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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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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番外发生正文开始十一年前-
黔东南的夏末,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沉甸甸地压在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上。
那是一种有重量的潮湿,裹挟着亿万草木呼吸吐纳的瘴气,沉滞地流淌在每一寸空间里,吸入肺腑,便带来一种微甜的、令人昏沉的窒息感。
远山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墨绿,从近处清脆欲滴的翠色,一路向天际线蔓延,逐渐沉淀为近乎漆黑的苍黛,仿佛一头蛰伏的、呼吸悠长的巨兽,将天空都挤压得低矮了几分。
午后的阳光毒辣,却失了平原地区的爽利,变得缠绵而刁钻。
它穿透层层叠叠、墨绿得发黑的原始林冠,在与繁密枝叶的搏斗中被切割、撕碎,最终在林间湿热的腐殖土上投下支离破碎、明明灭灭的光斑。
这些光斑如同垂死者涣散的瞳孔,无力地闪烁着,非但未能驱散林下的幽深,反而衬得那些阳光无法触及的角落愈发深邃莫测。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生命气息——厚积的落叶在湿热中缓慢腐烂,散发出甜腻中带着腐朽的醇厚气味;不知名的野花在阴影中幽然吐露芬芳,那香气被湿气蒸腾,变得粘稠而暧昧;湿润的岩石上覆盖着厚厚绒绿的苔藓,像一块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无声地渗出阴凉。
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用尽最后一丝生命力控诉这难耐的酷暑,那声音不再是清脆的聒噪,而是被厚重的空气滤过,变得沉闷而扭曲,混着溪涧因雨水丰沛而愈发汹涌、却因林木阻隔显得沉闷的流淌声,以及天际滚过的、辨不清方向的闷雷——那雷声如同巨兽在云层后压抑的低吼,遥远,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燥热难耐的网,将山林与村落牢牢笼罩。
岩头村,如同被天神随意抛撒在这片巨大绿色褶皱里的几颗灰色石子,渺小,卑微,几乎要被那无边的绿意吞噬。
它依着陡峭的山势,高低错落地挤在一起,远远望去,清一色的木质吊脚楼像是从山体里自然生长出来的菌类,饱经数十年甚至上百年风雨的侵蚀,木料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油黑的褐色,那是岁月、烟火、汗水和雨水共同浸染的结果。
楼柱深深扎进潮湿松软的泥土里,底层悬空,阴凉而昏暗,堆放着沾满泥巴的锄头、锈迹斑斑的柴刀、捆扎粗糙的柴禾,以及散发着浓郁牲畜粪便和发酵肥料气味的杂物。
狭窄的青石板路,被无数代人的赤脚和草鞋磨得微微光滑,又在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下变得坎坷不平,在密匝匝的吊脚楼之间蜿蜒穿梭,如同迷宫深处的隐秘脉络。
雨后残留的泥泞尚未干透,在阳光的炙烤下蒸腾起一股原始而刺鼻的土腥气,深深浅浅的坑洼里积着浑浊的泥水,倒映着支离破碎的天空和吊脚楼漆黑的檐角。
几辆沾满厚厚泥浆、车身线条硬朗、与这原始山村格格不入的越野车,如同闯入蛮荒之地的钢铁怪兽,履带般的轮胎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块,艰难地碾过村口那条最宽的、却依旧被黄浊泥水覆盖的“主路”,沉重的车身在泥泞中左右摇晃,最终在一处相对平坦的晒谷场边缘彻底趴了窝。
引擎发出徒劳而愤怒的嘶吼,转速表疯狂跳动,轮胎在粘稠的泥浆里疯狂空转,刨出深深的沟壑,溅起大片的污浊泥点,如同怪兽濒死前的挣扎。
车门被大力推开,铰链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陆承砚长腿一迈,跨了下来。
二十一岁的陆承砚,穿着一身剪裁精良、质地轻薄、却显然完全不适合此地潮湿闷热气候的浅灰色亚麻休闲西装,里面是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色丝质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系着同色系真丝领带,上面别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铂金领带夹。
脚上那双意大利手工定制的深棕色麂皮乐福鞋,鞋型优雅,皮质柔软,在踩上泥泞路面的瞬间,昂贵的、呼吸着托斯卡纳阳光的皮质立刻被深褐色、散发着牲畜粪便气息的泥浆贪婪地吞噬、包裹,留下两个清晰的、带着粘稠质感的脚印,仿佛某种不祥的烙印。
