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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If线 假如陆承砚一开始就资助了简妄 ...

  •   2012年夏末,黔东南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岩头村唯一通往外界的土路被连下三天的雨浇成了泥浆河,黄褐色的水流裹挟着枯枝烂叶,沿着山势蜿蜒而下,在低洼处积成一个个深浅难测的泥潭。远处墨绿色的山峦隐在雨幕中,轮廓模糊,只有偶尔亮起的闪电将天地撕开一道惨白口子时,才能看清那些紧贴在山腰上的、灰扑扑的木屋。

      陆承砚坐在黑色奔驰的后座,透过单向车窗看着这处被现代文明遗忘的角落。雨水顺着玻璃滑下,扭曲了窗外的一切。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连袖扣都是定制的铂金镶钻,在这个连柏油路都奢侈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副驾驶上的助理小王第三次尝试拨通电话,还是忙音。

      “陆总,县里的接待人员说山路塌方了,他们过不来。要不……咱们先掉头回去?”

      陆承砚没说话,食指在膝盖上轻轻叩了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每一下都精准得像秒针。二十一岁的他脸上还带着些未褪尽的少年轮廓,但那双眼睛已经冷得像淬过冰的刀锋——那是陆氏家族继承人该有的眼神。

      “集团今年的扶贫指标还差多少?”他开口,声音平淡。

      小王立刻翻出平板:“根据年初规划,还需要完成对三个贫困村的定向帮扶,其中岩头村是最后一个。预算还剩……”他报了个数字。

      “那就等。”陆承砚截断他的话,“雨停了直接进村。我不想在这个项目上再浪费时间。”

      “可是陆总,这种地方条件太差,您的安全——”

      “我的安全不用你操心。”陆承砚看向窗外,远处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扛着什么东西在泥泞中跋涉,“去看看那人需不需要帮忙。如果是村民,正好带路。”

      小王愣了一下,但还是撑开伞下了车。黑色的商务伞在瓢泼大雨中像一朵移动的蘑菇,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陆承砚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睛。他其实很疲倦——连续七十二小时处理完家族内部因他提前接手部分产业而引起的风波,又马不停蹄飞到这个西南小城,紧接着是三个小时的颠簸山路。但他不允许自己表现出来。父亲陆振华说过:掌权者露出疲态,等于把刀递给对手。

      雨声敲击车顶,单调而密集。

      他想起了临行前父亲的叮嘱:“承砚,扶贫不是做慈善,是投资。投资人心,投资地方政府的政绩,投资未来的政策倾斜。你要学会用资本的眼睛去看待每一分钱的流向,而不是用‘善良’这种廉价情绪。”

      母亲的补充更直接:“陆氏不需要圣人,需要的是能把利益最大化的商人。那些村民的感激一文不值,但县委书记的承诺有价值。记住,你每给出一块钱,都要收回十块钱的回报,无论是经济上的,还是政治上的。”

      这些道理他从小就懂。六岁时,他把自己攒的零花钱送给路边乞讨的老人,回家后被罚跪在书房一整夜。父亲说:“你的同情心会让陆氏破产。”母亲说:“如果非要施舍,至少先调查清楚那人是不是职业乞丐,你的钱花得值不值。”

      从那以后,陆承砚学会了用成本核算的眼光看待世界。包括这次扶贫,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精心计算的交易:集团付出一定资金和资源,换取地方政府的政策便利和良好的社会形象,为后续在这一带的矿产开发铺路。

      至于那些被帮扶的村民?他们只是数据报表上的条目,是证明“投资”成功的佐证材料。

      “陆总!”小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承砚睁开眼,看见助理正领着一个人朝车这边走来。那人很瘦,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满是泥点的小腿。他肩上扛着一捆比他人还高的柴火,湿透的柴枝往下滴着水。

      走近了,陆承砚才看清他的脸——十六七岁的年纪,但因为营养不良,显得格外单薄。五官却生得清楚,尤其是那双眼睛,即使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依然亮得惊人。那不是单纯的天真,而是一种被生活打磨过的、带着刺的亮。

      像野草,陆承砚想。那种在石缝里也能钻出来的、生命力顽强的野草。

      “陆总,这位是村里的,叫简妄。他说知道村长家在哪儿,愿意带路。”小王拉开车门,雨水立刻灌了进来。

      简妄站在车门外,没敢靠太近。他的目光在车内真皮座椅和陆承砚的西装上快速扫过,然后垂下了眼。肩上的柴火太重,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背脊却挺得笔直。

      “上来吧。”陆承砚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简妄犹豫了一下,把柴火靠在路边的石头上,这才小心翼翼地上了车。他浑身湿透,一坐下就在昂贵的真皮座椅上印出一片水渍。他显然意识到了,身体立刻僵住,往车门边缩了缩。

      “没事。”陆承砚淡淡地说,“指路。”

      车子重新发动,在泥泞中缓慢前行。车内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和少年身上淡淡的汗味——不是难闻,是一种属于山野的、粗糙的气息。陆承砚不动声色地往车窗边挪了挪。

      简妄的指路很简单,基本就是“前面左转”“直走”“过那个水坑”。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乡音,但发音清晰。陆承砚注意到,这少年说话时眼睛始终看着前方,不躲闪,也不谄媚。

      有点意思。

      “多大了?”陆承砚随口问。

      “十六。”简妄答得很快,顿了顿又补充,“虚岁十七。”

      “上学吗?”

      “高二。不过……”简妄的声音低下去,“下学期可能不上了。”

      陆承砚挑了挑眉。小王立刻接话:“怎么回事?家里有困难?”

      简妄没回答,只是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村落。雨还在下,那些灰扑扑的木屋在雨里静默着,像一群佝偻的老人。

      车子在一个相对宽敞的院坝前停下。说是院坝,其实就是一片夯实的泥地,此刻积了半尺深的水。院坝尽头是栋两层木楼,墙板已经发黑,檐下的红纸对联被雨打湿,墨迹晕染开来。

      一个穿着旧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撑着伞跑出来,身后跟着几个村干部模样的人。

      “陆总!哎呀陆总您怎么亲自来了!这路这么难走,真是……”中年男人是村长,姓杨,一张脸笑得满是褶子。

      陆承砚下车,小王立刻撑伞跟上。简妄也下了车,重新扛起那捆柴火,朝村长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陆承砚叫住他。

      简妄停住脚步,回过头。雨水顺着他额前的黑发往下滴,划过高挺的鼻梁。

      陆承砚朝小王示意。小王立刻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百元钞票递过去。

      “带路的报酬。”陆承砚说。

      简妄看着那几张红色的钞票,喉结动了动。陆承砚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指甲陷进掌心的泥里。但最终,少年摇了摇头。

      “不用。顺路的事。”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雨里,那捆柴火在肩上晃了晃,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

      “嘿,这孩子……”村长想打圆场。

      陆承砚摆了摆手,示意没事。他看着简妄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波澜。

      那捆柴火,压在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肩上,重得像是要把他压进泥里。

      但他背脊挺得笔直。

      岩头村的扶贫考察持续了三天。

      这三天里,陆承砚见到了所有他“应该”见到的人:县里派来的干部、村两委班子成员、被选作“典型”的几户贫困户。他按照集团的流程,听取汇报,查看账目,走访村民,脸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疏离,但挑不出错处。

