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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大婚番外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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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当日,天色未亮,岩头村还沉睡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万籁俱寂。山谷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乳白色的晨雾,像一袭轻纱,温柔地笼罩着村庄、梯田、溪流和那棵巨大的老槐树。雾是湿润的,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流动着,偶尔被不知名的夜鸟振翅惊扰,旋开细小的涡流。
凌晨四点,第一声鸡鸣划破了寂静。
那声鸣叫从村东头李婶家的鸡舍传来,高亢、嘹亮,带着一种宣告新一天开始的庄严。紧接着,像是得到了信号,整个村子的鸡都陆续醒来,此起彼伏地啼鸣。声音在群山中回荡,一层层,一波波,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最后交织成一片浑厚的、充满生命力的交响。
几乎在鸡鸣响起的同时,村里几栋吊脚楼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首先是简妄和简星住的吊脚楼。二楼卧室的窗户透出暖黄色的光,在晨雾中晕开一团朦胧的光晕。能看见简妄的身影在窗边晃动了一下,然后窗帘被轻轻拉开了一条缝。
简妄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雾气。他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还带着睡意,但眼睛异常清明,亮得像暗夜里的星子。
他几乎一夜没睡。
不是紧张,也不是焦虑,而是一种奇异的、清醒的亢奋。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鼓动着,热热的,让他无法安然入眠。后半夜,他干脆起床,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夜色一点点变浅,看着星星一颗颗隐去,看着天边第一缕微光从山脊后透出。
现在,天终于要亮了。
他深吸一口气,晨雾清凉的气息涌入肺腑,带着槐花残留的甜香。今天,就是今天了。
“哥?”
身后传来简星睡意朦胧的声音。小姑娘从被窝里探出头,揉着眼睛,头发乱蓬蓬的。
“吵醒你了?”简妄转身走到床边,揉了揉她的头发,“还早,再睡会儿。”
简星摇摇头,撑着坐起来,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亮晶晶的:“睡不着了。今天是你结婚的日子,我太高兴了。”
简妄笑了,在床边坐下:“那起来吧。苏姐姐她们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楼下就传来了敲门声,很轻,但很清晰。
简妄下楼开门。门外站着苏婧和她的团队,每个人都穿着统一的工作服,脸上带着专业而温和的笑容。晨雾在他们身后缭绕,让他们看起来像是从雾中走出来的精灵。
“简先生,早上好。”苏婧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柔,像是怕惊扰了这份清晨的宁静,“我们来帮您和简小姐做准备。”
“辛苦你们了,这么早。”简妄侧身让他们进来。
团队鱼贯而入,分工明确。两个人提着化妆箱直接上楼去简星的房间;两个人开始在客厅布置临时的工作台,铺开洁白的桌布,摆上各种护肤品、化妆工具;还有两个人开始检查今天要用的礼服——那套深青色的改良中式礼服被小心翼翼地挂在移动衣架上,外面罩着防尘罩,像一件等待加冕的圣袍。
苏婧留在简妄身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上面是今天的时间流程表。
“简先生,我们先从护肤开始。”苏婧说,“化妆师会为您做基础的清洁和保湿,然后上妆。发型师大概七点过来。礼服在八点半穿戴,九点整,接亲队伍会从陆总那边出发,预计九点二十到达这里。”
简妄点点头,在客厅中央的椅子上坐下。化妆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气质温婉,手指柔软。她先用温热的毛巾敷在简妄脸上,毛巾带着淡淡的洋甘菊香气,舒缓而放松。
“简先生皮肤底子很好,很干净。”化妆师一边轻柔地按摩,一边轻声说,“今天我会化非常自然的妆,主要是提亮气色,让您在镜头前看起来更精神。不会厚重的,您放心。”