他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着一层精心打磨的、坚不可摧的寒冰,深邃的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冷漠、厌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与生俱来的倨傲。
额前一丝不苟梳理过的黑发,被山间蒸腾的、无所不在的湿气濡湿,几缕不服帖地贴在光洁饱满的额角,更添几分锐利而疏离的冷感。他的站姿挺拔,带着受过严格礼仪训练的痕迹,与周遭佝偻、随意的环境形成尖锐的对立。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体面、面料挺括的都市服装,却在此地显得手足无措、眼神茫然的年轻助理,以及一位满头大汗、不断用一块洗得发灰的手帕擦着锃亮额头的本地村干部。
那干部脸上堆着谄媚又惶恐的笑容,皱纹里都嵌着小心翼翼,操着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口音,试图解释:“陆先生,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刚下过雨,这路……这路就是这样子,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陆承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声音只是恼人的蚊蚋嗡鸣。他的目光越过低矮破败、散发着霉味的吊脚楼顶,投向远处被浓绿覆盖、起伏如同凝固波涛的莽莽群山。
那沉默的、无边无际的绿色,带着一种原始的巨大压迫感,让他心头莫名烦躁。空气里弥漫着的复杂气味——牲畜粪便的腥臊、草木腐烂的甜腻、廉价烟草的呛人、还有人体汗液的酸腐——浓烈得如同实质,无孔不入地侵袭着他的嗅觉,令他窒息。
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仿佛多吸一口这里的空气,都是对他身份和洁癖的莫大侮辱。
家族所谓的“磨砺”、“体验底层”、“了解民间疾苦”,在他锐利而早熟的目光审视下,不过是老头子们又一个彰显权威、将他暂时踢出权力核心漩涡的拙劣把戏,一场精心策划的、带着羞辱意味的流放。
他随手解开西装外套唯一的一颗纽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优雅外表压抑着的烦躁。
昂贵的亚麻面料下,后背早已被闷热无风的湿气洇出一片深色的汗迹,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粘腻不堪的触感,与他追求干爽洁净的本能激烈冲突。
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荒谬绝伦的“视察”,回到那辆虽然陷在泥里、但至少拥有良好密封性和空调系统的越野车中,哪怕只是片刻的隔离与清净。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带着奶味的咿呀声,混合着少年人清亮却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哄劝声,从旁边一栋吊脚楼底层堆满柴禾的深邃阴影里飘了出来,像一丝微弱的风,拂过燥热的空气。
“……星儿乖,不哭哦,看……看大车车……好大的车车……吵到我们星儿了是不是?不怕不怕……”
陆承砚的目光下意识地循声扫了过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漫不经心的探究。
只见那栋吊脚楼底层堆满柴禾的阴暗角落里,蹲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肩线处甚至已经磨损出毛边、打着几块颜色不一的补丁的旧汗衫的少年。
十六岁的简妄,身形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像一株在贫瘠岩石缝隙里挣扎着抽条的青竹,骨骼纤细却透着一股韧劲。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在同样破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花布襁褓里的小婴儿。
那婴儿的小脸皱巴巴的,似乎被刚才越野车狂暴的引擎声惊扰,正瘪着没有牙齿的小嘴,发出小猫般细弱可怜的抽噎。
简妄微微摇晃着身体,动作带着一种原始的、哄孩子的韵律,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托着婴儿柔软脆弱的头颈,另一只手笨拙地、却无比轻柔地拍抚着襁褓,嘴里不停地发出低低的、带着抚慰意味的哄劝声。
他的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顺着清瘦的、尚未完全褪去少年圆润的脸颊滑落,滴在汗衫早已被汗水洇湿的领口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颜色。
似乎是察觉到那道存在感极强的、冰冷的目光注视,简妄猛地抬起头,像一只警惕的幼兽。
刹那间,两道目光在燥热粘稠得几乎凝固的空气里猝然相撞!
