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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大婚番外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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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前一周,整个岩头村仿佛提前进入了节日的状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蜜而紧张的期待,像山间清晨的雾气,无形却无处不在。
这种氛围在每天的晨光中开始酝酿。清晨五点半,当第一缕微光穿过群山之巅,照亮岩头村最高处那棵百年老槐树的树梢时,村庄便缓缓苏醒了。不是城市里那种喧嚣的、被闹钟和汽车鸣笛唤醒的苏醒,而是一种温存的、带着草木呼吸声的苏醒。
先是公鸡的打鸣声,从村东头李婶家的鸡舍传来,高亢嘹亮,划破山谷的寂静。紧接着,各家各户的木门“吱呀”开启,村民们披着晨雾走出家门。男人们扛着锄头走向梯田,女人们提着木桶到溪边打水,孩子们揉着惺忪睡眼,背着书包走在青石板路上,脚步声清脆。
但今年的初夏清晨,岩头村还多了些别的声音。
村口那片原本长满杂草的空地上,如今已经平整出一大片停车场。几辆贴着“砚海集团”标识的工程车停在角落,工人们正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铺设最后几块透水砖,安装太阳能路灯,在周边种上从山上移植来的杜鹃和栀子。工具碰撞的金属声、工人们的吆喝声、搅拌水泥的沙沙声,与村庄原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和谐。
老槐树下,苏婧带领的婚礼团队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们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工作帐篷,帐篷是军绿色的帆布材质,与周围的环境并不突兀。里面摆着几张折叠桌,桌上铺满了图纸、色卡、面料样本、宾客名单。一台静音发电机在帐篷外低声运转,为几台笔记本电脑和打印机供电。
苏婧今天穿了一套米白色的亚麻套装,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她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正与灯光设计师确认晚上的灯光调试方案。
“王工,树上的灯串今晚必须全部调试完毕。”苏婧的声音清晰而干练,“陆总明天下午到,他希望看到最终的效果。还有,灯光的色温一定要控制好,不能太冷,也不能太暖。我要那种……像月光透过槐花洒下来的感觉,朦胧的,温柔的,带一点点梦幻。”
灯光设计师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有些凌乱,显然已经熬了几个晚上。他推了推眼镜,指着平板上的光谱图:“苏总,我做了三个方案。方案一是4000K的色温,最接近自然月光,但缺点是会让红色的装饰显得发灰。方案二是3500K,暖一些,氛围感好,但不够‘仙’。方案三是混合方案——主灯用4000K,但在树下和平台边缘增加一些3000K的暖光点缀,既保留月光的清冷,又增加人间的温暖。”
苏婧仔细看着屏幕上的模拟效果图,手指在几个关键位置点了点:“用混合方案。但暖光点缀要非常克制,不能喧宾夺主。另外,树上的灯串安装得怎么样了?”
“昨天已经全部挂上去了。”设计师指着槐树茂密的树冠,“按照您的要求,全部隐藏在了枝叶间,白天基本看不见。线缆都用绿色胶布缠过,还加了一些仿真藤蔓做掩护。今晚调试时您就能看到效果——整棵树会像自己发光一样。”
苏婧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向另一侧的宴席区。
这里的变化最大。原本散乱摆放的石头、树桩都被清理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三十张原木色的长桌和一百多把竹编椅。桌子不是全新的,而是从村民家借来的旧桌子,经过清洗、打磨、上油后,焕发出温润的光泽。桌面上铺着米白色的亚麻桌布,边缘绣着极细的靛蓝色云纹——这是简妄的主意,他说岩头村的云最好看,早上是粉的,中午是白的,傍晚是金的。
每张桌子中央都摆放着一个粗陶花瓶,里面插着当天清晨从山上采来的野花——洁白的栀子、粉嫩的杜鹃、淡紫的鸢尾,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星星点点。花瓶旁边放着竹编的小篮子,里面是岩头村的特产:用油纸包着的山核桃、小罐装的野蜂蜜、手工制作的桂花糖。
负责宴席布置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叫小雨,是苏婧的助手。她正蹲在一张桌子旁,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花瓶的位置,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苏姐,您看这样行吗?”小雨站起身,有些紧张地问,“简先生说过,花要插得自然,不能太规整,要有山野的气息。我试了好几种插法……”
苏婧走过去,仔细看了看花瓶里的花束。栀子花两枝,一高一低,错落有致;杜鹃三簇,颜色深浅不一;鸢尾斜插,叶子自然垂下。确实很自然,像刚从山里采来随手插进去的,但又暗含美感。
“很好。”苏婧难得地露出笑容,“保持这种感觉。记住,我们要的不是五星级酒店的精致,而是岩头村的真实与温暖。”
“是!”小雨松了口气,脸上绽放出笑容。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带着笑意的童音从村口方向传来:
“苏姐姐!小雨姐姐!我来啦!”