      这是他从小受训的结果:永远知道在什么场合该摆什么表情,说什么话。父亲说过,情绪是武器,要收在鞘里,只在需要时亮出来伤人。

      第三天下午,雨终于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漏下几缕稀薄的阳光。陆承砚提出要在村里转转,“了解真实情况”。村长本想陪同,被他婉拒了。

      “小王跟着就行。你们忙你们的。”

      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或者说,需要一点不被层层汇报过滤的、真实的观察。陆承砚很清楚,那些被领到他面前的“贫困户”,家里都提前被打扫过,孩子穿上了最好的衣服,饭桌上摆着可能是借来的腊肉。这不是他想看的。

      他想看的是这个村子真实的肌理,是那些藏在光鲜汇报下的、粗糙的生活纹路。

      走在雨后泥泞的小路上,陆承砚不得不小心避开水坑。他昂贵的皮鞋已经沾满了泥浆,裤腿也溅上了斑点。小王想去找双雨靴,被他制止了。

      “就这样。”

      他要感受这种泥泞,这种黏稠的、能将人困住的贫穷。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一种近乎冷酷的求知欲——他想知道,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力量,才能从这样的泥淖里爬出去。

      转过一个弯,前方出现了几间更破败的木屋。屋后的山坡上,一个身影正在劳作。

      是简妄。

      他换了一件更旧的汗衫,后背已经被汗浸透,紧贴在嶙峋的脊骨上。他正挥着一把沉重的锄头,在坡地上开垦。锄头落下,撬起大块板结的泥土,再落下,再撬起。动作机械而熟练,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陆承砚停下脚步,站在一棵老樟树下看着。

      简妄显然没发现他。少年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活计上。陆承砚注意到,他开垦的这片地其实并不适合耕种——坡度太陡,土质贫瘠,碎石很多。但简妄处理得很仔细,每撬起一块石头,都会仔细捡出来堆到一旁。

      “他在干什么?”陆承砚低声问。

      小王摇摇头:“不清楚。要不我去问问?”

      “不用。”

      陆承砚继续看着。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简妄终于停下,撑着锄头喘气。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仰头喝了口水壶里的水。那个瞬间,阳光恰好穿过云层落在他脸上,照得他眼睛眯起来,长长的睫毛在颧骨上投下浅淡的阴影。

      然后,简妄转过身,看见了陆承砚。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简妄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放下锄头,朝陆承砚走过来,脚步踩在松软的泥土里,发出噗噗的声响。

      “陆先生。”他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哑。

      “在开地?”陆承砚问。

      “嗯。想种点红薯和玉米。”简妄指了指那片新翻的土地,“这块地没人要,石头多,收成不会好。但种点东西,总比荒着强。”

      陆承砚打量着他。少年的手掌上有厚厚的老茧,虎口处还有新磨出的水泡,破了,渗出淡淡的血丝。他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手臂上全是细小的划痕——大概是清理碎石时留下的。

      “你家人呢?”

      简妄沉默了几秒。“爸妈年初走了。车祸。”

      陆承砚的眉头极轻微地皱了一下。这是他三天来第一次听到的、未经修饰的悲惨。

      “就你一个人?”

      “还有个妹妹。”简妄说,声音低了下去,“才几个月大。”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陆承砚心里荡开一圈极淡的涟漪。他想起自己十六岁时在做什么——在瑞士的私立学校准备SAT考试,为暑假该去非洲做义工还是去华尔街实习而烦恼。父亲说那叫“丰富履历”。

      而眼前这个少年,父母双亡,独自抚养一个婴儿,在石头地里刨食。

      “上学怎么办?”陆承砚问出这句话时,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这种处境下,上学显然是奢侈品。

      果然,简妄扯了扯嘴角,那是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先活下来再说。”

      他说得很平淡,没有自怨自艾,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那种坦然让陆承砚有些不适——他习惯看到的是哀求、是眼泪、是弱者伸出的手。而不是这种平静的、近乎倔强的认命。

      “村里没有补助?”

      “有。一个月一百二十块。”简妄顿了顿,“不够妹妹买奶粉。”

      陆承砚没再问下去。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简妄开垦的那片地的照片。动作很自然,像在记录扶贫工作的素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他心里想的不是工作汇报。

      他想的是:这样的生命力,如果放在合适的环境里,会成长成什么样子?

      “继续忙吧。”陆承砚说完,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他回过头。简妄已经重新拿起了锄头,背对着他,一下下地挥着。那个瘦削的背影在坡地上显得格外孤单,却又格外坚韧。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印在泥土地上。

      陆承砚看了很久,直到小王轻声提醒:“陆总,该回去了,晚上还要和县里领导吃饭。”

      “嗯。”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背影,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在县招待所的饭局上,陆承砚喝了不少酒。县委书记滔滔不绝地讲着县里的发展规划,镇长在旁边帮腔,村长则不停地敬酒。桌上摆满了山珍野味,很多是陆承砚见都没见过的。

      但他吃得很少。

      酒过三巡,话题转到村里的贫困户。村长特别提到了几户“典型”,说他们如何如何困难,如何如何需要帮助。陆承砚安静地听着,指尖在酒杯边缘轻轻摩挲。

      “对了,”他突然开口,打断了村长的滔滔不绝,“那个叫简妄的孩子,家里什么情况?”

      饭桌上安静了一瞬。村长显然没料到陆总会记得一个普通少年的名字,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简妄啊……唉,那孩子确实可怜。爸妈年初出车祸走的,肇事司机跑了,一分钱赔偿没拿到。家里就剩他和他那个还没断奶的妹妹。村里给了低保,但杯水车薪啊……”

      “他成绩怎么样?”陆承砚问。

      “成绩?”村长又愣了一下,“这个……听说还行?以前在镇中学读书,好像是年级前几名。但出了这事后,就辍学了。可惜了,要是能继续读,说不定能考个大学……”

      陆承砚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白酒滑过喉咙,带来灼烧感。

      “他住哪儿?”

      “村东头最破的那间木屋,以前是他爷爷留下的。屋顶漏雨,墙板都快朽了。我们也想帮他修,但村里实在没钱……”

      陆承砚没再问。他放下酒杯,看向窗外。夜色中的小县城灯火稀疏,远处是绵延的黑色山影。他想起了白天在坡地上的那个背影,想起少年说“先活下来再说”时的表情。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涌动。不是同情——他早就失去了同情的能力。更像是一种……评估。评估一件物品的韧性,评估一块原石的成色。

      那天晚上回到招待所房间,陆承砚没有立刻睡觉。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集团“青苗计划”的资料。这是陆氏设立的长期助学项目,每年从贫困地区选拔一定数量的学生,资助他们完成学业。选拔标准很严格,需要成绩优异、家庭困难,且通过三轮审核。

      他输入“简妄”两个字,搜索。

      没有记录。

      陆承砚盯着空白的搜索结果页面,手指在触控板上轻轻敲击。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他想起第一天在村口,少年拒绝他给的钱时的眼神——不是清高,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像是知道自己不配拥有,所以干脆不要。