陆承砚那双深邃如寒潭、带着审视与疏离、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的眼眸,撞进了一双清澈得如同山涧最纯净溪流、却又带着林间小兽般本能警惕的眼睛里。
那眼睛很大,眼瞳是纯粹的深褐色,明亮,纯粹,眼尾微微下垂,此刻因为全神贯注地哄孩子和突然被外来者注视而显得有些慌乱,像骤然受惊、欲要逃窜的鹿,却又在最深处,隐隐藏着一股不肯轻易低头的、执拗的韧劲儿。
简妄显然被陆承砚的衣着、清贵冷冽的气质和那毫无温度的眼神彻底镇住了。
他抱着妹妹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仿佛要将那小小的生命融入自己的骨血里寻求保护,身体微微后缩,试图将自己和妹妹更深地藏进吊脚楼那浓稠的、带有庇护意味的阴影里。
但那双清澈得过分眼睛,却依旧带着一丝本能的、对未知遥远事物的好奇,怯生生地、又无比清晰地映出了陆承砚高高在上、纤尘不染、与周遭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挺拔身影,如同镜面般倒映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陆承砚的目光在简妄那张沾着汗水和灰尘、却难掩眉目清秀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随即掠过他怀里那个仍在抽抽搭搭、依赖着兄长庇护的小婴儿,最后落在他那双沾满了泥点、裤腿高高卷起、露出同样沾满泥浆的小腿和赤裸的脚上。
那沾满泥污的脚踝和脚趾,因为常年赤脚行走而显得粗糙,与他脚下深陷泥泞、却依然能看出原本昂贵轮廓的麂皮皮鞋,形成了触目惊心、无法逾越的对比。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阶层”的冰冷鸿沟感,瞬间攫住了陆承砚。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存在的、肮脏又碍眼的东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极其迅速地、带着一丝嫌恶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他习以为常的、精致世界的视线。
那少年的存在,以及他眼中那份纯净与挣扎,都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他此刻的处境,让他感到一种被冒犯的不适。
他不再看那对藏在阴影里的、如同被遗弃的幼崽般的兄妹,漠然转身,对着还在不停擦汗、局促不安的村干部,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土层下永不融化的坚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带路。去村委。”
村干部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哈腰地在前面引路,身体几乎弯成了一张弓。陆承砚迈开长腿,昂贵的麂皮鞋再次义无反顾地深陷泥泞,发出令人牙酸的“吧唧”声,每一次抬脚都带起粘稠的泥浆。
助理们慌忙跟上,一行人如同蹚过一条污浊的河流,艰难地沿着那条狭窄、肮脏、弥漫着异味的石板路,朝着村中央那栋稍显“体面”的木楼走去。
简妄抱着妹妹,紧紧地缩在阴影里,直到那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吊脚楼交错的拐角,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单薄的汗衫,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冰凉的粘腻感。
他低头,看着怀里终于安静下来、睁着乌溜溜大眼睛好奇望着自己的妹妹,用汗衫袖子胡乱擦了擦额角不断渗出的汗珠,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一种被无形蔑视后、强行压抑的委屈,低声嗫嚅道:“星儿不怕,哥哥在呢……那些人……跟咱们没关系。” 那句话轻飘飘的,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试图安抚自己那颗被那冰冷目光刺痛的心。
村委那栋稍大的吊脚楼里,光线晦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
只有几扇狭小的、糊着泛黄旧报纸的木格窗户,吝啬地透进几缕浑浊的光线,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几道模糊的光柱。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茶叶冲泡后苦涩沉闷的气味,混合着陈年木头受潮后散发的霉味,以及若有若无的、来自角落痰盂的腥臊气,形成一种令人头脑发胀的沉闷氛围。
长条形的老旧木桌旁,围坐着几个穿着同样破旧、颜色黯淡、打满补丁的衣衫的村民代表,他们大多神情拘谨,眼神麻木,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掌无措地放在膝盖上,或是不安地搓动着。
岁月的风霜和生活的重压,在他们黝黑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沟壑,每一道皱纹里都仿佛藏着无声的艰辛。
陆承砚坐在唯一一把看起来还算干净、垫着旧棉垫的藤椅上,后背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孤傲的松柏,仿佛沾上一点这里的尘埃都会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无法忍受。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某种节律地轻轻敲击着膝盖,那指尖修剪得圆润光滑,一丝不苟,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白如玉的光泽,与周围粗糙、黝黑、指甲缝里嵌着泥垢的手掌形成了无声的宣言。