简妄闭上眼睛,感受着温热的手指在脸上轻柔地动作。他能听见楼上传来简星咯咯的笑声,大概是化妆师在逗她开心。能听见客厅里其他人轻手轻脚准备东西的声音,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工具摆放的轻微碰撞声。还能听见窗外,晨雾中渐渐清晰的鸟鸣声,村民早起走动的声音,远处溪流潺潺的水声。
这一切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首奇妙的晨曲,平缓、安宁,却又带着隐隐的激动。
护肤结束后,化妆师开始上妆。手法极其轻柔,刷子像羽毛一样扫过皮肤。简妄能感觉到粉底细腻的质感,能感觉到眼影刷在眼睑上扫过的微痒,能感觉到定妆喷雾清凉的触感。但他全程闭着眼,把自己完全交给专业人士。
“好了,简先生,您可以睁开眼睛了。”
简妄缓缓睁开眼睛。
面前的化妆镜里,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的是五官,是眼神;陌生的是那种被精心修饰后焕发的光彩——皮肤干净通透,眉毛被修整得更有型,眼睛看起来更明亮有神,嘴唇有自然的血色。妆很淡,几乎看不出痕迹,但整个人就是不一样了,像一块璞玉被细心打磨后,终于显露出温润的光泽。
“很好看。”简妄轻声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谢谢。”
化妆师笑了:“是您底子好。接下来做头发,发型师马上到。”
话音刚落,门被敲响,发型师到了。
那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手里提着一个银色工具箱。他进门后,先对简妄微微鞠躬:“简先生,早上好。我是您的发型师,姓陈。”
“陈师傅好。”简妄起身。
陈师傅走到简妄身后,仔细端详镜子里的脸型和发质,手指轻轻拨弄了几下头发,然后说:“您的头发很软,发质很好。今天我想做一个比较自然的发型,稍微抓出一些纹理感,但不要刻意。配合您的礼服和整体气质,干净、清爽、有精神就好。”
“您定。”简妄说。
陈师傅打开工具箱,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各种梳子、剪刀、发蜡、喷雾。他先给简妄洗了头,水温恰到好处,按摩头皮的手法专业而舒适。然后用毛巾轻轻擦干,开始修剪。
剪刀在发丝间穿梭的声音很轻,咔嚓,咔嚓,规律而清脆。碎发纷纷落下,落在洁白的围布上,像黑色的雪。简妄看着镜中自己的头发一点点变得整齐,轮廓一点点清晰。
修剪结束后,陈师傅开始造型。他取了一点发蜡在掌心搓匀,然后双手插入简妄的发间,手指灵活地抓、挑、拨。动作很快,但很精准。几分钟后,一个简洁而有型的发型就完成了——头发向后梳,但不过分整齐,保留了一些自然的纹理;额前有几缕碎发落下,修饰了额头;整体看起来清爽利落,又不失少年感。
“好了。”陈师傅退后一步,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很适合您。”
简妄看着镜中的自己,确实和平时不一样了。平时的他,头发总是随意地搭着,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像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而现在,精致的妆容,打理过的发型,虽然还没换上礼服,但已经有了几分“新郎”的模样。
他站起身,对陈师傅和苏婧说:“谢谢你们。”
“应该的。”苏婧微笑,“现在才六点半,您可以休息一会儿,吃个简单的早餐。七点半开始换礼服。”
“好。”
厨房里,李婶已经准备好了早餐——清粥小菜,还有几个素包子。简妄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坐下来吃了几口。粥熬得绵软,小菜爽口,热腾腾的食物下肚,确实让人安定了一些。
简星也从楼上下来了。小姑娘今天被打扮得像个小公主——头发编成了精致的辫子,盘在头顶,别了几朵小小的珍珠发饰;脸上化了淡淡的妆,粉粉嫩嫩的;身上穿着一件浅粉色的中式改良小旗袍,裙摆绣着细小的梅花,可爱又得体。
“哥!”简星跑到简妄身边,转了个圈,“好看吗?”
“好看极了。”简妄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我们家星儿最漂亮。”
简星开心地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她在简妄对面坐下,也开始吃早餐,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楼上化妆的趣事。
“化妆师姐姐说我的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
“头发是另一个姐姐编的,编了好久,我都快睡着了。”
“哥,你说陆哥哥那边现在在干嘛?他是不是也在化妆做头发?”
简妄被问得一愣。他还真没想过陆承砚那边的情况。
那个总是冷着脸、一丝不苟的男人,此刻是不是也坐在镜子前,任由化妆师和发型师摆布?他会不耐烦吗?会皱眉吗?还是会像自己一样,闭上眼睛,把自己完全交给专业的人?