所有人转头望去。
简星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从青石板路上跑来。她今天穿了一条鹅黄色的棉麻连衣裙,裙摆随着跑动飞扬,露出细白的小腿。齐耳的短发被晨风吹乱,脸上因为奔跑而泛起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光。
她手里拎着一个小竹篮,篮子里装着什么东西,用一块蓝印花布盖着。
“慢点跑,小心摔着!”简妄跟在后面,步伐稳健,脸上带着无奈又宠溺的笑。他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阳光落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得像山间的晨风。
简星跑到苏婧面前,停下脚步,喘着气,但笑容灿烂:“苏姐姐,你看!我和李婶早上刚做的!”
她掀开竹篮上的蓝印花布,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的、还冒着热气的米糕。米糕是洁白的,做成桃花形状,中间点了一点红,是用山上的浆果榨汁染的色。热气带着米香和淡淡的甜味飘散开来,温暖而朴实。
“这是岩头村的传统,结婚前三天,要做‘喜糕’分给村里人,寓意甜甜蜜蜜、白头偕老。”简星认真地解释,小脸上写满了骄傲,“李婶教我的!我揉了面,还做了形状!虽然有的做得不太好……”
苏婧弯腰,从竹篮里拿起一块米糕。米糕还温热,触手柔软,能闻到天然的米香。她咬了一小口,口感糯而不粘,甜度适中,带着米本身的甘甜。
“很好吃。”苏婧由衷地赞叹,摸了摸简星的头,“简星真能干。”
简星笑得更开心了,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我给大家都分一块!辛苦了!”
她拎着竹篮,像只忙碌的小蜜蜂,在工作人员中间穿梭,给每个人递米糕。工人们起初有些拘谨,但看着小姑娘真诚的笑脸,都笑着接过,连声道谢。
“小星真是个小天使。”灯光设计师咬了一口米糕,含糊不清地说,“我女儿也这么大,可没这么懂事。”
“那是因为你没让她经历过生死。”苏婧轻声说,目光追随着简星欢快的身影,“经历过绝望的人,才知道每一份甜有多珍贵。”
简妄走到苏婧身边,看着妹妹的背影,眼神温柔得像化开的春水。
“她这几天兴奋得睡不着觉。”简妄说,声音里带着笑意,“每天晚上都要拉着我讲婚礼的事,问这问那。昨天还非要学剪窗花,剪坏了一叠红纸,终于剪出一张能看的。”
“我听说了。”苏婧微笑,“她说要贴在你们新房的门上。”
简妄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折叠好的红双喜剪纸,小心地展开。纸张粗糙,剪工稚嫩,但那份心意,沉甸甸的。
苏婧仔细看了看,认真地说:“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喜字。”
简妄笑了,那笑容里有骄傲,有感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他将剪纸重新折好,放回口袋,像守护一个珍贵的秘密。
“苏姐,那边文化礼堂的音响调试好了,您要不要去看看?”一个工作人员跑过来报告。
“好,我这就去。”苏婧对简妄点点头,“简先生,您自便。有任何需要随时找我。”
“辛苦你们了。”简妄真诚地说。
苏婧离开后,简妄走到老槐树下,仰头看着这棵陪伴了他整个童年的树。
初夏的槐花开得正盛,淡黄色的花串密密匝匝地垂下来,像无数串小巧的风铃。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和花串,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像水面的涟漪。空气里弥漫着槐花特有的甜香,浓郁但不腻人,深吸一口,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清洗过。
简妄伸出手,掌心贴住粗糙的树皮。树皮是深褐色的,皲裂出纵横交错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他能感觉到树皮粗糙的质感,能感觉到树皮下那蓬勃的生命力——这棵树已经三百多岁了,见证了这个村庄十几代人的出生、成长、婚嫁、老去。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常带他来这里。夏天,母亲会铺一张草席在树下,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给他讲故事。故事大多是山里的传说——槐树仙、狐狸精、落难的书生、善良的村姑。母亲的声音温柔,像槐花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渗进童年的记忆里。
后来母亲病了,不能出门,就让他去槐树下坐坐,说“树有灵性,能保佑人”。他就真的常常跑来,坐在树根上,一坐就是半天。他觉得母亲说得对,树确实有灵性——它不说话,但它听得懂。他把心里所有不敢对人说的话都说给树听:想妈妈快点好起来,想妹妹不要生病,想快点长大赚钱……
再后来,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他带着简星离开岩头村,去城市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他常常梦见这棵树。梦里,他回到树下,还是那个瘦小的孩子,靠着树干,看天上的云。醒来时,枕头总是湿的。
而现在,他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要在这棵树下,完成人生最重要的仪式。
命运真是奇妙。
“小妄?”
