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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大婚番外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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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初夏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躁动。
这种躁动并不源于天气——虽然五月的海城已经开始展现出她湿热的一面,午后的阳光透过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折射下来,在街道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真正让空气紧绷的,是金融圈里悄然流传的消息,以及陆家那座百年望族府邸内部压抑着的、即将喷薄而出的暗流。
黄浦江的水汽裹挟着这个国际都市特有的喧嚣与野心,蒸腾而上,与空调外机排出的热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黏稠而沉重的氛围。
街边的梧桐树已经生出了茂密的新叶,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却无法驱散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压力。
砚海集团总部大楼矗立在陆家嘴金融区的核心位置,通体由深灰色玻璃幕墙包裹,线条冷硬利落,如同一柄直插云霄的利剑。
大楼顶层,总裁办公室占据了整整半层楼的空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奔腾不息的黄浦江全景。
此刻正是午后三点,阳光斜射进室内,在光可鉴人的意大利黑金沙大理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窗格光影。
江面上游轮如织,观光船、货轮、渡轮在水面上划出白色的航迹,远处的外滩建筑群在阳光下泛着金黄色的光泽,百年沧桑与摩登现代在此处奇妙地交融。
东方明珠塔的球形结构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更远处,环球金融中心、上海中心大厦等高楼如同钢铁森林,静静地展示着这座城市的繁华与野心。
然而此刻,这间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办公室内,却笼罩着一层无形的低气压。中央空调系统保持着恒温二十二度,但空气中仿佛凝滞着某种冰冷的物质,让每个进入这个空间的人都不自觉地放轻呼吸。
陆承砚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
这张办公桌由整块巴西花梨木雕刻而成,桌面光滑如镜,木纹如同流动的暗金色河流,在自然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桌腿是简洁有力的现代几何造型,与传统的木材形成奇妙的对比与和谐。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意大利手工定制西装,衬衫是最简单的白色,领带是接近黑色的深蓝,没有多余的图案或花纹。
剪裁完美的西装贴合着他宽阔的肩膀和精瘦的腰身,每一道褶皱都透着严谨与克制。
袖口处露出半厘米的白色衬衫,上面缀着铂金袖扣,造型是极简的几何切割,在光线下折射出冷冽而不张扬的光芒。
他的坐姿挺拔如松,背部没有靠在椅背上,而是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行动的警觉。