      他关掉电脑,走到窗前。雨夜中的县城像一幅被水浸湿的水墨画,轮廓模糊,色彩混浊。远处隐约传来狗吠声,断断续续的,很快被雨声吞没。

      陆承砚站了很久,久到窗玻璃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他抬起手,在玻璃上写了一个字,但很快又擦掉了。

      那个字是:简。

      第四天,陆承砚的扶贫考察进入尾声。

      按照行程,他上午要去村小学发放捐赠的文具和图书,下午听取村里的扶贫项目汇报,傍晚就要启程返回县城。岩头村这个条目,很快就会从他的待办事项清单上划掉,变成年度报告里的一行数据和几张照片。

      村小学在村子西头,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墙皮脱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斑驳的砖块。操场——如果那片坑洼的泥地能被称为操场的话——上竖着一根歪斜的旗杆,红旗在雨中湿漉漉地垂着。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镜腿用胶布缠着。他搓着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介绍学校的情况:六个年级,一共八十三个学生,五个老师,其中三个是代课的。教室不够用,课桌椅破旧,冬天漏风,夏天漏雨。

      陆承砚安静地听着,脸上是他惯有的、礼貌而疏离的表情。小王在旁边做记录,几个村干部陪着笑脸。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捐赠仪式很简单:陆承砚代表集团把一批新书包、文具盒和图书交给校长,校长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学生们排着队上来领东西。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那些崭新的文具,像盯着什么稀世珍宝。

      陆承砚注意到,这些孩子大多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有些甚至光着脚。但他们接过书包时的笑容很真,那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欢喜,让他心里某个地方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送他的十岁生日礼物是一辆限量版法拉利模型。他当时什么感觉?好像没什么感觉。只是按照母亲教的,说“谢谢爸爸,我会好好珍惜”,然后就把模型放进了收藏柜,再也没拿出来过。

      “陆总,这位是我们学校成绩最好的学生,连续三年全乡第一!”校长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陆承砚低头,看见一个瘦小的女孩站在面前,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很大,怯生生地看着他。她怀里抱着刚领到的新书包,抱得很紧。

      “你叫什么名字?”陆承砚难得主动问了一句。

      “林、林小花。”女孩的声音细得像蚊子。

      “好好读书。”陆承砚说,语气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和。

      女孩用力点头,然后飞快地跑回了队伍。陆承砚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了简妄。那个少年也是在这样的学校里读书的吗?也是用着破旧的文具,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但成绩很好?

      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当然没有找到。简妄已经辍学了。

      捐赠仪式结束后,陆承砚提出在学校里转转。校长领着他参观教室,指给他看那些开裂的黑板、缺腿的课桌、用塑料布封住的破窗户。走到四年级教室时,陆承砚停下了脚步。

      教室后面的墙上贴着一排奖状,大部分已经泛黄卷边。但其中一张很新,纸张白得刺眼。上面写着:

      简妄同学:

      在2011-2012学年第一学期期末考试中,荣获全乡总分第一名。

      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落款是乡中心小学,日期是半年前。

      陆承砚盯着那张奖状看了很久。奖状上的字是用毛笔写的,工整但稚嫩。他想象着少年拿到这张奖状时的样子——会笑吗?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平静地接受,然后继续在石头地里刨食?

      “简妄这孩子,可惜了。”校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叹了口气,“他要是一直读下去,肯定能考上县一中,说不定还能去市里念重点。但他家里那个情况……唉。”

      “他以前坐哪儿?”陆承砚突然问。

      校长愣了一下,指着靠窗的一个位置:“那儿。第三排靠窗。”

      陆承砚走过去。那张课桌很旧了,桌面上刻满了乱七八糟的字迹和图案。但在右上角,有一行用小刀刻出来的字,很浅,但能看清:

      走出去。

      三个字,刻得用力,每一笔都深深刻进了木头里。

      陆承砚伸出手,指尖在那三个字上轻轻抚过。木头粗糙的质感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他能感觉到刻字人的决心,那种近乎执拗的、想要挣脱什么的力量。

      “这桌子……”

      “哦,那是简妄刻的。”校长说,“有次我发现他在刻字,本来想批评他破坏公物。但看到刻的是什么,就没忍心。这孩子……心气高啊。”

      心气高。

      陆承砚咀嚼着这三个字。是的,那个少年身上最鲜明的特质,不是贫穷,不是苦难,而是那种被压到极限也不肯完全趴下的、倔强的心气。

      他转过身,对小王说:“拍下来。”

      “啊?”

      “这张桌子,还有奖状。”陆承砚的语气不容置疑,“拍清楚点。”

      小王虽然不明所以,还是立刻拿出相机。快门声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响起,咔嚓,咔嚓。

      那天下午的汇报会,陆承砚难得地有些走神。村长在台上念着稿子,数字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今年计划修建多少公里道路,改造多少户危房,发展多少亩经济林……陆承砚听着,脑子里却反复浮现那张刻着“走出去”的课桌,和坡地上那个挥锄的背影。

      汇报结束后,照例是合影、告别。村长握着陆承砚的手不放,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陆承砚一一应着,心思却已经飘远了。

      傍晚时分,车子驶离岩头村。雨又开始下,比来时更大。土路彻底变成了泥潭,车子颠簸得厉害。陆承砚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木屋、梯田、在雨中缩着脖子赶路的村民……这一切都在迅速后退,很快就会被遗忘。

      就像他之前去过的所有扶贫点一样。

      “陆总,直接回县城吗?”小王问。

      “嗯。”

      车子在泥泞中缓慢前行。雨刮器开到最大档,还是很难看清前方的路。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山隐入暮色,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

      就在车子即将驶出村口时,陆承砚突然看见了什么。

      “停车。”

      小王一脚刹车,车子在泥地里滑了一小段才停住。

      陆承砚摇下车窗,雨水立刻飘了进来。他眯起眼睛,看向路边的那个身影。

      是简妄。

      少年没打伞,就那样站在雨里。他怀里抱着一个襁褓,用一块破旧的塑料布勉强遮着。他自己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头上,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但他把怀里的婴儿护得很好,塑料布严严实实地裹着,一只手还撑在上面,尽量不让雨淋进去。

      他在等车。

      陆承砚立刻明白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除了等过路的车,没有别的可能。岩头村到镇上的班车一天只有两趟,早就开走了。

      “他要干什么?”小王也看见了。

      陆承砚没回答。他看着简妄,看着少年在雨中瑟瑟发抖却依然挺直的肩膀,看着他那双紧紧盯着来车方向的眼睛——那里面有焦急,有绝望,还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然后,简妄看见了他们的车。

      确切地说,他认出了这辆黑色的奔驰。少年的眼睛亮了一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抱着婴儿冲了过来,脚步在泥泞里踉跄,好几次差点摔倒,但他始终紧紧护着怀里的襁褓。

      他在车窗外停下,雨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流过他苍白的嘴唇。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先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很重,撕心裂肺的,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凄厉。他弯下腰,整个人蜷缩起来,但即使这样,他还是用身体为怀里的婴儿挡住了雨。

      陆承砚看着他咳,看着他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看着他因为用力而泛红的脖颈。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两个画面:泥泞中负柴的倔强背影,坡地上挥锄的沉稳侧影。

      而现在,是雨夜里咳到蜷缩的脆弱。

      三种形象重叠在一起,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简妄:一个被生活反复捶打却始终没有倒下的少年,一个为了守护更弱小的生命而拼尽全力的哥哥。

      咳嗽终于停了。简妄抬起头,雨水和咳出的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脸。但他看着陆承砚的眼神很清晰,清晰得像刀锋。

      “陆先生,”他的声音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妹妹发烧了,很严重。镇上的卫生院治不了,必须去县医院。班车已经走了,我拦不到车……”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您能不能……帮帮我们?”