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简妄转头,看见九叔公拄着拐杖,慢慢走过来。老人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对襟褂子,洗得发白但很干净。他走得慢,但很稳,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九叔公。”简妄赶紧迎上去,伸手扶住老人的胳膊,“您怎么来了?早上露水重,路滑。”
“没事,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九叔公摆摆手,但并没有拒绝简妄的搀扶。他走到槐树下,仰起布满皱纹的脸,眯着眼看树冠,看了很久。
“这树啊,又开花了。”九叔公慢悠悠地说,声音沙哑但清晰,“我小时候,它就年年开花。开得最好的那年,村里就有一桩大喜事。你爷爷结婚那年,花开得特别密,香得半个村子都能闻到。你爹妈结婚那年也是。现在轮到你了……”
老人转过头,用那双浑浊但依然有神的眼睛看着简妄,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慈祥的笑容:“小妄,你长大了。你爹妈要是能看到,该多高兴。”
简妄的鼻子一酸,喉咙哽住了。他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
“九叔公……”他的声音有些哑。
“哎,好事,好事,不哭。”九叔公拍了拍他的手背,老人的手掌粗糙温暖,“你找的这个人,对你好,对咱们村也好。卫生所,文化礼堂……这是积德的事。村里人都念你们的好。”
“是陆承砚的主意。”简妄轻声说,“他说……这是给村里的新婚贺礼。”
九叔公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明天,我去祠堂,给你爹妈上炷香,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让他们在天上,也高兴高兴。”
简妄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九叔公没有再说安慰的话,只是静静地站着,陪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阳光透过槐花的缝隙洒下来,落在老人花白的头发上,落在简妄颤抖的肩膀上。
远处,施工的声音还在继续,工作人员还在忙碌。但在这棵老槐树下,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只有风声、花香、和一个老人无声的陪伴。
许久,简妄抹了把脸,抬起头,眼睛还红着,但眼神已经平静下来。
“九叔公,婚礼那天,我想请您当证婚人。”他说,“您是村里最年长的长辈,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想请您……给我们说几句话。”
九叔公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龈:“我?我一个老头子,耳朵背,说话也不利索……”
“您就说您想说的。”简妄握紧老人的手,“说什么都行。”
九叔公看着简妄认真的眼睛,又看看头顶的槐花,最终点了点头:“好。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派上用场。”
正说着,村口方向传来一阵喧闹声。
简妄转头望去,看见五六个男人正从一辆面包车上下来,扛着大包小包,朝村里走来。那几个男人都穿着工装裤、旧T恤,皮肤黝黑,身材壮实,一看就是干体力活的。
简妄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阿强!大柱!铁头!小斌!老陈!”他喊出声,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喜悦。
那几个男人听见喊声,抬头看过来,脸上立刻绽开笑容。
“妄哥!”
“小妄!”
“我们来啦!”
他们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过来。领头的阿强个子最高,骨架粗大,脸上有道疤,是以前在工地被钢筋划的。他第一个冲到简妄面前,伸出大手,重重拍在简妄肩膀上。
“好小子!真要在老家办婚礼啊!”阿强的嗓门很大,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强哥,你们怎么今天就来了?不是说明天才到吗?”简妄笑着问,挨个和兄弟们拥抱、拍背。
“等不及了!”大柱憨厚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哥几个一商量,反正工地这两天活不多,干脆提前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铁头是个光头,头上有块明显的伤疤,据说也是工伤。他左右打量着村里的变化,眼睛瞪得老大:“我的妈呀,这还是岩头村吗?这路修的,这房子弄的……妄哥,你找的这个姑爷,手笔够大的啊!”
小斌最年轻,才二十出头,性格活泼,这会儿已经蹦到槐树下,摸着树干啧啧称奇:“这树得有几百年了吧?真够气派的!在这儿办婚礼,比在什么五星级酒店强多了!”
