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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If线 假如陆承砚一开始就资助了简妄 ...

  •   省城的九月,空气里还残留着夏末的燥热,但早晚已经能感觉到初秋的凉意。简妄拖着那只黑色的行李箱走出火车站时,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把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染成一片暖金色,车流在宽阔的马路上汇成一条发光的河,喇叭声、人声、城市的背景噪音像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要把他淹没。

      他站在出站口,有那么几秒钟的恍惚。一年前,他还在岩头村的泥泞里挣扎,最大的愿望是妹妹能退烧,地里的红薯能有个好收成。而现在,他站在这个繁华的省会城市,手里握着一张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口袋里有一张存着三千块钱的银行卡——那是“青苗计划”给的入学补助,比他申请的还多了一千。

      “同学,要坐车吗?”一个摩的司机凑过来问。

      简妄摇摇头,紧了紧背上的双肩包。他查过地图,从火车站到省财经大学可以坐公交,只要两块钱。出租车要三十,他舍不得。

      公交车上挤满了人,汗味、香水味、食物味混杂在一起。简妄靠着车窗站着,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霓虹闪烁的商场,灯火通明的写字楼,装修精致的餐厅。这一切都和他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岩头村的夜晚是静谧的,只有虫鸣和风声;而这里的夜晚是喧嚣的,充满了人造的光和声音。

      一个小时后,公交车在财经大学站停下。简妄下车,看着眼前气派的校门:大理石柱,鎏金校名,穿着各式衣服的新生和家长进进出出。他深吸一口气,拉着行李箱走了进去。

      报到流程很顺利。因为是贫困生,他走了绿色通道,学费和住宿费直接减免。宿舍在六号楼,六人间,上下铺。他到的时候,已经有三个室友到了,正在收拾床铺。

      “嘿,新来的?”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主动打招呼,“我叫李铭,金融一班的。”

      “简妄,也是金融一班。”简妄说着,把行李箱放到了靠门的下铺——那是唯一空着的床位。

      “你家哪儿的?”另一个胖乎乎的男生问。

      “黔东南。”

      “哇,够远的啊。一个人来的?”

      “嗯。”

      宿舍里安静了一瞬。另外两个男生都有父母陪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家长在帮忙铺床、挂蚊帐。只有简妄是一个人,一个行李箱,一个背包,就是全部家当。

      “厉害。”李铭竖起大拇指,“以后互相照应啊。”

      简妄点点头,开始收拾东西。他把衣服叠好放进柜子,洗漱用品摆到架子上,然后把妹妹的照片贴在床头——那是简星满月时拍的,黑白的,有点模糊,但能看清那张小小的、咧着嘴笑的脸。

      “这是你妹妹?”李铭凑过来看。

      “嗯。”

      “真可爱。多大了?”

      “一岁半。”

      “那你爸妈……”

      “不在了。”简妄说得平静,手里继续整理着床铺。

      李铭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抱歉啊。”

      “没事。”

      收拾完,简妄去食堂吃了来大学的第一顿饭。两素一荤,四块钱。味道一般,但分量足。他吃得很干净,一粒米都没剩。吃完饭,他给照看妹妹的亲戚打了个电话,确认简星一切都好,然后去办了手机卡——之前的旧手机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现在需要能收邮件的智能机,青苗计划项目部要求定期邮件汇报。

      新手机是几百块的国产机,屏幕有划痕,但能用。他把号码发给了小王助理,很快收到回复:

      已收到。大学期间请保持每月一次学习生活汇报,每学期提交成绩单。生活补助每月15号发放。祝学业顺利。

      还是那种机械的、不带感情的语气。

      简妄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几秒,然后删掉了。他打开邮箱,给“青苗计划项目部”发了第一封邮件:

      主题:简妄-大学入学汇报

      内容:已安全抵达省财经大学,完成报到手续。宿舍已安排,课程表已领取。本学期计划:1.保持专业成绩前30%;2.通过英语四级;3.参加至少一个社团活动。特此汇报。

      发送。

      几分钟后,自动回复来了:

      邮件已收到。请按计划执行。

      简妄收起手机,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斑斑驳驳。远处传来篮球场的喧闹声,有学生在路灯下弹吉他唱歌,空气里飘着桂花香。

      这一切都很美好,美好得不真实。

      但简妄知道,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那份冰冷的资助合同,那些每月要提交的汇报,那个遥远的、从未露面的“陆先生”,都是这份美好背面的阴影。