修长的手指此刻正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敲击,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指节分明,每一次敲击都发出低沉而规律的“笃、笃”声,像某种古老钟表的秒针,丈量着时间的流逝,也暴露出他平静外表下并不平静的内心。
他面前摊开的,不是动辄数十亿的并购案文件,不是关乎集团战略布局的机密报告,而是三份截然不同的婚礼策划方案。
第一份方案,装帧在厚重的皮革封套中,封面上烫金的英文花体字“Dream Wings”在灯光下闪烁着矜贵的光芒。翻开内页,纸张厚实如卡纸,每一页都散发着淡淡的雪松香气。方案极尽奢华梦幻:
内页第一张是全幅的南太平洋私人岛屿航拍图——翡翠般碧绿的海水环绕着细白的沙滩,岛上热带植物郁郁葱葱,中央是一座玻璃结构的现代风格婚礼教堂,通体透明,仿佛悬浮于海天之间。图片下方用优雅的字体标注:“专属岛屿租赁:七天六夜,含全岛清场及安保。”
往后翻,是古董级劳斯莱斯花车的细节图——一辆1938年的劳斯莱斯幻影,车身是经典的英国赛车绿,皮质座椅上绣着精致的花纹,车前盖上将装饰由荷兰空运而来的新鲜白玫瑰与满天星组成的花环。备注写着:“车辆来自欧洲某皇室收藏,需提前三个月协调运输及保险。”
婚纱设计稿占据了整整四页——由已故大师的关门弟子亲手绘制的草图,主婚纱采用十九世纪宫廷风格的鲸骨撑裙,但面料是二十一世纪最新科技的仿生丝,既轻盈又有垂坠感。裙摆上将手工缝制超过一万颗施华洛世奇水晶,在灯光下会折射出星空般的效果。头纱长六米,边缘绣着极细的金线,图案是新郎新娘姓氏的首字母交织。
宾客名单草案更是令人咋舌——某国公主、奥斯卡影帝、福布斯排行榜常客、国际顶级艺术家……每个名字后面都附有详细的接待规格偏好、饮食禁忌、随行人员数量。交通安排一栏写着:“已协调三架波音公务机负责欧洲、美洲宾客的接送,岛屿机场跑道正在扩建以适应更大机型。”
预算页在最后,那一长串零以美元为单位,数字后面跟着的货币符号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婚礼的重量——那是一个普通家庭几十辈子也攒不下的天文数字。
第二份方案,装在一只古朴的紫檀木匣中。
匣子表面雕刻着缠枝莲纹,边角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显然是件有年头的物件。打开匣子,里面是厚厚一叠宣纸,用毛笔小楷工工整整地誊写着,每一页都透着沉甸甸的时光感。
方案遵循着陆家百年望族最正统、最繁复的古礼流程,详细到了近乎苛刻的程度:
“纳采”环节:需由陆家三位族老(必须为男性,且配偶健在、子孙满堂)携活雁一对(必须为野生大雁,养殖场出品无效)、绸缎十匹(花色需为正红、绛紫、宝蓝、墨绿、鹅黄各二匹)、玉璧一双(必须为和田白玉,直径三寸三分,厚三分)前往简家下聘。时间必须选在巳时(上午9-11点),出行前需在陆家祠堂焚香告祖。
“问名”环节:需交换双方三代以内的族谱,由专门的礼官核对八字。合八字的先生必须是龙虎山张天师一脉的传人,且年过七十。合八字的地点需在陆家老宅的“听雨轩”,时辰必须在子时(晚上11点-1点),需点燃特制的沉水香。
“纳吉”环节:若八字相合,需准备特制的“吉书”——用金粉在朱砂染过的宣纸上书写,装入紫檀木盒,盒外裹红绸,由陆承砚亲自送至简妄手中。送达时,简妄需着青色长衫(不能是蓝色,必须是青色),立于门槛内接盒,不能踏出门外。
“纳征”环节:即过大礼。礼单长达三页,包含:黄金一百二十八两(取“一路发”谐音)、白银一千两、东海珍珠一百零八颗(需大小一致,直径八分)、蜀锦二十匹、湘绣二十幅、景德镇官窑瓷器全套(共九十九件)、古籍善本十箱(需含宋版书至少三部)……运送需用披红挂彩的马车,从陆家老宅正门出发,绕城三周后方能前往新房。
“请期”环节:由钦天监后人择定吉日,需避开所有节气、朔望、三娘煞、杨公忌等不吉之日。最终选定的日子必须满足“天德、月德、天赦、天愿”四吉神同时当值,且新郎新娘的生肖不能与当日干支相冲。
“亲迎”环节:流程最为复杂。新郎需着明代状元郎形制的婚服(陆家祖上曾出过一位状元),头戴乌纱,腰系玉带。迎亲队伍需包含:开道锣四面、肃静回避牌八对、红罗伞一柄、宫灯十六盏、笙箫鼓乐各一班。新娘出门需由兄长(若无兄长则由族中同辈男性)背出,脚不能沾地。上轿前需完成“撒谷豆”、“跨马鞍”等仪式。花轿需为八抬大轿,轿身雕刻百子千孙图,轿顶缀珍珠流苏。