老陈年纪最大,快四十了,性格沉稳。他没说话,只是看着简妄,目光里满是欣慰:“小妄,你过得好,哥几个就放心了。”
简妄看着这五个曾经和他一起在工地上流汗、一起蹲在路边吃盒饭、一起在简陋的工棚里聊梦想的兄弟,眼眶又热了。
这些人,是他最艰难岁月里的光。他们没文化,没钱,没背景,但有最朴素的义气。他生病时,是他们凑钱给他买药;简星住院时,是他们轮流去医院陪护;他被包工头欺负时,是他们抄起家伙就要去讨说法。
现在,他“飞黄腾达”了,他们没有嫉妒,没有疏远,只有真诚的祝福和“能帮上什么忙”的质朴热情。
“走,我带你们去住的地方。”简妄吸了吸鼻子,揽住阿强的肩膀,“条件可能简陋点,但干净。”
“简陋啥!”阿强大手一挥,“咱们什么环境没睡过?工棚都住得,这村里比工棚强一百倍!”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往村里走。简妄一边走一边介绍:“那是卫生所,新建的。那是文化礼堂,以后村里办事事、放电影就在那儿。婚礼主要就在这棵老槐树下办,宴席在晒谷场……”
兄弟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惊叹。
走到半路,正好遇见从文化礼堂出来的苏婧。
“简先生,这几位是……”苏婧看着这几个明显与周围环境不同的男人,有些疑惑。
“苏姐,这是我工地上的兄弟。”简妄介绍,“阿强、大柱、铁头、小斌、老陈。他们提前过来帮忙。”
又对兄弟们说:“这是苏婧苏姐,婚礼的总负责人。”
苏婧立刻明白了。她早就从简妄那里听说过这几个人,知道他们在简妄生命中的分量。她微笑着伸出手:“几位大哥好,欢迎来岩头村。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阿强有些局促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才敢去握苏婧的手——那双手太干净、太纤细了,他怕自己的粗手弄疼了人家。
“苏、苏小姐好。”阿强的声音都变小了,“我们就是来干活的,有什么力气活,尽管吩咐!”
苏婧笑了:“还真有。明天桌椅要全部摆好,桌布要铺,餐具要清洗清点。另外,村里有些老人腿脚不便,需要人帮忙接送。不知道几位大哥……”
“包在我们身上!”大柱拍着胸脯,“别的不敢说,力气有的是!”
“那太好了。”苏婧从随身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这是明天的工作安排,几位可以先看看。住宿已经安排好了,就在村西头的几栋翻新吊脚楼里,我让人带你们过去。”
“谢谢苏小姐!”兄弟们齐声说,声音洪亮,引得周围的工作人员都看了过来。
等苏婧离开后,铁头凑到简妄耳边,小声说:“妄哥,这苏小姐……挺有气场的啊。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
“那当然。”简妄带着他们继续走,“陆承砚亲自挑的人,能差吗?”
“说到陆总……”小斌好奇地问,“妄哥,你跟陆总……到底是怎么相处的?我光想想就紧张。那可是陆承砚啊,电视上都见过,冷着脸,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公司生死的那种大人物。”
简妄沉默了一下,然后笑了:“他啊……是挺冷的。话少,表情少,有时候你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
他顿了顿,想起陆承砚在阳台上捡起喷壶的样子,想起他说“牵着我的手”时耳根的红晕,想起他陪简星做康复训练时那极淡的、转瞬即逝的笑。
“但他不坏。”简妄最终说,“他只是……不太会表达。就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你得焐久了,才知道里面是热的。”
兄弟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反正他对你好就行。”老陈说,“咱们看人,不看他说什么,看他做什么。陆总为你做的这些事,够意思。”
“嗯。”简妄点头,心里暖暖的。
住宿的地方确实是吊脚楼,但已经翻修得面目一新。外面保留了原本的木结构,青瓦白墙,但里面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实木地板、空调、热水器、干净的卫生间。每栋楼有两个房间,兄弟三人住一栋,还有空余。
“我的天,这比五星级酒店还舒服!”小斌扑倒在柔软的床上,打了滚,“妄哥,这真是给我们住的?”
“当然。”简妄站在门口,笑着说,“你们是我兄弟,婚礼上最重要的客人之一。不住这儿住哪儿?”
阿强环顾房间,目光落在窗外的山景上,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小妄,哥几个为你高兴。真的。”
这话说得很朴实,但简妄听懂了里面的千言万语。
他走过去,抱住阿强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强哥,谢谢。”
“谢啥!”阿强眼眶也有点红,但硬撑着,“等你婚礼那天,哥几个给你挡酒!保证不让任何人灌你!”