想到陆承砚可能正板着脸忍受化妆的样子,简妄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他啊……”简妄喝了口粥,笑着说,“大概在皱眉吧。”
与此同时,村西头那栋视野最好的吊脚楼里,气氛确实不太一样。
陆承砚也被团队的敲门声准时唤醒。他其实也几乎没睡,但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因为多年的生物钟——他习惯每天只睡四到五个小时,凌晨四点自然醒,处理邮件,阅读报告,制定一天的计划。
今天,他的计划被打乱了。
“陆总,早上好。”林秘书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同样专业的团队,“苏总让我带团队过来,为您做准备。”
陆承砚点点头,侧身让他们进来。他穿着深灰色的丝绸睡袍,头发微乱,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清明,完全没有刚睡醒的惺忪。
团队进来后,立刻开始工作。化妆师是个年轻男人,气质沉稳,看到陆承砚时,明显紧张了一下——陆承砚的气场太强了,哪怕穿着睡袍,随意地坐在那里,也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陆总,我们先从护肤开始……”化妆师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不用。”陆承砚抬手制止,“我不化妆。”
化妆师愣住了,看向林秘书。林秘书正要开口,陆承砚已经继续说:“清洁、保湿可以,粉底、眼影、口红这些,全部不要。我要看起来和平时一样。”
他的语气平淡,但不容置疑。
化妆师只好点头:“明白了。那我为您做基础护理。”
陆承砚这才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温热毛巾敷在脸上时,他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但很快放松。化妆师的手法很专业,但陆承砚能感觉到自己的不习惯——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脸,不喜欢这种被“伺候”的感觉。
护肤结束后,陆承砚睁开眼睛,看向镜子。
镜中的脸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皮肤干净,但保留了原本的肤色和纹理;眉毛还是那道锋利的弧度;眼睛深邃,眼下的淡淡阴影也没有被遮盖。他满意地点点头:“就这样。”
接下来是发型。发型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先生,据说服务过许多政要和商界大佬,见多识广,面对陆承砚时也不怯场。
“陆总,您的发质偏硬,发际线完美。”老先生仔细看了看,“今天我想为您做一个非常经典、永不过时的发型——侧分,用发蜡抓出自然的纹理感,但不过分整齐。配合您的脸型和气质,稳重、权威、又不失时尚感。”
“可以。”陆承砚简短地说。
老先生开始工作。他先修剪了头发,动作快而准,每一剪都恰到好处。然后洗头、吹干,最后上发蜡造型。整个过程,陆承砚一直闭着眼,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休息。
“好了,陆总。”老先生退后一步。
陆承砚睁开眼睛,看向镜子。
镜中的男人,头发被精心打理过——侧分的发型露出饱满的额头,发丝有自然的纹理感,向后梳但不过分整齐,保留了男性头发的蓬松和力量感。整个造型简洁、经典、无可挑剔,确实非常适合他。
“谢谢。”陆承砚说。
“您客气了。”老先生开始收拾工具。
这时,林秘书走过来,手里捧着那套墨黑色的改良中式礼服。
“陆总,礼服准备好了。您现在要试穿吗?”
陆承砚站起身:“好。”
礼服被小心地从防尘罩中取出。墨黑色的真丝面料在晨光中流淌着内敛的光泽,像深夜的海面。款式简洁到极致——立领、对襟、盘扣,没有任何刺绣或装饰,唯一的细节是那几颗用黑曜石打磨的盘扣,在光线下偶尔闪过一丝冷冽的光。
陆承砚在更衣室里换上了礼服。当他走出来时,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一瞬。
那套礼服,太适合他了。
墨黑色衬得他的皮肤更白,轮廓更深刻。真丝面料贴合着他宽阔的肩膀、紧实的胸膛、精瘦的腰身,每一道线条都恰到好处。立领的设计让他的脖颈显得更加修长挺拔,盘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禁欲而庄重。礼服的下摆垂坠感极好,随着他的走动微微飘动,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他站在那里,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古剑,沉默、冷硬、蕴含着难以估量的力量。
“很完美。”林秘书由衷地说,“陆总,这套礼服就像是为您量身定制的。”