冗长而毫无意义的扶贫会议正在进行,时间仿佛被这粘滞的空气拉长了。村干部用蹩脚的、夹杂着大量本地土语的普通话,磕磕绊绊地念着枯燥的、纸张泛黄的扶贫款项分配方案。
村民代表们大多低着头,眼神躲闪地看着自己沾满泥巴的脚面,或是望着窗外被屋檐切割成一条的天空,偶尔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表示赞同或不解的应和,声音低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让人喘不过气,劣质烟草燃烧后辛辣呛人的气味和人体散发出的、混合着汗味的浓重体息交织在一起,持续挑战着陆承砚忍耐的极限。
他深邃的眼眸里只剩下冰冷的不耐和锐利的审视。眼前这些麻木的、如同被生活榨干了所有希望的面孔,这散发着腐朽与贫穷气息的、令人窒息的环境,这毫无效率、如同原地踏步的会议,都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厌恶与疲惫。
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逃离这个在他看来毫无价值、只会浪费他时间的地方。
“……所以呢,这笔款子,主要是用来修整村东头那段老引水渠,渠帮都塌了半边了……还有……还有给几户特别困难的人家买点猪崽鸡苗,指望能下崽生蛋,换点油盐钱……”
村干部念得口干舌燥,声音沙哑,不时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窥探着陆承砚脸上那冰封般的神情,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指示或情绪。
陆承砚连眼皮都懒得抬,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示意对方继续。
他的目光透过狭小的、沾满灰尘和雨渍的窗户玻璃,落在外面被烈日炙烤得泛起虚光的泥泞村道上,思绪早已飞离了这令人窒息的木楼,飞回了那个灯红酒绿、秩序井然的遥远都市。
突然,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按下了他思绪的暂停键,一闪而过。
是那个抱着孩子的少年。
简妄正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踩过村委楼外不远处那条积满了浑浊泥水、滑腻不堪的石板路。他肩上扛着一捆比他瘦小身躯还要粗壮、几乎将他整个脊背都压弯了的柴禾。
沉重的柴禾捆用粗糙的麻绳紧紧捆扎着,边缘尖锐粗糙的枝桠不断蹭着他汗湿的旧汗衫,在单薄而紧绷的脊背上留下几道浅浅的、泛着血丝的红痕。
他低着头,脖颈因用力而青筋微显,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湿滑的石板和浑浊的、不知深浅的水坑,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倔强的专注神情,仿佛背负的不是柴禾,而是整个生活的重量。
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他清瘦的、尚显稚嫩的脖颈不断滑落,在他汗衫的后背上涂抹开一大片深色的、湿漉漉的印记。
他显然没有注意到村委楼里那双冷漠眼睛的注视,正试图绕过一个积满了泥水、漂浮着草屑的深坑,身体因保持平衡而微微前倾,重心显得有些摇摆不定。
鬼使神差地,陆承砚插在西装裤袋里的手动了动。那里放着一台小巧的、银灰色金属外壳、最新款的数码相机,是临行前助理塞给他的,美其名曰“记录扶贫过程,留存影像资料”。
几乎是出于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事后也绝不会承认的本能冲动,陆承砚飞快地、动作隐蔽地掏出相机,甚至没有调整焦距和参数,隔着那扇狭小的、沾满灰尘与污迹的窗户玻璃,对着窗外那个在泥泞中艰难负重前行、背影倔强得刺眼的少年,精准而迅速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空气吸收的快门声,微弱地响起,瞬间便淹没在村干部絮絮叨叨的汇报、村民含糊的应和以及窗外遥远的蝉鸣声中。
陆承砚动作迅速地将相机收回口袋,动作流畅自然得仿佛只是掸了掸西装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玉石面具,心跳却因为刚才那个突兀的、不受控制的举动而漏跳了一拍,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惯有的冷漠迅速覆盖、抚平。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张老旧的长条会议桌,仿佛刚才那个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他依旧是那个超然物外、冷眼旁观的旁观者。
窗外的少年,似乎被那极其轻微的、不同于环境音的声响惊动,脚步顿了一下,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但村委楼昏暗的窗户里一片模糊,只有灰尘在光柱中跳舞,什么都看不清。
他甩了甩被汗水粘在额角的黑发,像是要甩掉那莫名的窥视感,继续咬紧牙关,扛着那捆沉甸甸的柴禾,深一脚浅一脚地、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另一栋吊脚楼投下的、更深的阴影里。只留下泥泞不堪的石板上,一串深深浅浅、沾满泥浆的赤足脚印,如同刻印在大地上的无声诗行,诉说着生存的沉重。