“对!挡酒!”其他几人也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谁想灌妄哥,先过我们这关!”
简妄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一天,岩头村异常热闹。
婚礼团队在紧锣密鼓地做最后调试;简星像只快乐的小鸟,在村里飞来飞去,给每个人送喜糕;九叔公在祠堂里为简妄的父母上香;简妄的兄弟们安顿下来后,立刻主动找活干,帮着搬运桌椅、清洗餐具,干得热火朝天。
傍晚时分,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老槐树上的灯串第一次亮起——不是全部,只是测试。
当灯光亮起的瞬间,整个村子都安静了一瞬。
那灯光太美了。
不是刺眼的白,也不是俗气的彩,而是暖黄色,像夕阳最后的光,又像满月洒下的清辉。灯串隐藏在茂密的枝叶和花串间,光线从缝隙中透出来,朦朦胧胧的,让整棵树仿佛从内部发光。槐花在灯光下变成了半透明,像无数盏小小的、温暖的灯笼。
树下平台的边缘,嵌入地面的LED灯带也亮了起来,光线柔和地向上漫射,照亮了粗糙的树皮和缠绕的藤蔓。那些藤蔓在光线下投出细细的影子,像古老的文字。
“哇……”简星站在树下,仰着小脸,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映着满树的光,“好漂亮……像做梦一样。”
苏婧站在她身边,也仰头看着,嘴角扬起满意的弧度。几个月的辛苦,无数个日夜的推敲,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灯光设计师推了推眼镜,看着自己的作品,喃喃自语:“成了……就是这个效果……”
村里人也都走出来看。老人们拄着拐杖,孩子们兴奋地跑来跑去,年轻人拿出手机拍照。他们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不是电视里那种华丽的灯光秀,而是这种温柔的、仿佛有生命的、与老槐树融为一体的光。
“真好看……”
“小妄这婚礼,办得讲究。”
“这光,照得心里暖暖的。”
简妄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那棵发光的槐树,看着树下兴奋的人们,看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看着更远处层层叠叠的、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山峦。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膨胀,满满的,热热的,几乎要溢出来。
是幸福吗?还是归属感?或者,是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回家”的安宁?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一刻,他站在生养他的土地上,被爱他的人包围,即将与他爱的人,在这棵见证了他整个童年的树下,许下一生的承诺。
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了。
夜色渐深,灯光测试结束,灯串熄灭,村庄重新陷入温柔的黑暗。只有天上的星子和几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的暖光,点缀着山谷的寂静。
简妄回到给他和陆承砚准备的“新房”——那栋位置最好、视野最开阔的吊脚楼。
楼里已经布置好了。客厅的桌子上摆着明天要用的物料清单,卧室里铺着大红喜被,窗户上还空着——那是留给简星剪的窗花的位置。
简妄洗了个澡,换上睡衣,走到二楼的阳台上。
夜风很凉,带着山间草木的清香。远处,村里的灯火次第熄灭,人们渐渐进入梦乡。只有文化礼堂那边还亮着灯,苏婧和团队应该还在做最后的检查。
他靠在栏杆上,看着漆黑的夜色中,老槐树巨大的轮廓。虽然灯已经关了,但他仿佛还能看见那温暖的光。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
简妄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陆承砚走到他身边,也靠在栏杆上。他应该是刚处理完工作,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气和一丝疲惫。但他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和简妄一起看夜色。
两人沉默了许久。
“今天村里很热闹。”陆承砚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嗯。”简妄应了一声,“兄弟们提前来了,九叔公去给我爸妈上了香,简星给大家做了喜糕,灯光也测试了……一切都好。”
“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尴尬,而是一种默契的、舒适的安静。
“陆承砚。”简妄忽然叫他。
“嗯?”
“谢谢。”
陆承砚转过头看他。夜色中,简妄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睛亮亮的,映着远处零星的灯光。
“谢什么?”