方案里还夹着一张陆母亲笔的字条,用的是老式竖排信笺,纸张已经微微泛黄,边缘有细小的毛边。字迹娟秀中透着锋棱:
“承砚吾儿:
见字如晤。
陆家娶媳,非同儿戏。自明嘉靖年间陆氏迁居海城,凡三百余年,族中婚丧嫁娶皆有定例。汝为长房嫡孙,肩挑宗祧,婚仪更当慎之重之,勿坠门楣。
简氏门第虽寒,然既已入我陆家族谱,便当以正室之礼待之。古礼虽繁,实为昭告天地祖宗、亲朋世交:此人已为我陆家人,当受陆家庇佑,亦当守陆家规矩。
母知汝性傲,不喜拘束。然祖宗之法不可废,家族之体面不可失。望汝三思。
母字庚子年四月廿三”
字条上的墨迹已经干透,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传统力量,却仿佛还湿漉漉地压在纸上。
第三份方案,则显得朴素得多,甚至有些寒酸。
它装在一个普通的淡黄色牛皮纸文件夹里,封面上用黑色水笔写着“岩头村婚礼初步设想”,字迹工整但略带稚气,显然不是专业人士的笔迹。
翻开文件夹,里面是打印出来的A4纸,页边有些微卷,纸面上还能看到细小的纤维。
策划人是简妄在工棚时期认识的一位热心大姐,姓王,现在在县城开了家小小的婚庆工作室。方案里还夹着她的名片,粉红色的底,印着一对卡通新郎新娘的图案,联系电话手写在上面,边缘已经有些磨损。
方案的核心在岩头村:
场地布置:村口老槐树下设宴。描述写着:“老槐树有三百年树龄,树干需三人合抱,树冠如伞,夏日荫蔽半亩地。可在树下平整土地,铺设红色化纤地毯(本地集市有售,价格实惠)。树干上缠红绸,枝叶间挂红色小灯笼(太阳能充电,可循环使用)。”
宾客邀请:“请全村乡亲。岩头村现有户籍人口287人,实际常住约150人,多为老人与儿童。可设流水席,分三轮,每轮20桌,桌凳可向各家各户借用,标注记号以免归还时混乱。”
礼服建议:“新郎穿着改良的简朴中式礼服(王姐备注:我表弟的服装厂可以定制,用涤纶仿真丝面料,一套只要380元,看起来和真丝差不多)。新娘(方案里贴心地把新郎位置也标注了,并用括号注明:‘按小简的情况,应该是新郎穿新郎装吧?王姐不太懂,两个新郎的话,可以都穿一样的,或者一个穿中式一个穿西装?’)穿着干净的棉麻衣衫。王姐特别标注:‘小简皮肤白,穿深蓝色或墨绿色棉麻衫会很好看,料子透气舒服,山里中午热。’”
酒水食物:“用山泉酿的米酒(村里李大爷家祖传手艺,一坛20斤,50元)。山野采摘的花束(春夏之交,山里有杜鹃、野蔷薇、栀子花,不要钱,就是需要人手去采)。宴席是地道的农家菜:红烧土鸡、梅干菜扣肉、清蒸溪鱼、山笋炒腊肉、野菜豆腐羹、红糖糍粑……每桌成本控制在300元以内,八荤四素两点心。”
流程设计:“上午9点,新郎从自家老屋出发(如果老屋不能住,就在村里找间干净的房子布置成新房),步行到老槐树下。10点,仪式开始,请村里最年长的九叔公当证婚人(九叔公今年94了,耳朵有点背,要有人在一旁大声重复)。11点,开席。下午,可安排对歌、跳舞等民俗活动。晚上,放烟花(王姐备注:县城烟花店有批发,500元可以买一大箱,够放半小时)。”
预算表在最后一页,用Excel简单制作,总计:38500元。其中最大头的是宴席费用:150人×3轮×50元/人=22500元。最小的一笔是红绸:20米×3元/米=60元。备注栏写着:“小简,王姐知道你现在情况不同了,但这些是姐能想到的最实惠又体面的方案。如果你觉得太寒酸,姐再帮你想想办法。”
夹在方案最后的,是一张简妄手绘的草图,画在普通的横线笔记本纸上,用黑色水笔画成。画的是岩头村的老槐树,笔法笨拙但极其认真——树干画得歪歪扭扭,但树皮的纹理都细细描了出来;树冠画成了一大团不规则的云朵状,里面点了许多小点,代表树叶;树下画了几个小人,手拉着手,虽然比例失调,但能看出笑容。
右下角有一行小字:“岩头村的树,见证了我长大。妄,2020年春。”
陆承砚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第三份方案上,尤其是那张简妄手绘的、歪歪扭扭的岩头村老槐树草图。
办公室内寂静无声,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嗡鸣,以及他指尖偶尔敲击桌面的“笃、笃”声。阳光从落地窗斜射进来,正好落在那张草图上,纸张的纤维在光线下清晰可见,黑色水笔的墨水有些地方洇开了,形成淡淡的晕染。