陆承砚走到全身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确实很完美。但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空荡荡的领口,停顿了几秒,然后说:“把母亲送来的那个盒子拿来。”
林秘书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快步走到一旁,捧来一个紫檀木匣子。这是昨天忠伯亲自送来的,里面是陆家传给长媳的翡翠首饰,还有一刀上好的红纸。
陆承砚打开匣子,没有看那套价值连城的翡翠,而是拿起了压在首饰下面的一个小锦囊。锦囊是深蓝色的绸缎,用金线绣着一个小小的“陆”字。
他解开锦囊,从里面取出一枚胸针。
那是一枚极简的铂金胸针,造型是一片竹叶,线条流畅,工艺精湛。竹叶的叶尖上,镶嵌着一颗很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钻石,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会闪烁一下。
这枚胸针,是陆承砚的父亲留下的遗物。父亲生前喜欢竹,说竹有气节,外直中空,韧而不折。这枚胸针,父亲很少戴,但总是带在身边。
陆承砚将胸针别在礼服的左襟,墨黑色的真丝衬着铂金的冷光,竹叶的造型含蓄而雅致,那颗小小的钻石,在晨光中偶尔闪过一点微光,像暗夜中的星。
现在,完整了。
他再次看向镜中,这一次,他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样子——不是商业帝国掌舵人的凌厉,不是一个符号化的“陆承砚”,而是一个即将成婚的男人,带着家族的传承,带着父亲的寄托,走向自己选择的人,走向自己选择的未来。
“陆总,时间差不多了。”林秘书轻声提醒,“接亲队伍已经准备好了。”
陆承砚最后看了一眼镜子,然后转身。
“出发。”
早晨七点半,简妄开始换礼服。
那套深青色的改良中式礼服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真丝贡缎的面料在晨光中流淌着如水般的光泽,深青色的颜色像雨后的远山,沉静、含蓄、温润。银线勾勒的云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像山间的雾气。
在苏婧和两位助理的帮助下,简妄穿上了礼服。
里衬是最柔软的棉绸,贴着皮肤,舒适而温暖。外层的真丝顺滑冰凉,随着动作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立领贴着脖颈,盘扣一丝不苟地扣好,下摆垂坠,行动自如。
当他穿戴整齐,站在镜前时,房间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吸气声。
镜中的青年,一身深青,身姿挺拔如修竹。礼服完美地贴合了他的身形,既不紧绷也不松垮,每一道线条都恰到好处。深青色的颜色衬得他皮肤白皙,眉眼清隽,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温润如玉、清雅如竹的气质。那些银线云纹在晨光中偶尔闪现,像清晨山间的薄雾,朦胧而美好。
“太美了……”一个助理喃喃地说。
苏婧站在简妄身后,看着镜中的人,眼眶有些发热。她见过无数新郎新娘,华丽的、精致的、奢靡的,但从未见过这样的——美得如此自然,如此本真,如此……动人。
那不是外在装饰堆砌出的美,而是一个人从内而外散发出的、与这身礼服、与这个环境完美融合的美。像山间的竹子,不需要任何点缀,它站在那里,就是风景。
“简先生,”苏婧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她很快调整过来,“您准备好了吗?”
简妄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他看到的不只是穿着礼服的自己,还看到了那个曾经在泥泞中挣扎的少年,那个在工地上流汗的青年,那个为妹妹的医药费愁白了头的哥哥。那些过去的影子,层层叠叠地,映在镜中这个穿着礼服、即将走向婚礼的青年身上。
然后,那些影子渐渐淡去,只剩下此刻的自己——干净的,挺拔的,被爱着的,即将拥有一个家的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准备好了。”
声音平稳,坚定。
窗外,晨雾正在散去。阳光从山脊后升起,第一缕金色的光线穿透薄雾,照在岩头村的屋顶上,照在老槐树的树冠上,照在青石板路上,照在溪流的水面上。
整个村庄,开始发光。
村口,村民们已经陆续聚集。老人们搬着小板凳坐在路旁,孩子们兴奋地跑来跑去,年轻人拿着手机,准备记录这难得的一刻。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真诚的、朴实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李婶特意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蓝印花布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捧着一篮子红枣和花生,见到人就发:“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九叔公被两个年轻人搀扶着,坐在老槐树下的一张太师椅上。老人今天穿了一身深蓝色的绸缎长衫,是压箱底的礼服,已经很多年没穿过了。他眯着眼,看着村口的方向,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欣慰的、慈祥的笑容。