山里的天,孩儿的脸。午后积蓄了许久的沉闷雷声终于挣脱了束缚,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密集地砸在吊脚楼的木板屋顶上、青黑色的瓦片上,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雾,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
燥热得令人窒息的空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带着泥土腥气和草木清香的凉意,但这凉意很快又被无处不在的潮湿所取代。
陆承砚站在村委为他安排的、村中条件“最好”的吊脚楼二层客房里。
说是客房,也不过是一间稍大些的屋子,四壁是用粗糙的木板拼接而成,缝隙间能看到暗沉的光线。陈设简陋到近乎贫寒,只有一张铺着粗糙草席的硬木板床,一张掉了漆、露出木头原色的旧桌子,和一把椅腿歪斜、坐上去会发出呻吟的竹椅。
空气里弥漫着木头长期受潮后特有的、阴郁的霉味,以及从楼下隐约飘来的、淡淡的牲畜粪便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不快的居所氛围。
窗外是倾盆而下的暴雨,雨水如同瀑布般顺着低矮的屋檐哗哗流淌,形成一道不间断的水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将这间小屋困在了一片喧嚣的孤寂之中。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带,甚至干脆将它扯了下来,扔在那张布满污渍的桌子上。
昂贵的丝质衬衫后背早已被闷热潮湿的空气洇透,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粘腻不堪的触感,这感觉让他从生理上感到厌恶。
他走到那扇小小的、木格已经有些变形、糊着发黄旧报纸的窗户前,想推开它透透气,驱散屋内令人窒息的霉味,却发现窗棂早已因为潮湿而膨胀变形,死死卡住,纹丝不动。一股更大的、无处发泄的烦躁如同野火般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想要用拳头砸开这禁锢。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穿透了哗哗作响、震耳欲聋的雨声,顽强地从楼下隐约传了上来。
咳!咳!咳!
那咳嗽声剧烈而痛苦,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狠狠攥捏着咳嗽者的肺腑,要将里面的空气和生命一起挤压出来,中间夹杂着艰难而急促的喘息,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一下下敲打着陆承砚的耳膜。
陆承砚蹙紧了眉头,那冰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是被打扰的不悦,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是那个抱着孩子的少年?
他犹豫了一下,身体的动作先于思维的指令,还是走到了通往一楼的、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过的木楼梯口。
扶着粗糙得能磨破手掌皮肤的木栏杆,他屏住呼吸,向下望去。
吊脚楼底层光线昏暗,几乎如同黑夜。只有靠近楼梯口的地方,有一点微弱的、跳跃的火光。那里堆满了劈好的柴禾和杂乱的农具,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潮湿土腥和柴草味。
简妄正蜷缩在一个小小的、用几块破砖头和破木板勉强搭成的简易灶台旁。他背对着楼梯,瘦削的脊背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剧烈地弓起,像一张被拉到极限、随时可能断裂的弓。
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他的身体痛苦地痉挛、颤抖,仿佛要将单薄的身体震散架。他面前的小灶膛里,几块显然是刚从雨地里捡回来、还未干透的湿柴正勉强燃烧着,冒着浓烈而呛人的青白色烟雾,火苗微弱而挣扎。
火上架着一个边缘缺了口的粗陶瓦罐,里面正咕嘟咕嘟地煮着黑乎乎、看不出原貌的东西,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带着苦涩气息的草药味道,那味道混合着湿柴的烟味,形成一种令人喉咙发痒的刺激性气体。
他咳得厉害,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呕出来,一只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似乎有涎水渗出,另一只手徒劳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试图压下那翻江倒海、永无止境的痒意。
那件破旧的汗衫早已被冷汗和雨水完全浸透,紧紧贴在同样单薄而凸出的脊背上,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尖锐的轮廓,像两只即将破体而出的蝴蝶翅膀,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感。
陆承砚站在楼梯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没有温度的幽灵,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在浓烟、病痛和潮湿中蜷缩、挣扎的年轻身影。
他那双冷漠如冰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真正察觉的复杂波澜。是纯粹的嫌恶这糟糕透顶、如同地狱角落般的环境?