他几乎能想象出简妄坐在灯下,笨拙又认真地画着这棵树的样子——应该是晚上,租住的那间小公寓里,灯光可能不够亮,简妄就趴在餐桌上,用一支最普通的水笔,在笔记本上描摹记忆中的老槐树。他会皱着眉,抿着唇,画坏了就用橡皮擦小心地擦掉,擦得太用力纸面就起毛了,但他不在乎,继续画。
那棵树,承载着他们相遇的起点,也见证了简妄最纯粹的少年时光——那些没有名牌、没有豪车、没有数十亿身家,却有着山风、溪流、星空和最简单梦想的时光。
陆承砚的目光扫过第一份方案的私人岛屿图片——碧海蓝天,奢华透明教堂,一切都完美得像电影场景。但那太远了,远在南太平洋,远在另一个世界。
他又看向第二份方案里的古礼流程图——繁复的箭头、标注、时辰规定,像一张精密但冰冷的工程图纸。那也太重了,重得压着三百年的家族历史,压着无数双眼睛的审视。
只有第三份方案,那张歪歪扭扭的草图,那行“见证了我长大”的小字,那些“红烧土鸡”、“山泉米酒”、“太阳能小灯笼”的细节,透着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透着简妄这个人最本真的质地。
“啪”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承砚合上了第一份“梦之羽翼”的方案,皮革封面相碰发出沉闷的声音。他将其推到办公桌的左上角,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那本厚重的方案歪斜地靠在一只青铜镇纸上,烫金的英文花体字在光线下依然矜贵,却已与他无关。
他的目光扫过第二份方案,古板繁复的流程图让他眉心蹙起。紫檀木匣子半开着,露出里面泛黄的宣纸,那些竖排的毛笔小楷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守卫着古老而沉重的规矩。他没有合上匣子,只是将视线移开,仿佛多看一会儿都会被那些繁文缛节束缚住呼吸。
最终,他伸出手,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停顿了一瞬,然后拿起第三份方案。牛皮纸文件夹很轻,与第一份方案的沉重皮革形成鲜明对比。他翻开文件夹,直接翻到最后那张手绘草图,指尖在那粗糙的纸面上摩挲了一下——能感觉到笔尖划过的凹痕,能想象到简妄用力画下每一笔时的专注。
然后,他按下了办公桌边缘的银色内线电话按钮。
“林秘书。”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响起,低沉而平稳,带着惯有的冷感,但细听之下,似乎又有一丝不同寻常的、难以察觉的柔和。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林秘书干练的回应:“陆总,请吩咐。”背景音极其安静,显然她一直在等候这个电话。
陆承砚的目光依然落在简妄的草图上,声音清晰而冷静:“通知‘梦之羽翼’团队,他们的方案很好,但不符合我的需求。尾款照付,额外支付20%作为他们的时间补偿。”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草图的老槐树树冠上画了个圈,声音里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冷硬:“另外,告诉老宅那边,婚礼地点定在岩头村。
仪式流程可以保留部分陆家古礼精髓,但必须简化,以新人舒适为主。所有细节,最终由简妄和我共同确认。”
电话那头传来林秘书倒吸一口气的声音——虽然极其轻微,且立刻被她克制住,但在安静的通讯线路中依然清晰可辨。
这位跟随陆承砚八年、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首席秘书,显然也被这个决定震惊了。但职业素养让她在0.5秒内调整好状态,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干练平稳:
“是,陆总!我立刻去办。需要我准备一份详细的岩头村场地评估报告吗?以及,老宅那边的沟通,您希望我亲自去还是电话传达?”