      他要好好读书,要拿到好成绩,要成为“合格的产品”。这样,才对得起那笔钱,对得起那份“投资”。

      回到宿舍,另外两个室友也到了。六个人互相自我介绍,约着明天一起去买生活用品。简妄说不用了,他都有了。大家看他确实什么都有,也就不再坚持。

      晚上熄灯后,简妄躺在床上,听着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久久无法入睡。他想起了岩头村,想起了妹妹,想起了父母坟头的野草。那些画面和眼前崭新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最后,他摸出手机,又看了一眼妹妹的照片。

      “星星,”他在心里说,“哥会努力的。”

      第二天开始,大学生活正式拉开帷幕。

      金融系的课程排得很满:微观经济学、宏观经济学、高等数学、大学英语、会计学原理……每一门都需要花大量时间。简妄基础不算好——镇中学的教学质量和省城重点高中没法比,尤其是英语,他的听说读写都差一大截。

      但他有股狠劲。每天六点起床,去操场跑两圈,然后到教学楼的天台背英语单词。七点半食堂开门,他吃最简单的早餐:馒头、稀饭、咸菜。八点上课,他永远坐第一排,笔记记得密密麻麻。没课的时候就去图书馆,一直到晚上十点闭馆才离开。

      室友们很快发现了他的作息规律。

      “简妄,你也太拼了吧?”李铭有一次在图书馆碰到他,看他面前堆着三本专业书和两本习题集,忍不住说,“这才刚开学啊,放松点。”

      “基础差,得补。”简妄头也不抬。

      “那也不用这么夸张。走,晚上一起去吃烧烤,我们宿舍第一次聚餐。”

      简妄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应该合群,但一顿烧烤人均至少三十,够他吃三天食堂了。

      “我晚上还有点事,你们去吧。”他最终说。

      李铭看了他一眼,没再勉强。

      类似的情况发生了好几次。班级活动,社团招新,周末出游,简妄总是以“有事”为由推掉。渐渐地,大家也明白了:这个从黔东南来的室友,经济状况不太好,性格也孤僻,还是别勉强了。

      简妄知道别人怎么看他,但他不在乎。他来这里不是为了交朋友,不是为了享受大学生活,是为了读书,是为了改变命运。每一分钱、每一分钟,都要花在刀刃上。

      十月中旬,简妄收到了第一笔大学生活费:1200元,准时打到卡上。他留出500寄给照看妹妹的亲戚,200作为自己的伙食费,剩下的500存起来——他得为意外情况做准备,比如妹妹生病,或者自己需要买参考书。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简妄像个精密运转的机器,按照设定好的程序运行:起床,学习,吃饭,睡觉。偶尔他会给妹妹打电话,听她在电话那头咿咿呀呀地说话,那是他唯一的放松时刻。

      十一月底,期中考试。简妄考了专业第25名,总共120人。不算特别好,但达到了他设定的前30%目标。他把成绩单扫描,发给了青苗计划项目部。

      回执还是那样机械:

      成绩单已收到。请继续保持。

      简妄关掉邮箱,继续刷题。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已经黄了,风一吹就簌簌地落下来。他想起岩头村的山,这个季节,山上的枫叶应该也红了。

      他突然有点想家。

      不是想那个破败的木屋,不是想那些泥泞的路,是想那种……熟悉感。在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包括怎么坐地铁,怎么用自助取款机,甚至怎么点麦当劳。

      有时候他会觉得累,很累。但每当这时,他就拿出那张借条的复印件——不是陆承砚那张三千块的借条,是他自己手抄的一份,上面写着青苗计划资助的总金额,和他需要偿还的年限。

      看着那些数字,他就又能撑下去了。

      十二月初,学校下发了一个通知:陆氏集团将在寒假期间举办“青苗计划优秀学生研讨会”,邀请部分受资助学生参加,地点在上海陆氏总部。往返路费、食宿全包,还有机会参观集团各部门,与高管交流。

      简妄看着通知,心跳有点快。上海,陆氏总部,与高管交流……这些字眼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他。更重要的是,通知最后有一行小字:陆承砚先生将亲自出席闭幕式并讲话。

      陆承砚。

      这个名字在简妄心里沉了一整年。那个在雨夜里摇下车窗的男人,那个在医院里递给他一张卡的男人,那个在合同上签下冰冷名字的男人。他长什么样?声音什么样?除了那几句简短的话,他还会说什么?