是对这种毫无美感的、原始挣扎的本能排斥?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触动?为这少年在如此绝望的境地中,依旧凭借着本能和某种顽强的生命力,挣扎求存的狼狈与不屈?
他没有下去。
没有询问,没有帮助,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博物馆里审视一幅描绘苦难的油画,冷静地、隔阂地看着简妄咳得撕心裂肺,看着他用一个破旧的、边缘有缺口的葫芦瓢,颤巍巍地从滚烫的瓦罐里舀出黑乎乎、散发着刺鼻苦味的药汁,然后忍着那灼人的滚烫和令人作呕的苦涩,小口小口地、艰难地吞咽下去,每喝一口,眉头都紧紧皱起,身体微微颤抖。
浓烟不断升起,呛得他眼泪直流,那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汗水、雨水,他显然刚从外面的暴雨中回来,以及可能还有因痛苦而渗出的生理性泪水,在他沾着烟灰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狼狈的痕迹。
陆承砚的指尖在粗糙的木栏杆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木屑。他想起口袋里那台冰冷的相机,想起刚才隔着窗户拍下的那个在泥泞中负重前行的、倔强的背影。
一股莫名的、更加深沉的烦躁再次涌起,如同潮水般拍打着他的理智堤岸。他猛地转身,不再看楼下那令人窒息、挑战他认知极限的一幕,快步回到了那间同样令人感到束缚和窒息的客房,仿佛要将那画面连同那咳嗽声一起关在门外。
窗外的雨声哗哗,无休无止,如同天穹漏了一个大洞,将那少年的咳嗽声、这村庄的贫瘠、还有他内心的烦躁,一起淹没在这片白茫茫的水世界之中。
几天的“扶贫”行程,在陆承砚的感受中,如同一场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酷刑。
每天,他都必须跟着村干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永远泥泞不堪、滑溜难行的山路上跋涉,参观那些在他锐利目光审视下显得毫无价值、甚至可笑的所谓“扶贫项目”——简陋得四面透风、散发着鸡粪恶臭的竹篾鸡舍。
浑浊不堪、漂浮着杂物的蓄水池,被不久前一场山雨就冲垮了一小段、村民们正在用原始工具勉强修补的土石引水渠……
他听着村民们用他那需要连蒙带猜才能勉强理解的、浓重得化不开的方言,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各种具体而微的困难,种子不够、肥料太贵、猪崽病了,以及千篇一律、听起来空洞无比的感激,在他敏锐的耳朵里,这些感激更像是一种变相的、小心翼翼的索求。
他忍受着无处不在、防不胜防的蚊虫叮咬,那些细小飞虫似乎格外青睐他这与众不同的“新鲜血液”,忍受着粗糙、油腻、散发着奇怪气味的当地饮食,他甚至无法准确分辨那些食材原本的面目,忍受着那无孔不入、日夜萦绕、混合着牲畜粪便、霉变、汗液和劣质烟草的、令人作呕的空气。
他像一个误入异星球的、过于精密的仪器,与周遭粗糙、原始、充满生命蛮力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冷漠是他与生俱来的盔甲,倨傲是他保护自己的盾牌。他用这两样武器,将自己与这片土地和人群彻底隔绝开来。
只有在极其偶尔的、意志松懈的瞬间,那个抱着婴儿、眼神清澈而警惕的少年身影,或者那个在雨中蜷缩在灶台旁、咳得撕心裂肺的狼狈侧影,会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一丝微不可察、转瞬即逝的涟漪,但那涟漪尚未扩散,便迅速被更深的厌烦和急于脱离的迫切感所覆盖、抚平。
离开的日子,终于在望眼欲穿中到来了。
越野车经过村民们一番嘿咻嘿咻的蛮力推搡,终于从那泥泞的陷阱里挣脱出来,车身被浑浊的雨水粗略冲洗过,虽然还残留着泥渍,但总算重新显露出冷硬、现代的线条。
发动机低沉有力地轰鸣着,如同即将挣脱牢笼、回归熟悉世界的猛兽,蓄势待发。
村干部和几个被选为代表的村民围在车旁,脸上堆着最谄媚、最谦卑的笑容,说着千篇一律、早已准备好的感谢和形式上的挽留话语,手里提着一些用草绳或旧布条捆扎着的、沾着新鲜泥巴的“山货”——品相不佳的干蘑菇、颜色暗淡的笋干、还有几只被草绳绑着腿、正在无力扑腾的老母鸡。
助理们正熟练而疏离地客套着,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试图将那些散发着土腥气的“土特产”委婉而坚定地塞回村民手里,动作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嫌弃。
陆承砚早已坐进了后座。车窗紧闭,深色的贴膜将外面嘈杂的声音、浑浊的空气以及那些殷切的面孔都隔绝开来,营造出一个短暂而脆弱的清净空间。
他靠在柔软舒适的真皮座椅上,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眉宇间带着连日奔波积累下的疲惫和一种终于得以解脱的漠然。