“电话。”陆承砚简短地说,“现在就去。评估报告需要,明天中午前放在我桌上。”
“明白。”
挂断电话,陆承砚靠在椅背上,终于允许自己向后倚靠。真皮椅背柔软地承托着他的背脊,但他并没有放松,身体依然保持着一种紧绷的状态。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闭上眼睛。
阳光透过眼皮,是一片温暖的红。视网膜上还残留着那张手绘草图的影像——歪扭的树干,云朵状的树冠,树下几个手拉手的小人。
简妄画这些的时候,在想什么?是在回忆童年?是在想象婚礼?还是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试探着向他展示自己最真实、最不愿被繁华都市掩盖的那部分生命?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想要在那棵树下,握紧简妄的手。
这个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不,应该说是如同投入深水炸弹,瞬间在陆家内部激起轩然大波。
电话是林秘书在十分钟后打往陆家老宅的。接电话的是管家忠伯,一位在陆家服务了四十年的老人。听到消息时,忠伯握着老式电话听筒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花白的眉毛紧紧皱起,但他没有多问,只是沉声说:“我会如实禀告老夫人。”
禀告的过程是在老宅的“松鹤堂”进行的。这里是陆母平日里处理家事、会见亲眷的地方,房间不大,但陈设古朴雅致。全套的明式黄花梨家具,多宝阁上摆着瓷器、玉器、古籍,墙上挂着一幅陆家先祖的画像,画中人身着明代官服,神情肃穆。
陆母穿着深紫色的旗袍,肩上披着羊绒披肩,正坐在太师椅上品茶。听到忠伯的禀告,她端着青花瓷盖碗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三秒。
然后,盖碗被轻轻放回红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碗盖与碗沿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他真这么说?”陆母的声音很平静,但熟悉她的人都能听出那平静下压抑着的惊涛骇浪。
“是,一字不差。”忠伯躬身回答,头垂得很低。
陆母沉默了片刻。窗外的光线透过雕花木窗棂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能看见她保养得宜的面容上,嘴角微微抿紧,眼角的细纹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深刻。
她伸手拿起茶几上的老花镜戴上,这个动作做得很慢,仿佛在给自己时间消化这个消息。
然后,她拿起放在茶几旁的电话——不是手机,而是一部老式的转盘电话,象牙白色的机身已经有些泛黄。她拨号的动作很稳,但手指按在转盘上时,能看见指甲边缘微微发白。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起了。陆承砚大概一直在等这个电话。
“承砚!”陆母开口,声音依然是克制的,但语气里那种压抑不住的惊怒和失望,像冰层下的暗流,汹涌而出,“你疯了?!”
她没有给他回答的时间,语速快而凌厉:“砚海集团掌舵人的婚礼,在那种穷山沟里办?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宾客怎么看?媒体怎么写?陆家的脸面往哪放?!”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了一些,但更冷:“简妄他……我知道你对他是认真的。但正因为认真,才更应该给他一个配得上他身份的婚礼!你现在这样,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别人会怎么议论他?说他攀了高枝还要故作清高?说他不懂规矩上不得台面?还是说我们陆家根本不重视这个媳妇,随便打发一下?!”
电话那头,陆承砚沉默着。但即使隔着电话线,陆母也能感觉到那种冰冷而坚定的抵抗。
“母亲,”陆承砚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那种平静比愤怒更让人心慌,“我的婚礼,不需要别人怎么看。”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下来:“简妄不是‘那种人’,他是我的合法伴侣。至于陆家的脸面——”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讽,淡得几乎听不出来,但陆母听出来了:“如果一场婚礼的选址就能让陆家颜面扫地,那这所谓的脸面,未免太脆弱了。三百年的陆家,就靠一场婚礼撑着?”