简妄的兄弟们也来了。阿强、大柱、铁头、小斌、老陈,五个人都换上了新衣服——虽然还是简单的衬衫长裤,但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他们站在一起,像五座沉默的山,守护在简妄所在的吊脚楼外。
阿强手里拿着一个红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是兄弟们凑的份子钱,不多,但是心意。大柱不停地搓着手,看起来很紧张,比他自己结婚还紧张。铁头的光头在晨光下反着光,他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色,嘴里念叨着:“吉时快到了吧?快到了吧?”小斌最活泼,已经和村里的孩子们打成了一片,教他们怎么堵门要红包。老陈最沉稳,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一直看着那栋吊脚楼,眼里是兄长般的欣慰和祝福。
阳光越来越亮,晨雾完全散去,天空是那种干净的、毫无杂质的湛蓝。几缕白云像轻纱一样飘在空中,慢悠悠的。山风吹过,带来草木的清香和槐花的甜香。
老槐树上的灯串虽然没亮,但在阳光下,能看见那些隐藏在枝叶间的、精致的小灯笼和藤蔓装饰。树下的平台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原木色的木板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平台中央铺着红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村口。
晒谷场上,三十张长桌已经布置完毕。米白色的亚麻桌布,粗陶花瓶里的野花,竹篮里的山货,一切都已经就绪。厨房那边,炊烟袅袅升起,食物的香气开始弥漫——红烧土鸡的浓香,清蒸溪鱼的鲜香,米酒的醇香,混合在一起,勾人食欲。
文化礼堂里,音响设备已经调试完毕,播放着轻柔的、传统的民乐——不是喧闹的唢呐,而是古琴、箫、笛子的合奏,清雅悠扬,像山间的清风流水。
整个岩头村,已经变成了一座精心布置的、温暖的、充满期待的婚礼殿堂。
而这座殿堂的中心,是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枝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槐花簌簌落下,像一场淡黄色的雪。它见证了太多——这个村庄的兴衰,一代代人的悲欢,而今天,它将见证又一场重要的结合。
八点五十分。
苏婧看了看手表,然后走到简妄身边,轻声说:“简先生,时间快到了。陆总那边已经出发,大概九点二十到达。您和简小姐需要到二楼卧室,等接亲队伍来。”
简妄点点头,牵起简星的手。
简星的小手在他掌心里,温热而柔软。小姑娘今天特别乖,不吵不闹,只是紧紧跟着哥哥,眼睛亮亮的,像两颗黑葡萄。
他们一起上楼,走进卧室。
卧室已经被布置成了“新房”。大红的喜被铺在床上,窗户上贴了简星剪的那个双喜字——歪歪扭扭,但红得鲜艳,在晨光中像一小团火。梳妆台上摆着两面小镜子,用红绸系在一起,寓意“心连心”。地上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走上去沙沙作响。
简妄在床边坐下,简星挨着他坐。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见楼下隐约的人声,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音乐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哥。”简星小声叫他。
“嗯?”
“你紧张吗?”
简妄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不紧张。”
“为什么?”
“因为……”简妄顿了顿,看向窗外,阳光正好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温暖而明亮,“因为我知道,门外的那个人,是来接我回家的。”
简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靠在他肩膀上,小声说:“哥,你会幸福的。陆哥哥也会幸福的。我们都会幸福的。”
简妄笑了,伸手揽住妹妹的肩膀。
“嗯。”
九点整。
村口传来了第一声锣响。
那锣声厚重、悠长,在山谷中回荡。紧接着,鼓声响起,然后是唢呐声,再然后,是木叶吹奏的清脆旋律。几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热烈、欢快、充满喜庆。
来了。
接亲队伍来了。
简星一下子坐直身体,眼睛瞪得大大的,侧耳倾听。楼下的兄弟们也骚动起来,能听见阿强粗犷的声音:“来了来了!准备好!”