身上那股仿佛已经渗透进布料纤维的、属于岩头村的独特气息——混合着泥土、汗水、霉味和牲畜味道的复杂气味——让他感到无比厌恶,只想立刻回到那个充斥着消毒水、香氛和秩序感的世界,将这里的一切彻底从记忆里清除。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急促、带着少年人特有清亮质感、却又明显底气不足、充满紧张的声音,顽强地穿透了车窗的隔音,隐约传了进来:
“……陆……陆先生!”
陆承砚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他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目光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冷漠地看向外面。
只见简妄不知何时挤到了车旁,站在离车门几步远的地方。他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额前的黑发被汗水完全濡湿,一绺一绺地贴在光洁的额角,瘦削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喘息未定。
他怀里这次没有抱着妹妹,只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洗得发白变形、肩部线脚都已开裂的旧汗衫,和一条同样破旧、裤腿短了一截的麻布短裤,赤裸的双脚沾满了新鲜的泥点,有些局促地相互蹭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犹豫、紧张、羞怯,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近乎卑微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期盼。
他看到陆承砚的目光终于投了过来,身体明显地绷紧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针扎到,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揪着汗衫粗糙的下摆,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鼓足勇气,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穿透了车窗:
“陆先生……您……您能不能……资助我读书?”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连哗哗的雨声似乎都短暂地停滞了一下。
车外的村干部和村民都愣住了,脸上露出惊讶、诧异、甚至有些尴尬的神情,互相交换着眼神,看着这个平时在村里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少年,不明白他哪里来的勇气。
助理们也停下了手里推拒土特产的动作,目光带着惊异和一丝玩味,在简妄那卑微而期盼的脸上和紧闭的、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车窗之间来回逡巡。
车内的陆承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副毫无缝隙的玉质面具。
他深邃的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解剖般的冷静,落在简妄那张因为紧张和强烈期盼而微微涨红的脸上,落在他沾满泥点、与大地颜色融为一体的赤脚上,落在他洗得发白、打着补丁、如同他整个人生缩影的旧汗衫上。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的实际价值,又像是在确认一个不自量力、荒谬绝伦的笑话。
资助?读书?
在这个连干净饮用水源都成问题、人畜混居、疾病肆虐的穷山沟?在这个连一条能让车顺利通行的路都没有、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资助一个赤着脚、穿着破汗衫、浑身散发着泥土和汗水气息的少年,去读那些之乎者也、数理化的书?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冒犯的、居高临下的冷漠,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陆承砚心中那最后一丝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
他甚至懒得去思考这个看似简单的请求背后,可能隐藏着怎样炽热的渴望、怎样绝望的挣扎,以及怎样微弱的、对于改变命运的希冀。
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不懂规矩、不识时务的穷小子,异想天开的、令人厌烦的痴心妄想。
他没有说话。没有斥责,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只是极其冷淡地、毫无温度地、如同看路边石子般瞥了简妄一眼。
那一眼,如同西伯利亚荒原上骤然刮起的、裹挟着冰晶的寒风,又如同淬了剧毒的刀锋,瞬间、精准而残忍地刺穿了简妄眼中所有的期盼和小心翼翼积攒起来的勇气!