“此事已定,不必再议。”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咔哒”一声,线路切断的忙音从听筒里传来,单调而固执。
陆母握着听筒,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她维持着那个姿势,足足有五秒钟没有动。窗外的光移了位置,照在她半边脸上,能看见她的瞳孔微微收缩,胸口有轻微的起伏,但很快就被她控制住了。
她慢慢放下听筒,动作依然优雅,但放下的那一刻,能听见听筒底座与机身碰撞的轻微声响,比平时重了一些。
“忠伯。”她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种平静里透着寒意。
“老夫人。”忠伯躬身。
“去查一下那个岩头村。”陆母摘下老花镜,用丝绢慢慢擦拭镜片,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的假山石上,“所有的资料。交通、人口、可用场地、能接待的极限人数。还有,村里有什么德高望重的老人,有什么习俗忌讳。”
“是。”
“另外,”她将擦好的眼镜放回镜盒,盒盖合上时发出清脆的“咔”声,“联系‘梦之羽翼’团队,他们被拒绝了,但陆家还有别的婚礼需要操办。告诉他们,酬劳加三成,条件是他们对岩头村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对外说。”
“明白。”
忠伯退出松鹤堂,轻轻带上了门。厚重的木门合拢时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室内室外。
陆母独自坐在太师椅上,良久未动。茶几上的茶已经凉了,青花瓷盖碗表面凝结了一层细微的水珠。她看着那碗茶,目光深远,仿佛透过凉透的茶水,看到了许多年前,另一个婚礼,另一场关于“门第”与“脸面”的争执。
最终,她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几乎听不见,消散在松鹤堂寂静的空气里。
窗外的假山石在阳光下投下深深的影子。石缝里,一株野草顽强地探出头,开着小小的、不知名的黄花。
消息传到简妄那里时,已是下午四点。
他正在陆承砚那栋滨江别墅的阳台上,小心翼翼地给那几盆日益茁壮的番茄和辣椒浇水。
这阳台有三十多平米,三面玻璃围合,视野极好,能俯瞰整个黄浦江湾。原本这里摆放着昂贵的户外家具和景观植物,但自从简妄住进来后,就陆陆续续被他改造成了一个小型菜园。
现在,阳台一角整整齐齐排列着十几个种植箱,里面是各种蔬菜:番茄已经爬上了支架,青色的果实累累坠坠;辣椒开着白色的小花,有的已经结出了细长的果实;生菜和菠菜长势喜人,叶片肥厚翠绿;甚至还有两株黄瓜,藤蔓顺着简妄自己搭的竹架往上爬,开出了嫩黄色的花。
简妄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裤,脚上是一双帆布鞋,鞋边还沾着一点泥土。
他蹲在一个番茄种植箱前,手里拿着一个绿色的喷壶,正仔细地给每棵植株的根部浇水。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洒下来,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软软地搭在额前,低头时刘海垂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
浇水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儿。水不能太多,会烂根;不能太少,会干枯。要均匀地洒在根部周围的土壤上,不能直接浇在叶子上,否则容易生病。
简妄做得很专注,嘴唇微微抿着,眼神落在每一片叶子上,检查有没有虫害,有没有黄叶。
初夏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阳台上弥漫着泥土、植物和水的清新气息。
远处江面上传来轮船的汽笛声,低沉而悠长,但隔着玻璃,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反而衬得阳台上的空间更加安静、私密。
就在这时,他放在旁边小圆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简妄停下动作,将喷壶放在地上,在裤腿上擦了擦手——虽然手上其实并没有多少水,但他习惯了这个动作。他拿起手机,是陆承砚发来的微信,只有一句话:
“婚礼定在岩头村。已经通知下去了。”
简妄盯着那句话,看了足足十秒钟。
他的大脑好像突然卡住了,无法处理这短短十个字所包含的信息量。岩头村?婚礼?通知下去了?
什么意思?陆承砚要在岩头村办婚礼?他们的婚礼?
“哐当”一声。
绿色的喷壶从简妄手中滑落,掉在阳台的防腐木地板上,壶身滚了两圈,壶嘴撞在种植箱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壶里剩余的水洒了出来,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慢慢扩散。
简妄猛地转身,动作太急,差点被自己绊倒。他扶住旁边的栏杆站稳,眼睛瞪得很大,瞳孔在阳光下收缩,里面盛满了惊愕、慌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岩……岩头村?”他对着手机屏幕喃喃自语,仿佛要确认自己没看错。
然后他像是被烫到一样,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打字,但由于太慌乱,打错了几个字,又删掉重打。最终发出去的是一连串的、语无伦次的消息:
“不行!绝对不行!”
“那里……那里太……简陋了!”
“配不上你的身份!”
“而且乡亲们……他们会不自在的!”
“你家里人也不会同意的!”
