湘穿了一袭双圆襟直筒袖的青丹窄祆下搭了一套伽罗色的褶裙,衣裳上还攒着一串石青色的珠缨络子,眼底流露出的是比南方青石街道还深的潮湿冷凄,整个人都透着清冷气,似雨天中攀着泥点开出的淡青剑兰.她刚出楼里走出来要去给姑娘们采买胭脂水粉,却在街头马车上甩下来的尸体中认出路空.“这个道士,竟这般高洁吗?寻死一次不够,还要再死一次,也不知这次又是受哪些人的指摘又活不下去了”
张曼湘这么想着,嘴上却让人把路空抬回了楼里又叫来了大夫.
此后的许多天里,路空在迷糊间听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妈妈对她带回来的那个小白脸可上心了”路空睁眼那天已是个黑夜,他撑着勉强下了床,看着趴在圆形菱花桌上的女子觉得眼熟,他看桌上的白纸上写“我们国家到了将亡未亡的时候了,现在之所以未亡,全仗一点国民的志气,自失败的消息传来,首先由学生发起惩警卖国奴,抵制日货,三年过去,全国各界万众一心,下至小工车夫,亦不肯与日人工作,可见人心不死,正是我国一线生机。惟我青楼,一无举动。我本我的良心,想出几条办法,劝告我花界同胞,各本良心尽我国民应尽之天职”署名是花界女子张曼湘.
本来还在熟睡中的女子缓缓睁开眼,语气还是一年前那般冷淡“怎么,没吃到我请你的白面馒头就让你这般难过,难过到连活头都没有了?”这话颇有几分玩笑的意味,却也是面前这个本该仙风道骨如今却刚从鬼门关里走回来憔悴不堪的男人这些年的写照.
他好像还是那样嘴笨,张了半天嘴才缓缓吐出“谢谢你”三个字.张曼湘见他如此,从架上大衣里掏出个玉坠子丢在他面前.路空闭上了眼,说话底气都足了许多“我想谢谢你,不止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命.小时候我被师兄弟为难还不自知的时候,是你和我说这天下间没有谁要帮着谁的道理,所谓弱者不过是强者为了让自己的举动听起来更伟大而编造的身份,因为我把你这番话讲给了师父听,师父觉得我有慧根才注意到我.后来饥荒……”
张曼湘打断了他,有些嘲弄的开口道“后来饥荒,我救了你却又从侧面告诉你在乱世下想活着无为就不可取,可能你那时就记住了我.后来你救了我,在大殿里那番话又让你自愧不如后来我又替你出言说话,你便喜欢上我了,是吗?”路空没想到这个是世俗眼里最下贱的女子能把自己看得如此透彻,只能点了点头.
张曼湘像是听了世纪笑话一般,笑得如在雨里颤舞的花,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这世上的人呐,总觉得自身的情绪至上便让七情六欲裹挟了自己,手里有些东西的便让这情绪外泄到他人身上,什么都没有的呢,便让这情绪以弱以暗的方式去寻找所谓救赎,路空,你我皆凡人,但经此世道总要学会把这颗心冷下来,唯有如此,才有可能乱世逢生.”那晚的风有些大,风里都是脂粉气的味道,熏得路空有些睁不开眼了.
第二日,路空再睁眼时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还有一身干净的玄青色袍子,和两人“初见”时他穿的那身是同一颜色.
他拉开门,正看见张曼湘站在一群丫头面前冷清清地开口道“我和你们一般大的时候已经在北京成了头牌,后来楼里的姐妹都被日本鬼子给糟蹋死了,我是用尽了全力才走到这里,走到你们面前的.我知道,你们来这无非是为了养活家里人或者为自己求一线生机,我不会亏待你们,只要你们乖乖听话和不买日本人的东西,我就尽量把你们当家里人,咱们一块活.”说完就为丫头们分好了活计,她自己坐上了一辆马车往北巷许府去了.
路空好像直到今天才看明白她这个人一点,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好日子是什么模样的,但她也比任何人明白坏日子是什么样,她口口声声地去厌恶谴责这个世界,行动上却是救了自己这个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道士三次和在买下这群姑娘的时候总是悄悄地往她们身上放钱,不让卖了她们的父母兄弟看到.可如果他没记错,张曼湘今年也才21岁.
张曼湘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落日的古红倾洒她一身,她是楼顶一粒缄默的剪影.橘黄的日光下,她的头发映得金黄,阴影下的五官棱角分明,透出厌恶冷漠,可眼底分明是求助与绝望.路空走上前去拉住她“张曼湘,你比你想象的勇敢,以后的日子里,想哭就哭吧.”可张湘曼泪早已干涸,只剩下眼里破裂的血丝,和凸起的瞳,她的胸口流淌着这个时代的罪,心脏万般扭曲蠕动日日宛如凌迟.
张曼湘叹了口气“路空,如果你这次走了以后,我们还会遇见的话,你娶了我吧,在乱世里能够遇见四次,这就是我们之间缘分的自然.”
路空似乎没有片刻犹豫便吐出了一声“好”
这一天,是1911年8月14日,张曼湘今天又救下了一群姑娘,哪怕这种救可能是自以为是的,可她尽力了.今天遇到的恩客是个少爷,没有打人虐人的习惯,赏钱也不少.最重要的是,有个人愿意娶她了,尽管这个人是世俗眼里和她一样肮脏不堪的人,但那不重要,他愿意,她也愿意.她的一生中很少有什么事是她愿意的,唯独这件事,算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