      陆承砚没有说话。他看着简妄,看着少年那双因为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眼睛,看着他怀里那个安静得可怕的婴儿。雨声很大,敲击着车顶,敲击着地面,像无数只手在拍打。

      小王回过头,用眼神询问。陆承砚抬起手,示意他别说话。

      时间仿佛凝固了。简妄站在雨里,等待着判决。他的身体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惧。但他没有移开视线,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陆承砚,像荒野里濒死的幼兽,用最后的力量盯着唯一的猎物。

      然后,陆承砚开口了。不是对简妄,而是对小王:

      “让他上车。去县医院。”

      小王愣了一下,但立刻执行。他下车拉开后门,简妄几乎是跌进车里的。他浑身湿透,一坐下就在真皮座椅上留下一大滩水渍。但他顾不得这些,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儿,嘴里不停地喃喃:“没事了,星星,没事了,哥带你去看医生……”

      陆承砚看着他把塑料布揭开,露出里面的婴儿。那是个很小的女婴,脸烧得通红,呼吸微弱。简妄用颤抖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额头,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

      “星星,别睡,跟哥说说话……”他的声音哽咽了,那种故作坚强的外壳在这一刻碎裂,露出了里面那个只有十六岁的、不知所措的少年。

      陆承砚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雨还在下,夜色完全降临,山路隐没在黑暗里。他能听见简妄压抑的抽泣声,能闻到他身上雨水、泥土和绝望混合的味道。

      一种极其罕见的情绪在他心里翻涌。不是同情——他告诉自己,不是同情。是看到一件有价值的物品即将损毁时的不适感,是投资家看到潜力股遭遇意外风险时的本能反应。

      对,只是这样。

      车子在夜色中疾驰,雨刮器疯狂摆动。小王开得很快,但山路崎岖,还是颠簸得厉害。简妄紧紧抱着妹妹,每一次颠簸都让他脸色更白一分。陆承砚从后视镜里看着,看见少年咬着嘴唇,咬到出血。

      “还有多久?”他问小王。

      “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

      陆承砚皱了皱眉。他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李院长,是我,陆承砚。我现在在去县医院的路上,带了个高烧的婴儿,情况紧急。请你立刻安排儿科最好的医生在急诊室待命。对,我大概一个半小时后到。”

      挂断电话,他看见简妄正看着他,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感激,有惊愕,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像是看到了什么超出理解范围的事物。

      “谢谢……”简妄哑着嗓子说。

      陆承砚没回应。他重新看向窗外,但余光能感觉到少年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那视线很烫,像要在他侧脸上烧出两个洞。

      车子在雨夜中继续前行。简妄怀里的婴儿突然哭了起来,声音微弱,像小猫叫。简妄慌了,笨拙地拍着她,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那画面有种荒诞的悲凉:一个半大的孩子,哄着另一个更小的孩子。

      陆承砚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叩击。一下,两下,三下。

      他在思考。

      思考这个少年的价值,思考这份“投资”的回报率,思考那个婴儿活下去的概率。冰冷的数字和逻辑在他脑子里盘旋,试图覆盖掉那些不该有的、被称为“感受”的东西。

      但有些画面就是挥之不去:泥泞中的背影,课桌上的刻字,雨夜里的咳嗽。

      还有此刻,少年抱着婴儿时,那双眼睛里近乎献祭般的决绝。

      车子终于驶入县城。雨小了些,但夜色更浓。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关门了,只有零星几盏路灯亮着,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县医院的大门亮着灯,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已经等在那里。

      车刚停稳,简妄就抱着妹妹冲了出去。他甚至忘了说再见,忘了道谢,眼里只有那个亮着“急诊”两个字的红色灯箱。

      陆承砚坐在车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医院大门里。雨水顺着车窗滑下,扭曲了灯光,扭曲了人影。

      “陆总,我们……”小王试探地问。

      “等等。”陆承砚说,“去看看。”

      他下了车,没让小王打伞,就这么走进雨里。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西装肩头,但他毫不在意。他走进急诊大厅,看见简妄正被几个医生围着,护士接过了他怀里的婴儿,快速推进了抢救室。

      少年想跟进去,被拦住了。他站在抢救室门外,浑身湿透,头发滴水,像一尊被雨水浸泡过的雕塑。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双手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陆承砚走到他身边,递过去一包纸巾。

      简妄没接。他甚至没注意到陆承砚的存在,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抢救室的门上。他的身体在发抖,不知道是冷还是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抢救室的门偶尔打开,有护士进出,每次都带来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简妄的眼睛跟着每一个进出的人,想从他们的表情里读出点什么,但那些戴着口罩的脸毫无表情。

      陆承砚靠墙站着,看着这个少年。他见过太多人在医院里的样子:痛哭的,崩溃的,麻木的。但简妄不一样。他沉默着,所有的情绪都内敛,内敛成一种近乎恐怖的平静。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盯着抢救室门的眼睛,暴露出他内心的风暴。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凌晨两点,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个中年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

      “医生,我妹妹……”简妄冲上去,声音都在抖。

      “暂时稳定了。”医生说,“急性肺炎,再晚来几个小时就危险了。现在需要住院观察,你们去办手续吧。”

      简妄的腿一软,差点跪下去。陆承砚伸手扶住了他。

      “谢谢医生……”少年反复说着这句话,眼泪终于掉下来了。不是号啕大哭,是安静的、汹涌的泪水,混着脸上的雨水一起往下淌。

      医生看了一眼陆承砚,认出了他,点点头:“陆总,孩子的情况还需要观察,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了。多亏送来得及时。”

      陆承砚点点头,没说什么。

      办住院手续需要钱。简妄从湿透的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零钱:五块的,十块的,最多的是皱巴巴的一块钱。他数了数,一共两百三十七块五毛。

      护士报出一个数字:预交三千。

      简妄的脸色瞬间白了。他握着那沓零钱,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看了看抢救室的方向,又看了看手里的钱,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陆承砚拿出钱包,抽出一张卡。

      “刷我的。”

      简妄猛地抬头看他,眼睛红得吓人。

      “不,陆先生,我……”

      “以后还我。”陆承砚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按银行利息算。”

      他把卡递给护士,然后看向简妄:“写个借条。姓名,身份证号,借款金额,还款期限。”

      少年愣住了。他看着陆承砚,看了很久,像是要透过那张平静的脸,看进他脑子里去。然后,他用力点头。

      “好。我写。”

      护士拿来了纸笔。简妄趴在导诊台上,一笔一画地写借条。他的字很工整,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写完后,他签上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

      陆承砚接过借条,看了一眼,折好放进口袋。

      “你妹妹住院这几天,你打算住哪儿?”