简妄也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往下看。
村口的青石板路上,一支队伍正缓缓走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四个壮汉,抬着一面巨大的铜锣,边走边敲。锣声震天,宣告着新郎的到来。
紧接着是八对童男童女,都穿着红色的传统服饰,手里提着红灯笼,灯笼上写着金色的“囍”字。孩子们的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步伐整齐,像两列小小的红色云朵。
然后是一班乐手——吹唢呐的,打鼓的,弹古琴的,吹木叶的。唢呐高亢,鼓声浑厚,古琴清雅,木叶清脆,几种乐器合奏出一曲奇特的、融合了传统与现代、城市与山村的婚礼进行曲。
再往后,是陆承砚的伴郎团——林秘书、三位陆承砚最信任的商业伙伴、还有两位从大学时期就是好友的朋友。六个人都穿着统一的深灰色西装,胸前别着红色的襟花,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而队伍的中心,是陆承砚。
他走在伴郎团的簇拥中,一身墨黑色的改良中式礼服,身姿挺拔如松。晨光落在他身上,墨黑色的真丝面料泛着内敛的光泽,左襟上的竹叶胸针偶尔闪过一丝冷冽的光。他的步伐沉稳而有力,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专注而坚定,直直地望着简妄所在的吊脚楼。
阳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山风吹起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向前走着,走向那栋楼,走向那个人。
村民们自发地站在路两旁,鼓掌、欢呼、撒花瓣。孩子们兴奋地尖叫,老人们笑着点头,年轻人用手机记录着这难得的一刻。
李婶挤在最前面,手里抓着一把红枣花生,等陆承砚走近时,用力地撒过去:“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红枣花生落在陆承砚身上、头上,他没有躲,只是微微颔首,算是致意。
九叔公坐在老槐树下,看着这一幕,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容舒展得像一朵盛开的老菊。他颤巍巍地抬起手,对陆承砚招了招。
陆承砚看到了,脚步一顿,然后转向老槐树,走到九叔公面前,微微躬身。
“九叔公。”
“好,好。”九叔公笑着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陆承砚手里,“拿着,这是咱们村的规矩。不多,是个心意。”
陆承砚接过红包,很薄,里面大概就几十块钱。但他握在手里,像握着千金重。
“谢谢九叔公。”
“去吧。”九叔公挥挥手,“小妄在等你呢。”
陆承砚点点头,转身,继续向前。
队伍终于来到了简妄所在的吊脚楼下。
楼下已经被阿强他们和村里的年轻人堵得水泄不通。大柱和铁头像两座门神一样站在楼梯口,双臂抱胸,一脸“此路不通”的表情。小斌带着一群孩子,在楼梯上排成一排,伸着手,笑嘻嘻地喊:“红包!红包!不给红包不让过!”
陆承砚停下脚步,看着这阵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林秘书立刻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大叠红包,笑容满面地分发给孩子们和堵门的年轻人。红包很厚,里面除了钱,还有糖果。孩子们拿到红包,开心得又蹦又跳,让开了楼梯。
但真正的难关在楼上。
简妄的卧室门外,简星带着几个村里的小姑娘,把门堵得严严实实。
陆承砚走上楼梯,在卧室门前停下。门是关着的,能听见里面传来细小的、压抑的笑声。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咚、咚、咚。”
三声,不轻不重。
门内安静了一瞬,然后传来简星清脆又带着点小狡猾的声音:
“外面是谁呀?”
陆承砚沉默了两秒,然后回答:“我,陆承砚。”
“来干什么呀?”
“……接简妄。”
“接我哥?没那么容易!”简星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笑意,“陆哥哥,想接走我哥,得先回答三个问题!答对了才能进,答错了……哼哼,就要给大红包!”
门外,伴郎们都笑了。林秘书也忍俊不禁。
陆承砚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根悄悄红了。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问。”
“第一个问题!”简星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点小得意,“我哥最喜欢吃什么菜?”
这个问题一出,门外的人都看向陆承砚。
简妄喜欢吃什么?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并不容易。因为简妄从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好像什么都喜欢,又好像什么都无所谓。
陆承砚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
“……西红柿炒鸡蛋。”
门外的人都愣住了。西红柿炒鸡蛋?这么普通?
但门内,简妄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
他想起了别墅阳台上那些小番茄,想起每次番茄成熟时,他都会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洗干净,做成最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陆承砚从不说什么,但每次都会吃完。有一次,简妄忍不住问:“你喜欢吃这个?”陆承砚头也不抬:“嗯。”
现在简妄才明白,他不是喜欢吃,他是记住了简妄喜欢。
门内传来简星的笑声:“答对啦!陆哥哥真厉害!第二个问题——我哥最讨厌你什么?”