      简妄几乎立刻就决定:要去。

      他提交了申请,附上了期中成绩单和一份自荐信。信写得很克制,但字里行间能看出他的渴望。一周后,他收到了回复:审核通过,请于1月15日抵达上海,会务组将安排接机。

      那天晚上,简妄罕见地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月光投下的光影,脑子里反复想象着见到陆承砚的场景。他会说什么?该怎么称呼他?陆总?陆先生?还是……直接叫名字?

      不对,不能叫名字。太冒犯了。

      简妄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是学校发的,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他突然想起岩头村家里那个枕头,是妈妈用荞麦壳做的,有阳光和草木的味道。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妈妈了。

      不是不想,是不敢。一想就会难过,一难过就会分心。他不能分心,他得往前走。

      第二天,简妄去图书馆借了几本关于商务礼仪的书。他得提前学习,不能在上海,在陆承砚面前丢人。怎么握手,怎么递名片,怎么称呼,怎么坐,怎么吃……这些对城里孩子来说可能是常识的东西,对他而言都是需要背诵的知识点。

      他还用省下来的钱,买了一套稍微像样的衣服:白衬衫,黑裤子,一双打折的皮鞋。不贵,但至少看起来整洁。

      一月中旬,期末考试结束。简妄考了专业第18名,又进步了。他把成绩单发给了项目部,然后开始收拾去上海的行李。

      室友李铭知道他要参加陆氏的研讨会,很是羡慕。

      “简妄,你可以啊,这才大一就能去总部参观了。听说陆氏特别牛,进去实习一天都能在简历上吹半年。”

      “只是去看看。”简妄说。

      “那也很好了。哎,你见过陆承砚本人吗?听说特别年轻,才三十出头,但已经是福布斯上榜富豪了。”

      “没见过。”

      简妄没说谎。他确实没见过——至少,没在清醒、正式的状态下见过。雨夜里的那次,他发着高烧,意识模糊;医院里的那次,他满心都是妹妹,根本没仔细看过那个男人的脸。

      他只记得一个轮廓:高大,挺拔,穿着深色西装,站在哪里都像在俯视。

      1月15日,简妄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车。硬座,十八个小时。他舍不得买卧铺,更别说高铁了。上车前,他给妹妹寄了三百块钱,嘱咐亲戚给她买件新衣服过年。

      火车在铁轨上摇晃着前行,窗外的景色从南方的丘陵逐渐变成平原,最后是华东地区连绵的工厂和城镇。简妄几乎一夜没睡,一是硬座不舒服,二是心里紧张。

      他反复演练着见到陆承砚时要说的话:

      “陆先生您好,我是简妄,感谢您一直以来的资助。”

      不行,太生硬。

      “陆总好,我是青苗计划的简妄,很荣幸能参加这次研讨会。”

      也不行,太官方。

      最后他放弃了。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第二天中午,火车抵达上海。一出站,简妄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上海火车站比省城的气派多了,人流如织,每个人都步履匆匆。高楼大厦像森林一样密集,玻璃幕墙反射着冬日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疼。

      他按照通知上的指引,找到了陆氏集团的接站点。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核对了他的信息,然后领他上了一辆商务车。车上已经有几个学生了,看起来都和他差不多大,穿着得体,言谈举止间透着自信。

      简妄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没主动和别人说话。他看着窗外的上海:宽阔的马路,精致的店铺,衣着光鲜的行人。这就是陆承砚生活的世界,和他那个泥泞的山村,简直是两个星球。

      车子驶入浦东,最后停在一栋摩天大楼前。大楼通体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楼顶有四个巨大的字:陆氏大厦。

      简妄下车,仰头看着这栋楼。太高了,高到他必须把脖子仰到极限才能看到楼顶。阳光刺眼,他眯起了眼睛。

      “走吧,先去报到。”工作人员说。

      研讨会安排在陆氏大厦的会议中心。简妄报了到,领了房卡和会议资料。房间在附近的酒店,双人间,和他同屋的是个来自东北的男生,叫张浩,学计算机的,很健谈。

      “哥们儿,你也是青苗计划的?”张浩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

      “嗯。”

      “哪所大学的?”

      “省财经。”

      “哦,金融啊,厉害。我是哈工大的。哎,你见过陆承砚吗?”