      简妄看了一眼大厅里的长椅:“这里就行。”

      陆承砚没说话。他拿出手机,又打了个电话。十分钟后,小王拎着一个袋子跑了进来,里面是干净的衣物和毛巾。

      “去洗个澡,换身衣服。”陆承砚把袋子递给简妄,“你妹妹需要你照顾,你不能先病倒。”

      简妄看着那袋衣服,眼眶又红了。但他忍住了,只是用力点头。

      “陆先生……谢谢。”

      这一次,他的谢谢里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和戒备,多了些真实的温度。

      陆承砚看着他走向卫生间的背影,突然开口:

      “你那天在坡地上开垦,想种什么来着?”

      简妄停下脚步,回过头。“红薯和玉米。”

      “为什么选那块地?”

      “因为没人要。”少年说,“没人要的东西,我就要。石头多,我就一块块捡出来。土不好,我就多施肥。总能种出点什么。”

      陆承砚看着他,看了很久。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简星。星星的星。”

      “好名字。”陆承砚说,“像你。”

      简妄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他能感觉到,这位陆先生看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更像是在评估什么。评估他的价值,评估他的可能性。

      “去洗澡吧。”陆承砚挥挥手,“我今晚住县招待所,明天来看你妹妹。”

      简妄点点头,走进了卫生间。

      陆承砚站在原地,看着抢救室门上那个红色的“静”字。雨声从门外传来,淅淅沥沥,像是永远不会停。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借条,展开。借条上,少年的字迹清晰:

      今借到陆承砚先生人民币叁仟元整(??3000.00),用于支付妹妹简星医疗费用。借款期限一年,按年利率5%计息,到期一次性还本付息。

      借款人:简妄

      身份证号:XXXXXXXXXXXXXXXXXX

      日期:2012年8月23日

      陆承砚盯着那个签名看了很久。简妄。简单的简,狂妄的妄。

      一个简单又狂妄的少年。

      他把借条重新折好,放回口袋。然后,他转身走出医院,走进雨里。

      小王赶紧撑伞跟上。

      “陆总,咱们现在回招待所?”

      “嗯。”陆承砚坐进车里,看着窗外医院亮着的灯,“明天早上,去查一下简妄的详细资料。从小学到高中的成绩单,家庭情况,村里人的评价,所有能查到的都查。”

      “好的。”小王记下,“那青苗计划那边……”

      “先不报。”陆承砚说,“等我看了资料再说。”

      车子驶离医院,在雨夜中安静前行。陆承砚闭上眼睛,但脑子里反复浮现的,是少年在雨中咳到蜷缩的样子,是他抱着借条时那种破釜沉舟的眼神,是他说的那句话:

      没人要的东西,我就要。石头多,我就一块块捡出来。总能种出点什么。

      这个少年,像一块被扔在荒野里的原石。表面粗糙,布满裂痕,但内里也许藏着惊人的质地。

      值不值得投资?

      陆承砚不知道。但他想看看。

      看看这块石头,能被打磨成什么样子。

      简星在县医院住了五天。

      这五天里,简妄几乎没合过眼。他白天照顾妹妹,晚上就蜷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打盹。护士看他可怜,偷偷给他多拿了一床被子,还时不时塞给他一些病人家属送来的水果和零食。

      简妄都收下了,但每次都会认真地说谢谢。他知道这些好心里夹杂着同情,但他不在乎。只要妹妹能好起来,他什么都可以接受。

      陆承砚第二天上午就来了,带着一个果篮和一罐奶粉。他穿着深灰色的休闲装,比起之前那身一丝不苟的西装,少了几分压迫感,但依然和这个简陋的县级医院格格不入。

      简妄正用小勺子给妹妹喂水,看见陆承砚进来,立刻站了起来。

      “陆先生。”

      “坐。”陆承砚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婴儿。简星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呼吸平稳,正在睡觉。

      “医生怎么说?”

      “说再观察两天,没有反复就可以出院了。”简妄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眼睛很亮,“谢谢您,陆先生。医药费……我会尽快还的。”

      陆承砚没接这个话茬。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简妄换上了小王买来的衣服——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虽然便宜,但干净合身。他洗了澡,头发也剪短了,露出了清晰的眉眼。那张脸其实生得很好看,只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显得过分瘦削,颧骨突出,眼下有浓重的青黑。

      “你妹妹出院后,打算怎么办?”陆承砚问。

      简妄沉默了一会儿。“回村里。我继续种地,照顾她。”

      “种地能养活你们两个?”

      “……”简妄不说话了。他知道不能,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陆承砚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简妄。

      “看看。”

      简妄接过来,是一份打印的简历。上面详细记录了他从小学到高二的成绩:小学六年,年年全乡第一;初中三年,始终保持在年级前三;高一高二,即使在父母去世后成绩有所下滑,依然在重点班里位列中上。

      成绩单后面附着一张表格,是青苗计划的申报条件。简妄一条条看下去:家庭年收入低于贫困线,成绩优异,无不良记录……他全都符合。

      他的心跳开始加快。

      “陆先生,这是……”

      “陆氏集团的长期助学项目。”陆承砚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介绍某个普通的业务,“如果你愿意,可以申请。通过审核后,集团会资助你完成高中学业,如果考上大学,可以继续资助到大学毕业。学费、书本费、基础生活费,全包。”

      简妄的手开始抖。他紧紧捏着那份文件,纸张边缘被他捏得皱了起来。他抬起头,看着陆承砚,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希望,怀疑,不敢相信,还有深深的恐惧。

      恐惧什么?恐惧这又是一场梦,醒来后发现自己还在泥泞里。

      “为什么……选我?”他问,声音干涩。

      陆承砚看着他。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少年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能看见简妄眼中的戒备,那种被生活反复欺骗后形成的、近乎本能的戒备。

      “因为你符合条件。”陆承砚给出了最官方的回答,“青苗计划需要成绩优异、家庭困难的学生。你两样都符合。”

      “只是这样?”

      “不然呢?”陆承砚反问,语气里带上了些许嘲讽,“你觉得我会因为同情你而特别关照你?”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简妄心里刚刚燃起的那点火苗。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文件,那些黑色的铅字在他眼前模糊、晃动。

      是啊,他在期待什么?期待这位陆先生大发善心,像救世主一样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别傻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所有的给予都标好了价格。

      “我需要做什么?”他问,声音恢复了平静。

      “好好读书,考上大学。”陆承砚说,“这就是你的‘回报’。青苗计划的最终目的,是培养出能为社会创造价值的人才。你越是优秀,这个项目的投资回报率就越高。”

      很直接,很冰冷,但也很真实。

      简妄反而松了口气。他宁愿接受这种赤裸裸的交易,也不愿意欠下一份无法偿还的“人情债”。人情太贵,他还不起。

      “我同意。”他说,“但我有个条件。”

      陆承砚挑了挑眉。很少有人敢跟他提条件。

      “说。”

      “资助的钱,算我借的。”简妄抬起头,直视着陆承砚的眼睛,“等我工作后,连本带利还给您。”

      陆承砚看着他,看了很久。少年的眼神很坚定,里面有种近乎固执的自尊。陆承砚突然想起那天在村口,简妄拒绝他给的钱时的样子。

      这个少年,宁愿背负沉重的债务,也不愿意接受纯粹的施舍。

      “可以。”陆承砚答应了,“按银行助学贷款的利率算。等你工作后开始还,十年还清。”