“陆承砚你冷静一点!”
“我们再商量商量!”
消息发出去后,他紧紧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盯着屏幕,等待着回复,呼吸有些急促,胸口起伏明显。
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细小的汗珠从额角渗出,鼻尖也冒出了一点汗。
手机很快震动。陆承砚的回复很简单,只有三个字:
“下楼说。”
几乎同时,简妄听到了别墅一楼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陆承砚回来了,而且显然是提前结束工作回来的。
简妄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慌慌张张地蹲下身捡起喷壶,又手忙脚乱地想找抹布擦地上的水渍,但抹布不知道放哪了。他只好用脚胡乱地把水渍蹭开,结果水渍扩散得更大了。
脚步声从楼梯方向传来,沉稳、规律,每一步都踏在实木楼梯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那脚步声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越来越近。
简妄僵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个空了的喷壶,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
陆承砚的身影出现在阳台入口。
他应该是一结束和林秘书的通话就离开公司的,身上还穿着那身深灰色西装,只是解开了领带,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也松开了,露出一点锁骨。
他的头发一丝不苟,但脸上能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可能是连续工作,也可能是刚才那通电话的余波。
他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阳台入口的光线,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雪松香气的压迫感。但当他看到简妄慌乱的样子时,眼神里那种冷硬似乎融化了一点点。
他的目光扫过简妄手里的喷壶,扫过他脚边那片没擦干净的水渍,扫过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最后落在他那双瞪得很大的、盛满慌乱的眼睛上。
陆承砚没有说话,只是迈步走进阳台。
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他走到简妄面前,弯腰,从简妄手中——或者说,是从简妄僵硬的手指间——拿过那个绿色的喷壶。
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仿佛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身份的鸿沟,没有过那些试探、拉扯、挣扎。
他将喷壶放在一旁的小圆几上,然后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在简妄脸上。
“配不配得上,我说了算。”陆承砚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冷感,但仔细听,能听出下面压着一层别的什么东西,像是某种坚定的、不容动摇的决心。
他看着简妄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那双总是清澈见底、此刻却写满慌乱的眼睛,声音又低沉下去了一些,语速放慢,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
“乡亲们,”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他们看着你长大,不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吗?”
他的目光落在简妄身上那件普通的白色T恤上,又移回他的脸:“穿着干净的礼服,”
他又顿了顿,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一些,耳根悄悄爬上一抹可疑的红晕,虽然很淡,但在阳光下能看出来:
“牵着……我的手。”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有些生硬,像是不习惯说这样的话,但说出口后,眼神却变得更加坚定,直视着简妄的眼睛,不容他躲避。
简妄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像是有人用重锤在他胸口敲了一记,不疼,但震得他整个胸腔都嗡嗡作响,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倒流回心脏,带来一种酸胀的、滚烫的、几乎要让他流泪的悸动。
陆承砚的决定,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麻,烫得他所有理智的、权衡的、小心翼翼的防御,都在那一瞬间土崩瓦解。
他何尝不想在岩头村办婚礼?