      又是这个问题。简妄摇摇头。

      “我也没见过,但听说他特别严,眼睛一扫就能把人看透。我有个师兄去年毕业进了陆氏,说在电梯里碰到陆承砚,大气都不敢出。”

      简妄没接话。他打开会议资料,里面有一张日程表:第一天是开营仪式和破冰活动,第二天是集团各部门介绍和案例分析,第三天是小组讨论和成果展示,第四天是闭幕式——陆承砚会出席。

      还有一份与会者名单。简妄快速浏览,在最后看到了那个名字:陆承砚,陆氏集团董事长。

      他把那份名单小心地收好。

      下午的开营仪式很正式。陆氏的人力资源总监做了欢迎致辞,介绍了青苗计划的发展历程和成果。简妄坐在台下,看着大屏幕上的数据和照片:十年间资助了五百多名学生,百分之八十考上了重点大学,百分之三十进入了陆氏或相关企业工作。

      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今年的新生名单里,简妄,省财经大学金融系。

      那一瞬间,他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成了某个宏大叙事里的一小个数据点,一个被统计、被分析、被展示的案例。

      仪式结束后是破冰活动。简妄不太擅长这种场合,就安静地坐在角落,看别人互动。有几个学生显然很适应,主动和工作人员聊天,问一些关于实习、关于职业发展的问题。

      “你就是简妄吧?”一个声音突然在身旁响起。

      简妄转过头,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胸前挂着工作牌:青苗计划项目部经理,陈志远。

      “陈经理好。”简妄站起来。

      “坐坐坐。”陈志远摆摆手,在他旁边坐下,“我看过你的资料。黔东南来的,不容易啊。”

      “还好。”简妄说。

      “你那个成绩曲线很有意思。高一还不错,高二下滑,高三又冲上来了。是自己开窍了,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动力?”

      简妄想了想:“就是觉得,得读书。”

      “为了妹妹?”

      简妄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项目部经理连这个都知道。

      “嗯。”他点点头。

      陈志远拍拍他的肩:“好好努力。陆总很关注这个项目,特别是一些……有故事的学生。”

      他说完就走了。简妄坐在原地,回味着那句话:陆总很关注这个项目。

      陆承砚在关注他吗?

      不,不可能。他关注的是整个项目,是所有学生。自己只是五百分之一,没什么特别的。

      第二天的活动更深入。上午参观了陆氏的几个核心部门:投资部、战略部、市场部。下午是一个案例分析会,主题是“下沉市场的商业机会”。工作人员发了一份二十页的案例材料,要求大家分组讨论,第二天做展示。

      简妄被分到了第三组,组里五个人,除了他,还有张浩和另外三个学生:一个学经济的女生,一个学管理的男生,一个学统计的女生。大家互相介绍后,开始看案例。

      案例讲的是一个快消品企业想进入西南农村市场,但遇到了各种问题:渠道不畅,消费习惯差异,假冒伪劣产品冲击……需要提出解决方案。

      组员们开始讨论,观点五花八门:有人建议加大广告投放,有人建议发展电商,有人建议和当地经销商合作。简妄一直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点什么。

      “简妄,你怎么看?”张浩问他。

      简妄抬起头,看了看组员们期待的眼神,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案例材料。那些文字描述的场景,那些“问题”,对他来说不是抽象的商业概念,而是他生活了十八年的现实。

      “案例里说的那个县,”他开口,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我去过。不是同一个县,但差不多。那里的实际情况,可能和材料里写的有点出入。”

      “什么出入?”学经济的女生问。

      “比如说渠道问题。材料里说传统渠道效率低,经销商层级多。但其实在那种地方,最有效的渠道不是正规经销商,是‘能人’。”

      “能人?”

      “就是村里有威望的人,可能是村支书,可能是小学老师,也可能是开了个小卖部的。大家信他,他推荐什么,大家就买什么。如果你能搞定几个这样的‘能人’,比找十个经销商都有用。”

      组员们互相看了看。

      “还有消费习惯。材料里说农村消费者价格敏感,只买最便宜的。但其实不是。他们也会买贵的东西,尤其是送礼的时候——春节走亲戚,红白喜事,孩子上学,都会买好的。关键是要让他们觉得‘值’,觉得有面子。”

      简妄说着,脑子里浮现出岩头村的场景:村口小卖部的老王叔推荐什么牌子的烟,大家就抽什么烟;李婶家儿子考上大学,买的是一百多块一盒的糕点,平时自己吃只舍得买十块钱的。

      这些细节,是坐在写字楼里的人很难理解的。

      “那假货问题呢?”学管理的男生问。

      “假货确实多。但打假不能只靠监管部门,要发动消费者自己。”简妄说,“最简单的方法:在每个真货包装里放一张抽奖卡,刮开有奖,奖金不用多,五块十块就行。假货做不了这个。消费者买了一次真货,中奖了,下次就知道该买什么了。而且他们会互相说:‘买那个能抽奖的,我中了两块钱!’比什么广告都有用。”