“所有。”简妄也转过头,看着他,“谢谢你把婚礼定在这里,谢谢你对简星好,谢谢你对我的兄弟们以礼相待,谢谢你对岩头村做的一切。”
陆承砚看了他几秒,然后移开视线,重新看向夜色。
“不用谢。”他说,停顿了一下,又补充,“是我愿意。”
简妄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
他笑了,在夜色里,笑得很温柔。
“我知道。”他说,“所以更要谢。”
陆承砚没再说话,但简妄感觉到,他的身体放松了一些,肩膀不再那么紧绷。
夜风吹过,带来槐花残留的甜香。
远处的山谷里,传来几声夜鸟的啼鸣,悠长而空灵。
“明天我就回海城了。”陆承砚说,“婚礼前三天,按规矩我们不能见面。我会住在县城的酒店,婚礼当天早上再过来。”
“嗯。”简妄点头,“我知道。”
“简星跟你住。苏婧会全程陪着你,有什么需要就跟她说。”
“好。”
“礼服我让人明天送过来,你再试一次,有不合身的地方立刻改。”
“好。”
“还有……”
陆承砚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简妄转头看他,等他说下去。
夜色中,陆承砚的轮廓深邃,看不清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认真。
“别紧张。”最终,他说出了这三个字,声音比平时柔和得多,“有我在。”
简妄的鼻子又酸了。
这个人啊,总是这样。用最冷硬的语气,说最温柔的话。用最简短的句子,表达最深沉的情感。
“我不紧张。”简妄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陆承砚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然后,极轻地、几乎察觉不到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夜风渐凉。
“去睡吧。”陆承砚说,“明天还要早起。”
“嗯。”
他们一起走进屋里。楼梯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陆承砚走在前面,简妄跟在后面。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到了卧室门口,陆承砚停下脚步。
“晚安。”他说。
“晚安。”简妄回应。
陆承砚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转身走向隔壁的房间——按规矩,婚礼前他们不能同房。
简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走进自己的卧室。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心里却亮堂堂的。
明天,陆承砚就要暂时离开。三天后,他们将在那棵发光的槐树下,在所有人的见证下,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三天会很快过去的。
他躺到床上,大红喜被柔软温暖,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白天的景象:发光的槐树、简星的笑脸、兄弟们憨厚的笑容、九叔公慈祥的眼神、苏婧干练的身影、村民们真诚的祝福……
还有陆承砚。总是陆承砚。
那个又冷又硬、却给了他全世界的男人。
简妄的嘴角,在黑暗中,扬起一个安心的、幸福的弧度。
睡意如潮水般涌来。
在沉入梦乡的前一刻,他想:
三天后,我会穿着那身深青色的礼服,走向他。
在槐花飘香的季节,在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在所有我爱和爱我的人的见证下。
走向我的未来。
走向我们的家。
夜色深沉,星辰满天。
岩头村在群山的怀抱中,安静地沉睡。
而在千里之外的海城,陆家老宅里,一盏灯还亮着。
松鹤堂内,陆母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个紫檀木匣子。匣子已经打开,里面是一套翡翠首饰——项链、耳环、手镯,成色极佳,水头十足,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陆家传给长媳的传家宝,已经传了五代。
陆母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翡翠,目光深远,像是在看很久以前的时光。
忠伯站在一旁,垂手侍立,不敢出声。
许久,陆母轻轻合上匣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忠伯。”
“老夫人。”
“这套首饰,明天让人送去岩头村,交给承砚。”陆母的声音平静无波,“告诉他,这是陆家给儿媳的礼。收不收,随他们。”
忠伯愣了一下,随即躬身:“是。”
陆母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庭院里那株百年梅花——这个季节,梅花早已谢了,只剩下苍劲的枝干。
“那孩子……叫简妄是吧?”她忽然问。
“是。”
“听说,他妹妹剪了窗花,要贴在他们新房的门上?”
“是。简小姐剪了一张双喜字,虽然稚嫩,但很用心。”
陆母沉默了片刻。
窗外,一阵夜风吹过,梅枝轻摇,发出沙沙的声响。
“明天去的时候,”陆母转身,走回桌前,手指在紫檀木匣子上轻轻一点,“再带一刀上好的红纸去。给那孩子。”
忠伯这次是真的惊讶了,抬起头,看着陆母。
陆母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她既然喜欢剪,就让她剪个够。”陆母说,声音依旧平静,“陆家的媳妇……陆家的孩子,该有的,不能少。”
说完,她不再看忠伯,转身走向内室。
“我睡了。熄灯吧。”
“是,老夫人。”
忠伯躬身,直到陆母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才直起身。
他看着桌上那套价值连城的翡翠首饰,又看看窗外漆黑的夜空,苍老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极淡的、欣慰的笑容。
他小心地捧起首饰匣,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松鹤堂。
木门合拢时,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声响,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句祝福。
夜色,愈发深了。
而三天后的那场婚礼,正在时间的河流中,不可阻挡地,缓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