少年眼中那簇微弱却顽强燃烧的火焰,如同被这冰冷的视线直接命中,狂风吹熄,瞬间黯淡、熄灭,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涨红的脸颊迅速褪去所有血色,变得一片惨白,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
揪着衣角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皮肉里,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他像是被那毫无人类情感的视线瞬间冻僵在原地,变成了一尊绝望的雕塑,嘴唇微微翕动着,颤抖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连呜咽都被堵在了喉咙深处。
巨大的难堪和一种被彻底碾入尘埃、尊严尽失的羞耻感,如同冰冷而带有毒刺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年轻的心脏,勒得他几乎要窒息,眼前阵阵发黑。
陆承砚不再看他,仿佛那只是一个已经处理完毕的、无关紧要的干扰项。他抬手,对着驾驶座的方向,极其冷淡地、不带一丝烟火气地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
司机立刻会意,毫不犹豫地挂挡,松刹车。
黑色的越野车引擎发出一声低沉而有力的吼叫,如同挣脱了最后一丝无形的羁绊,猛地向前一窜!轮胎碾过泥泞不堪的路面,溅起大片的、浑浊不堪的泥浆,如同泼墨般向四周飞射!
“哎呀!” 围在车旁的村干部和村民惊呼着,慌忙不迭地向后躲闪,生怕那肮脏的泥点沾染到自己本就破旧的衣衫上。
简妄却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能力。
冰凉的、夹杂着沙石的泥点如同密集的子弹,狠狠地、无情地溅射在他赤裸的、瘦削的小腿上、脚背上,甚至飞溅到了他破旧的、短了一截的裤腿上,留下一个个肮脏的、带着嘲讽意味的斑点。
他毫无反应,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象征着另一个遥远世界、承载着他短暂幻想的钢铁怪兽,绝尘而去,毫不留恋地迅速消失在村口那条泥泞小路的尽头,只留下两道迅速被雨水冲刷、逐渐模糊淡去的泥泞车辙,和一地狼藉的、散发着浓郁牲畜粪便和腐烂草木气息的泥浆,证明它曾经来过。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溅在脸上的、带着土腥味的泥点,顺着他苍白的面颊滑落,流进嘴角,带来一股咸涩的味道。
他死死地咬着下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到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让眼眶里那股汹涌的、滚烫的热流决堤般滚落下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捏,疼得他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剧烈地、痛苦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般的、绝望的呜咽。
陆承砚靠在疾驰而去的越野车后座上,闭着眼,手指用力地捏着高挺的鼻梁,试图驱散连日来的疲惫和那萦绕不去的厌烦感。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倦意和对此行经历的深深厌恶。
车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的、飞速倒退的绿色山影,如同他急于摆脱的、光怪陆离的噩梦场景。
就在车子即将彻底驶离村口、车轮碾上通往山外那条同样坎坷泥泞的土路时,陆承砚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牵引着,毫无预兆地、极其短暂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穿透深色的车窗玻璃和窗外迷蒙如纱的雨幕,下意识地、飞快地瞥向了村口的方向——
泥泞的空地上,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那棵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树干需数人合抱的巨大老槐树,在风雨中沉默地、亘古地矗立着,苍劲的枝叶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发光,如同泪眼朦胧。
树下,只留下几串凌乱的、沾满泥浆的脚印,正被无情的、持续不断的雨水迅速冲刷、侵蚀、抹平,最终与大地融为一体,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他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一瞥,真的只是长途跋涉中一个无意识的、毫无意义的举动。
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斧劈,透着一种斩断所有联系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开快点。” 他对着前方驾驶座的司机,声音冷硬地吩咐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急于与过去切割的迫切,“这鬼地方,一刻也不想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