那是生养他的地方。
村口的老槐树,他爬过无数次;村后的山坡,他放过羊、砍过柴;村前的小溪,他摸过鱼、游过泳。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认识他,那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听过他的笑声和哭声。
父母就葬在村后的山上。小时候,母亲常抱着他坐在老槐树下,指着远山说:“妄妄长大了,要娶个善良的媳妇,在咱们村办酒,请全村人吃席,热热闹闹的。”父亲就在一旁憨厚地笑,说:“对,到时候爹给你杀两头猪。”
后来父母走了,这些记忆被埋得很深,深到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但此刻,它们全都被陆承砚这一句话勾了出来,鲜活地、滚烫地翻涌上来,冲得他眼眶发热。
他想让父母看见。哪怕只是形式上的,哪怕他们其实已经看不见了。他想在老槐树下,在父母的魂灵注视下,完成人生最重要的仪式。
他想让简星——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妹妹——在她长大的地方,在她熟悉的多亲环绕下,见证哥哥的幸福。
可是……现实像冰冷的枷锁,牢牢地捆住他。
陆家的显赫,媒体的聚光灯,巨大的贫富差距。还有乡亲们——张伯李婶王大娘,他们善良、淳朴,但也简单、直接。
他们没见过世面,不懂那些繁复的礼仪,不会说漂亮的话。他们会用沾着泥土的手热情地拉陆承砚,会操着浓重的乡音说些可能“上不得台面”的家常话,会好奇地围观那些昂贵的车、那些穿着西装革履的宾客,可能会局促,可能会闹笑话,可能会在无意中让陆承砚难堪。
他怕。怕给陆承砚丢脸,怕让陆承砚被议论,怕这场婚礼成为别人口中的“豪门公子下嫁寒门”的笑谈。更怕让真心待他的乡亲们难堪——他们可能会因为自己的“不懂规矩”而感到自卑、尴尬,可能会觉得给简妄添了麻烦。
“可是……”简妄开口,声音有些发颤,带着哽咽的前兆,“乡亲们……他们没经历过这些……我怕他们不自在……也怕你……怕你不习惯……”
“没有可是。”陆承砚打断他,语气是惯常的独断,但这一次,那独断里没有不耐烦,没有高高在上,只有一种“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的、不容置喙的坚决。
他伸出手——这个动作做得很自然,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很久——用指腹轻轻蹭掉简妄脸颊上不知何时溅到的一点泥星。他的手指微凉,带着薄茧,蹭过皮肤时有种粗糙的触感,但动作极其轻柔。
“场地、流程、宾客接待,林秘书会带专业团队去岩头村对接,确保一切体面又舒适。”陆承砚的声音放得更低,几乎像是在耳语,带着一种近乎哄骗的笨拙——那种属于陆承砚式的、别扭的温柔,“你只需要,”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简妄沾着泥土的手指上,又移回他的眼睛,声音轻得像羽毛:
“选一件你喜欢的礼服,再……想想那天,想对我说什么。”
简妄看着他。
看着陆承砚深邃眼眸里映出的自己——那个穿着旧T恤、头发凌乱、脸颊上还沾着泥点、眼睛红红、狼狈又慌乱的自己。但那双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或勉强,没有不耐烦,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认定”的东西。
那眼神在说:我看见了。
我看见你的慌乱,看见你的自卑,看见你的担忧。但我也看见了你的渴望,看见了那个想在家乡、在父母注视下完成婚礼的简妄。
而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个渴望变成现实。
不是因为怜悯,不是因为施舍,而是因为,这是你想要的。
而你想要的,只要我能给,我就给。
简妄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酸涩得发疼。眼眶热得厉害,视线迅速模糊。他慌乱地低下头,不想让陆承砚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嗯。”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听不见。
但陆承砚听见了。
他伸出手,这次不是蹭掉泥点,而是揉了揉简妄柔软的头发。动作依然有些生硬,但足够温柔。然后他收回手,转身走向阳台入口,留下简妄一个人站在那里。
走到门口时,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说:
“喷壶放回原位。地上水渍记得擦干净。”
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淡,但简妄听出了下面藏着的、极淡的笑意。
脚步声渐渐远去,下楼,消失在一楼。
简妄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阳光依旧温暖,江面上的汽笛声依旧悠长,阳台上的番茄和辣椒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
肩膀微微颤抖。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因为,有一种滚烫的、名为“被珍视”的暖流,正从他的心脏出发,涌向四肢百骸,烫得他浑身发抖,烫得他几乎要融化在这片初夏的阳光里。
他哭了。
无声地、痛快地哭了。
为那个再也回不去的童年,为那两个再也看不到的父母,为那个终于可以挺直腰杆站在阳光下的自己,也为那个用最笨拙的方式、给了他最珍贵承诺的、又冷又硬的陆承砚。
过了很久,简妄才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泪痕,但眼神已经不一样了——那种慌乱、自卑、担忧,被一种坚定的、温暖的光芒取代。
他站起身,走到小圆几旁,拿起那个绿色的喷壶,走到水龙头边重新接满水。然后回到种植箱前,继续给番茄浇水。
动作依然认真,但这一次,他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
阳光落在他身上,暖融融的。
像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