      “好。”

      简妄松了口气。这样就好。这样他就不是在接受施舍,而是在进行一场交易。他用未来的劳动力,换取现在的受教育机会。很公平。

      陆承砚又拿出一份合同。“这是资助协议。你看一下,没问题就签字。”

      简妄接过来,仔细阅读。合同很详细,条款清晰:陆氏集团负责他高中和大学期间的学费、书本费、住宿费,每月提供800元生活费(按当地消费水平调整),每学期报销一次往返车费。相应的,他需要每学期提交成绩单,保持年级前30%的排名;如果挂科超过两门,资助自动终止;考上大学后需要选择“有利于就业”的专业(列出了一长串清单,主要是理工科和商科);毕业后五年内需要每年向集团提交职业发展报告……

      很严格,但也很合理。

      简妄翻到最后一页,在乙方签名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工整,用力很深,几乎要透到下一页。

      陆承砚也签了字,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过去。

      “这是第一个月的生活费,和你们回村的路费。你妹妹出院后,去买点营养品。”

      简妄打开信封,里面是十张崭新的百元钞票。他很久没见过这么多钱了,手指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谢谢。”他说,把信封小心地收进贴身的口袋。

      陆承砚站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出院手续小王会帮你办。回村后,把银行账号发给我助理,以后的生活费按月打到你卡上。”

      “陆先生。”简妄叫住他。

      陆承砚回头。

      “我……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

      “您资助过很多人吗?”

      陆承砚想了想。“青苗计划每年资助五十个学生,你是今年的第五十一个。”

      “那其他人……都怎么样?”

      “大部分考上了大学,少部分中途退出。考上大学的,有的进了陆氏工作,有的去了别处。”陆承砚的语气依然平淡,“这就是一场投资。有的投资回报率高,有的低。仅此而已。”

      简妄点点头。他明白了。在这场交易里,他只是一项“资产”,陆承砚是“投资人”。投资人不会对资产投入感情,只会关心它的增值潜力。

      这样很好。很清晰。

      “我会让这项投资值回票价。”他说,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笃定。

      陆承砚看了他一眼,嘴角极轻微地扬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评估后的认可。

      “我拭目以待。”

      他转身离开,皮鞋踩在医院光洁的地砖上,发出规律的哒哒声,渐行渐远。

      简妄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他坐回妹妹床边,握住那只小小的手。

      “星星,”他低声说,“哥有书读了。”

      病床上的婴儿睁开眼睛,黑亮的眼珠看着他,突然咧开嘴,笑了。

      简妄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这份冰冷的资助会把他带向何方。但他知道,这是他能抓住的、唯一的机会。

      他要抓住它。用尽全部力气。

      简星出院后的第三天,简妄带着她回到了岩头村。

      离开时是仓皇的雨夜,回来时是晴朗的午后。阳光很好,把那些灰扑扑的木屋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土路还是泥泞,但简妄的脚步很稳。他背着一个新买的背篓,里面装着妹妹、奶粉、一些简单的药品,还有那沓崭新的钞票。

      村里人看见他,眼神都很复杂。有同情,有好奇,也有隐隐的嫉妒。简妄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那个城里来的大老板,不仅救了他妹妹的命,还要供他读书。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但他不在乎。他把妹妹安置好,就开始收拾屋子。屋顶漏雨的地方找了瓦匠来补,朽坏的墙板用木板钉上,又去镇上买了新的锅碗瓢盆。那三千块钱还了陆承砚的借款后还剩一些,他精打细算地花,每一分钱都记了账。

      他对自己说:这是借的,要还的。

      一个星期后,简妄重新回到了镇中学。他辍学已经快半年,功课落下很多。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姓陈,对他很好,给他补课,还把之前发的卷子和复习资料都整理好给了他。

      “简妄,你能回来读书,老师很高兴。”陈老师说,“但你要知道,你落下太多了。高三马上开始,时间很紧。”

      “我知道。”简妄说,“我会赶上来的。”

      他说到做到。从那天起,他的生活变成了三点一线:家、学校、陈老师办公室。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给妹妹喂奶、换尿布,然后做早饭,自己随便吃两口就跑去学校。中午放学,跑回家给妹妹热奶,自己啃个馒头,又跑回学校。晚上自习到九点,回家后还要照顾妹妹,等妹妹睡了,他才能开始写作业、复习,常常熬到凌晨一两点。

      很累,累到有时候上课都会打瞌睡。但他撑住了。因为他知道,这是代价,是他换取未来必须付出的代价。

      九月初,简妄收到了第一笔正式的生活费。800块钱,打到了一张崭新的银行卡里——那是陆承砚的助理帮他办的。随钱到账的还有一条短信:

      青苗计划项目部:9月资助款已发放,请注意查收。请于9月30日前提交本学期成绩目标与学习计划。收件地址:XX省XX市XX区XX路XX号陆氏大厦B座307室,青苗计划项目部收。

      很官方,很机械。

      简妄按照要求写了计划:本学期目标,年级前50%;学习计划,每天5小时额外复习时间,重点补数学和英语;每周向陈老师请教三次……他写得很详细,像在完成一项作业。

      寄出去后,他收到了回执:

      青苗计划项目部:计划已收到,符合要求。请严格执行。另:冬季将至,可申请一次性的冬季衣物补助,需提供身高体重尺寸。如有需要,请回复此邮件。

      简妄犹豫了一下,回复了邮件,附上了自己的尺寸。他不是真的需要——他有旧衣服可以穿。但他想测试一下,这个“项目部”的边界在哪里。

      一个星期后,他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羽绒服、两件毛衣、两条裤子,还有一双运动鞋。都是普通的品牌,但质量不错,尺码完全合适。

      包裹里附着一张打印的字条:

      青苗计划-冬季物资。请查收。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话。

      简妄试了试那件羽绒服,很暖和。他看着镜子里穿着新衣服的自己,突然觉得有点陌生。那个在泥泞里扛柴的少年,那个在雨夜里咳到蜷缩的少年,好像正在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某种系统精密“培养”的产物。

      这种感觉很复杂。一方面,他感激这份资助,让他能继续读书,能养活妹妹。另一方面,他又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必须按照某个标准成长,必须成为“合格的产品”,才对得起这份投资。

      十月份,简妄参加了高三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年级第78名,总共200人。离他设定的前50%目标还差一点。

      他有些沮丧,但还是如实把成绩单寄给了青苗计划项目部。

      回执很快来了:

      青苗计划项目部:成绩单已收到。排名未达预期目标,请分析原因并提交改进方案。下次月考需进入前60名。

      冷冰冰的指令。

      简妄熬夜写了一份分析报告:数学大题失分严重,原因是解题思路不熟练;英语阅读速度慢,词汇量不足……他列了改进措施:每天多做十道数学大题,背五十个新单词……

      报告寄出后,他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几本数学和英语的辅导书,还有一张字条:

      青苗计划-学习资料补充。

      简妄翻开那些书,里面夹着一些打印的笔记和重点标注。字迹不是手写的,像是从什么资料上扫描下来的。但内容很有用,直击他的薄弱环节。

      他坐在灯下,一页页地看。妹妹在旁边的小床上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窗外的秋虫在鸣叫,夜很深了。

      简妄突然想:那个“青苗计划项目部”,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里面坐着什么人?他们每天处理多少份像他这样的报告?他们看这些报告时,会有什么感觉?会觉得这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堆需要管理的“资产”?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努力。

      十一月,第二次月考,他考了年级第55名。

      成绩单寄出后,这次的回执简单了很多:

      青苗计划项目部:成绩单已收到,进步明显。请继续保持。

      没有表扬,只是确认。

      简妄看着那条短信,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有点失望?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难道期待那个遥远的“项目部”给他一句“你真棒”吗?