这个问题让门外瞬间安静了。
伴郎们面面相觑,屏住呼吸。这问题……太刁钻了!说轻了显得敷衍,说重了又伤感情。
陆承砚也沉默了。他站在门外,目光落在门上那粗糙的木纹上,似乎在认真思考。
门内的简妄也竖起了耳朵。他也想知道,在陆承砚心里,自己最讨厌他什么。
几秒钟的寂静,长得像几个世纪。
然后,陆承砚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坦诚:
“……大概,是我不爱说话。”
门内,简妄愣住了。
门外的伴郎们也都愣住了。
这个答案,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人心疼。
陆承砚不爱说话,这是事实。他习惯用行动代替语言,习惯沉默,习惯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冰冷的外表下。简妄确实抱怨过——“你怎么都不说话?”“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吗?”“陆承砚,你是不是觉得跟我说话很无聊?”
但简妄从没想过,陆承砚自己也知道,而且……在意。
门内传来简星咯咯的笑声和简妄低低的咳嗽声。
“勉强算你对!”简星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
她的声音拔高了,透过门板,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陆哥哥,你以后会不会一直对我哥好?比对我还好?”
这个问题让门外再次陷入沉默。
时间仿佛凝固了。楼梯上、楼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陆承砚的回答。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其实很难。说“会”,显得敷衍;说具体承诺,又太煽情,不符合陆承砚的性格。
陆承砚站在门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看着门上简星贴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双喜字。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简妄时,那个在泥泞中递给他一支笔的少年,眼神清澈,笑容腼腆。
想起在海城酒吧,简妄绝望地拉住他的手,说“求你”。
想起简妄在别墅阳台上种番茄,沾了泥巴的脸,亮晶晶的眼睛。
想起简妄为简星的病奔波,累得趴在医院长椅上睡着的样子。
想起简妄在他失眠的夜里,安静地陪在身边,什么也不说,只是陪着。
想起简妄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每一次笨拙的关心,每一次因为他的冷漠而受伤的眼神。
想起简妄说“我就喜欢你这块石头”时,那双明亮的、坚定的眼睛。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热热的,满满的,几乎要冲破他冷硬的外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他这辈子最清晰、最坚定、最不容置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会。”
停顿了一秒,像是积蓄所有的勇气,然后:
“他是我的命。”
话音落下,整个楼梯间,整栋楼,甚至楼下,都安静了。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震撼了。
“他是我的命。”
四个字,简单到极致,却重如千钧。没有华丽的修饰,没有煽情的誓言,只有最质朴、最本质的认定——这个人的生命,与我同等重要,甚至更重要。
门内,瞬间安静了。
然后,下一秒,房门被猛地拉开。
简妄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的礼服,眼眶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努力忍着没掉下来。晨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身上,深青色的真丝泛着温柔的光泽,银线云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他的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嘴唇抿着,眼睛直直地看着门外的陆承砚。
陆承砚也看着他。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楼梯上的人群,楼下的喧闹,窗外的鸟鸣,一切都远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看着彼此。
陆承砚的目光牢牢锁住简妄,仿佛穿越了时光,从岩头村泥泞的田埂,到海城喧嚣的酒吧,再到医院的走廊,别墅的阳台,太湖的游船,无数个日日夜夜。最后,定格在此刻——这个穿着深青色礼服,眼眶红红,即将成为他伴侣的人。
他看到了简妄眼里的泪光,看到了那份深藏的感动,看到了那份因为他的誓言而汹涌的情感。
他大步上前,无视了周围人的起哄和掌声,直接伸出手,不是搀扶,不是礼节性的牵手,而是带着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紧紧地、用力地握住了简妄微凉的手。
他的手很大,掌心温热,指腹的薄茧摩擦着简妄细腻的皮肤。握得很紧,像怕他会消失一样。
“跟我走。”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不容置疑。
简妄看着他深邃眼眸中自己的倒影,那里有紧张,有期待,有不容错认的深情。他反手,用力回握住陆承砚的手,指尖微微颤抖,但异常坚定。
“……嗯。”
一个字,带着鼻音,带着哽咽,但清晰而响亮。
陆承砚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了一个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
然后,他牵着简妄的手,转身,走下楼梯。
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落在深青色和墨黑色的礼服上,落在他们并肩而行的身影上。
像一幅画,一首诗,一个关于爱和承诺的,最美好的故事。
楼下,掌声雷动,欢呼声响彻云霄。
岩头村的婚礼,在这一刻,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