      别傻了。

      他收起手机,继续刷题。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简妄的成绩稳步提升,从55名到40名,再到30名。高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他考了年级第25名。

      这次,回执的内容多了几个字:

      青苗计划项目部:成绩单已收到,已进入年级前15%。达到优秀标准。寒假期间可申请额外的学习补助,如需参加补习班或购买资料,请提交预算。

      简妄申请了。他想参加县里组织的寒假冲刺班,费用是800块。申请提交后三天,钱就打到了卡上。

      他去了冲刺班,每天早出晚归。县城离村里有二十里路,他舍不得坐车,就骑一辆破自行车来回。冬天风大,吹在脸上像刀子。但他不在乎。他想的是,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寒假结束前,简妄收到了一个包裹。不是学习资料,而是一盒巧克力和一本崭新的笔记本。

      包裹里有一张手写的卡片——这是他第一次收到手写的东西。字迹很工整,但不是打印体:

      简妄同学:

      获悉你在期末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特此鼓励。望再接再厉,备战高考。

      青苗计划项目部

      简妄拿着那张卡片,看了很久。卡片是普通的贺卡,巧克力是超市里最常见的牌子。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某个地方动了一下。

      他把卡片夹在笔记本里,把巧克力分给了妹妹和陈老师一些,剩下的留着自己慢慢吃。很甜,甜得有点发腻。

      但他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像是要把这份甜味刻进记忆里。

      高三下学期,简妄的成绩稳定在了年级前20名。三次模拟考,一次比一次好。最后一次,他考了年级第12名。

      陈老师很高兴,说他有希望冲击重点大学。简妄没说什么,只是更加拼命地学习。他知道,高考是他唯一的出路,是他偿还那笔“投资”的唯一方式。

      五月份,填报志愿前,简妄收到了青苗计划项目部的邮件。邮件里附了一份长长的专业推荐清单,基本都是理工科和商科:计算机、金融、工程、医学……

      邮件末尾有一句话:

      请根据自身兴趣与能力选择专业,但建议优先考虑就业前景良好的方向。集团在相关领域有合作企业,可提供实习与就业机会。

      很实际的建议。

      简妄看着那份清单,想了很久。他其实对文学和历史更感兴趣,但他知道,那些专业“不实用”。他需要尽快赚钱,还债,养妹妹。

      最后,他在志愿表上填了:第一志愿,省财经大学金融系;第二志愿,省理工大学计算机系;第三志愿,省医科大学临床医学。

      都是“好就业”的专业。

      志愿表寄出后,简妄突然觉得有点空虚。他走到屋后的坡地上,看着自己去年开垦的那片地。红薯和玉米都长出来了,绿油油的一片,在晚风里轻轻摇晃。

      他蹲下身,摸了摸那些叶子。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尖,带来一种真实的触感。

      “如果……”他低声说,“如果我能自己选择……”

      话没说完,他摇了摇头。

      没有如果。他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到底。

      六月,高考。简妄发挥正常,估分在重点线以上。

      七月,成绩出来:612分,全省排名第1800名。足够上省财经大学的金融系。

      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村长特意来了一趟,还带了鞭炮,在简妄家门口噼里啪啦放了一通。村里人都来看热闹,说着恭喜的话。简妄抱着妹妹,脸上挂着笑,但心里很平静。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八月份,简妄收到了青苗计划项目部的最后一封高中阶段邮件。邮件里详细说明了大学期间的资助标准:学费全免,住宿费全免,每月生活费提高到1200元,每学期报销一次往返车费,另有一次性的入学装备补助2000元。

      附件里是一份新的合同,需要他签字确认。

      简妄仔细看了一遍,签了字,寄了回去。

      寄出合同的第二天,他收到了一个包裹。这次很大,里面是一个行李箱、一个双肩包、一套洗漱用品,还有几件适合大学生穿的衣服。

      包裹里没有卡片,只有一张打印的清单,列明了所有物品。

      简妄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在地上。崭新的行李箱,黑色的,轮子很顺滑。双肩包是深蓝色的,有很多口袋。衣服是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尺码完全合适。

      他看着这些东西,突然想起了去年夏天,在村口的那场雨,那辆黑色的车,那个坐在车里、像神祇一样俯视着他的男人。

      一年了。

      他从一个在泥泞里挣扎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即将去省城读书的大学生。这一切,都源于那个男人的一句话,一份合同,一笔冷冰冰的资助。

      简妄拿起手机,翻到那个从未拨打过的号码——陆承砚的助理小王的电话。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发了一条短信:

      王助理您好,我是简妄。录取通知书已收到,将于9月3日前往省财经大学报到。感谢集团一直以来的资助。另:能否告知陆先生的地址?我想写封信表示感谢。

      短信发出去后,他等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回复来了:

      简妄同学你好。祝贺你考上大学。陆总工作繁忙,信件可寄至集团总部,前台会转交。地址:XX省XX市XX区XX路XX号陆氏大厦A座。

      很官方的回复。

      简妄写了信。很简短,主要是汇报自己的高考成绩和录取情况,表达感谢,并承诺会继续努力,不辜负集团的培养。

      他写得很克制,没有多余的感情流露。就像他这一年多来和“项目部”的所有通信一样,严谨,克制,保持距离。

      信寄出去后,他没有再想这件事。

      八月底,简妄开始收拾行李。他把妹妹托付给了邻村的一个远房亲戚——对方愿意帮忙照看,他每月寄生活费。虽然不舍,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简妄去了父母的坟前。坟在山坡上,很简陋,只有两个土包和两块粗糙的石碑。他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爸,妈,儿子要去省城读书了。”他低声说,“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星星,也会好好读书。等我毕业了,赚钱了,就把星星接到城里,给她好的生活。”

      晚风吹过,坟头的野草轻轻摇晃,像是在回应。

      简妄站起身,看着山下的村落。暮色四合,炊烟袅袅。这个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这个给了他无数苦难也锻造了他一身硬骨的地方,即将成为过去。

      他转过身,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一条路,通向山外,通向他未知的未来。

      而这条路的起点,是一场雨,一辆车,一个男人冰冷的决定。

      简妄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知道,他要走下去。

      用他自己的方式。

      陆承砚的办公室在陆氏大厦顶层,占据整整半层楼。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景观,高楼林立,车流如织。从这里看下去,人如蝼蚁,车如玩具。

      但他很少看窗外。他的时间很宝贵,每一分钟都要用在刀刃上。

      此刻,他正在听助理小王的汇报。内容是关于集团下半年的几个重点项目:海外并购案的进展、新能源领域的投资布局、以及……青苗计划的年度评估。

      “青苗计划今年资助的学生中,有37人参加高考,35人达到本科线,其中12人考上重点大学。”小王念着数据,“成功率比去年提高了5个百分点。成本效益分析显示,这个项目的投资回报率在……”

      “简妄呢?”陆承砚打断他。

      小王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单独的报告。

      “简妄同学高考612分,全省排名第1800名,已被省财经大学金融系录取。这是他高中阶段的成绩曲线和各科分析……”

      陆承砚接过报告,快速浏览。报告做得很详细,从简妄高一到高三的成绩变化,到每次考试的失分点分析,甚至包括他参加过的补习班和用过的辅导书。最后附着一份简妄自己写的学习总结,字迹工整,逻辑清晰。

      “他妹妹怎么样了?”陆承砚问。

      “简星目前由亲戚照看,健康状况良好。简妄每月会寄生活费回去。”小王说,“另外,他申请了大学期间的继续资助,合同已经签了。”

      陆承砚点点头,把报告放在一边。他靠在椅背上,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一年了。

      从那个雨夜到现在,整整一年。时间过得很快,快到他几乎要忘记那个在雨中咳到蜷缩的少年。如果不是定期收到的青苗计划报告,他可能真的会忘。

      但每次看到“简妄”这个名字,看到那些稳步提升的成绩曲线,他总会想起一些画面:泥泞中的背影,课桌上的刻字,坡地上挥锄的侧影。

      还有那双眼睛——在雨夜里亮得惊人的、带着刺的眼睛。

      “他写信来了?”陆承砚突然问。

      小王又愣了一下,点头:“是的,寄到总部前台了。很简短的一封感谢信,需要我拿过来吗?”

      “不用。”陆承砚说,“按流程处理就行。”

      “好的。”

      小王继续汇报其他事项,但陆承砚有些走神。他看着窗外,看着那些蚂蚁一样的人流,突然想:此时此刻,那个少年在做什么?是在收拾行李准备去省城,还是在和妹妹告别?

      他为什么会想这些?这不正常。

      陆承砚皱起眉头,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他打开电脑,调出青苗计划的数据库,输入“简妄”。屏幕上立刻弹出一份完整的档案:基本信息、成绩记录、资助明细、通信记录……

      他点开通信记录。这一年多来,简妄和“项目部”的所有往来邮件都在这里。少年的邮件总是很简洁,汇报成绩,提交计划,申请补助。从不诉苦,从不抱怨,也从不表达多余的情感。

      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

      但陆承砚知道,那不是机器。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血有肉、会痛会累的少年。他只是把所有的情绪都藏起来了,藏在那份克制的礼貌后面。

      陆承砚滚动鼠标,看到了最近的一封邮件。是简妄申请大学入学补助的邮件,附着一张预算表:行李箱200元,背包150元,衣服300元,洗漱用品100元,车费80元……总计830元。

      他申请了2000元的补助。

      陆承砚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然后,他拿起内线电话。

      “小王,给简妄的入学补助,提到3000。”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陆总,青苗计划的标准是……”

      “我知道标准。”陆承砚打断他,“按我说的做。理由……就说是优秀学生的额外奖励。”

      “好的,我马上办。”

      挂断电话,陆承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符合他一贯的原则。青苗计划有严格的标准,每个人都应该一视同仁。给简妄特殊待遇,会破坏规则的严肃性。

      但他还是做了。

      为什么?

      陆承砚想起一年前,在医院里,少年签下借条时那个破釜沉舟的眼神。想起他说“我会让这项投资值回票价”时的笃定。想起他每次汇报成绩时那种克制的、但依然能感受到的努力。

      这个少年,像一块被扔进火里的铁。每一次捶打,都让他变得更坚硬,更锋利。

      而陆承砚,不知不觉中,成了那个握着锤子的人。

      不,不对。他不是握着锤子的人,他是……观察者。观察这块铁在火中如何变形,如何淬炼,最终会成为什么样子。

      仅此而已。

      陆承砚睁开眼睛,重新看向电脑屏幕。他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存的不是工作文件,而是一些照片:坡地上挥锄的背影,村小学教室里刻着“走出去”的课桌,医院里抱着婴儿的少年……

      这些照片都是小王拍的,按照他的要求。但他从来没有告诉小王为什么要拍这些,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存着这些照片。

      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秘密。

      门外传来敲门声。陆承砚立刻关闭文件夹,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表情。

      “进。”

      秘书推门进来。“陆总,董事会还有十分钟开始。”

      “知道了。”

      陆承砚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镜子里的男人面容冷峻,眼神锐利,是完美的陆氏继承人形象。没有人能看到他内心的那一丝波动,那一丝对一个遥远少年的……关注。

      他把那份关于简妄的报告锁进抽屉,然后走出办公室。

      走廊很长,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陆承砚走得很稳,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地毯的纹路上。就像他的人生,每一步都经过精密计算,不容许任何偏差。

      但简妄是个偏差。

      一个计划外的、但又意外地符合他某种期待的偏差。

      电梯下行,数字一层层跳动。陆承砚看着那些数字,突然想:如果当年在村口,他没有让助理停车,没有看见那个扛柴的少年,没有在雨夜里载上那个咳到蜷缩的孩子……

      那么现在,简妄会在哪里?也许还在石头地里刨食,也许已经带着妹妹离开了村子去打工,也许……已经撑不下去了。

      但他停下了。这是事实。

      而那个少年抓住了机会。这也是事实。

      电梯门打开,董事会会议室就在眼前。陆承砚深吸一口气,把所有关于简妄的思绪压回心底最深处。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至于那个少年……就让他继续成长吧。让他按照既定的轨道,读书,上大学,毕业,工作,还债。

      然后呢?

      陆承砚不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

      这只是一项投资。一项他个人有点感兴趣的投资。

      仅此而已。

      他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进去。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而在遥远的黔东南山村,简妄正背着新买的双肩包,拉着崭新的行李箱,站在村口等车。

      晨雾还没散,远处的山峦隐在乳白色的雾气里,像一幅淡墨山水画。妹妹简星被亲戚抱在怀里,正朝着他挥手,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简妄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过身,不再回头。

      班车来了,破旧的绿色车身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醒目。他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发动,缓缓驶离村口。

      他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熟悉的木屋,熟悉的梯田,熟悉的山路。这一切都在离他远去,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地平线。

      简妄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不是告别。

      这是一个开始。

      一个用冰冷合约换来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开始。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那个遥远的“陆先生”会如何看待他的成长,不知道这份资助最终会把他带向何方。

      但他知道,他要往前走。

      一直走,走到能和他平视的高度。

      走到能亲口说一句:陆承砚,我还清了。

      车子颠簸着驶向山外,驶向省城,驶向那个未知的世界。

      而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端,陆承砚正在董事会上发言。他的声音冷静而有力,掌控着整个会议的节奏。没有人知道,在他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放着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

      那是简妄写的借条。

      那张写着“今借到陆承砚先生人民币叁仟元整”的、已经泛黄的借条。

      陆承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留着它。也许是为了提醒自己,这只是一场交易。也许是为了……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这场始于俯视的资助,最终会演变成什么。

      他只知道,那个叫简妄的少年,正在朝他设定的轨道前进。

      而他,会一直看着。

      用那双冰冷而锐利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

      直到——

      直到什么呢?

      陆承砚也不知道。

      也许,直到那个少年真正走到他面前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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