      组员们都愣住了。这个思路太接地气了,但细想又很有道理。

      “那……我们的方案就按这个思路来?”张浩试探地问。

      “可以试试。”简妄说,“不过我还需要一些数据支持。案例里给的市场调研数据太笼统了,我需要更细的:每个村的‘能人’大概有多少,他们的影响力范围,消费者在不同场景下的预算……”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小组讨论得热火朝天。简妄成了事实上的核心,他不仅提出了框架,还补充了大量细节:农村的集市周期,留守老人的消费习惯,打工者返乡带来的购买力变化……这些都是他在生活中观察到的,现在第一次被用在“商业分析”里。

      讨论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组员们都很兴奋,觉得这个方案很有特色。

      “简妄,你太牛了。”张浩拍着他的肩,“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就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简妄说。

      “那更牛了。从那里考出来,还能用那里的经验做商业分析,你这是把苦难变成财富啊。”

      苦难变成财富。

      简妄咀嚼着这句话。也许吧。也许那些在泥泞里挣扎的日子,那些为了一袋奶粉发愁的夜晚,那些看着妹妹生病却无能为力的绝望,最终都会变成某种“价值”,某种能被评估、被利用的“资产”。

      就像陆承砚说的:投资。

      第三天上午,小组展示。十个组轮流上台,前面九组的方案大同小异:加强渠道建设,优化产品结构,加大营销投入……听起来都很专业,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轮到第三组。简妄是主讲人。

      他走上台,穿着那件白衬衫和黑裤子,站在聚光灯下。台下坐着二十多个学生,还有陆氏的几个部门主管和陈志远经理。简妄深吸一口气,开始了。

      他没有用那些华丽的PPT模板,没有堆砌复杂的模型和公式。他用的是一张西南地区的地图,上面标注了他根据案例材料推测出的几个重点村镇。然后他开始讲“能人网络”,讲“场景化消费”,讲“抽奖防伪”。

      语言很朴实,但逻辑清晰。每提出一个观点,他都用自己亲眼见过或经历过的事例佐证:岩头村的小卖部老板如何影响全村人的购买选择,李婶如何为了儿子的喜宴特意去买贵的酒,隔壁村如何因为假农药颗粒无收……

      讲到一半时,会议室的门开了。

      一个人走了进来,在最后一排坐下。简妄正在讲“抽奖卡”的具体操作细节,没太注意。但坐在前排的陈志远经理立刻站了起来,想说什么,被那人抬手制止了。

      简妄继续讲。十五分钟的展示很快结束,他鞠躬,下台。掌声响起,比前面几组都要热烈。

      “非常精彩。”一个部门主管点评道,“视角独特,方案有很强的操作性。我想问一下,你这个‘能人网络’的想法,有没有考虑过规模化的问题?一个村可以靠一两个能人,但如果要覆盖一个县,一个省呢?”

      简妄想了想:“规模化确实是个挑战。但我觉得,与其追求全覆盖,不如先做重点突破。选几个试点村,把模式跑通,然后让周围的村自己学。农村的信息传播很快,一个村做成了,隔壁村很快会知道。比我们强行推广要有效。”

      又回答了几个问题,展示环节结束。简妄回到座位,才发现最后一排坐着的那个人还没走。

      是陆承砚。

      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没打领带,靠坐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即使隔着这么远,简妄也能感觉到那种气场——冷静,强大,带着审视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陆承砚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起身离开了。

      陈志远经理走过来,压低声音对简妄说:“陆总刚才听了你的展示。”

      “我看到了。”简妄说,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着。

      “他很少中途参加这种活动。”陈志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好好准备下午的闭幕式。”

      下午的闭幕式在更大的会议厅举行。所有学生都到了,工作人员,各部门主管,陈志远经理,最后是陆承砚。

      他走进来时,整个会场安静了一瞬。简妄坐在第三排,能清楚地看见他:比记忆中更高,肩膀很宽,走路时背脊挺得笔直。他的脸比一年前成熟了些,轮廓更深,眼神也更锐利。但那种冰冷的气质没变,甚至更强烈了。

      陆承砚走到台上,没有用讲稿,直接开始讲话。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他讲了青苗计划的意义,讲了陆氏的社会责任,讲了年轻一代的机遇和挑战。内容很官方,但语言简洁有力,每句话都像经过精密计算,没有多余的字。

      简妄安静地听着,眼睛一直盯着台上那个人。这是第一次,他在清醒、正式的状态下看到陆承砚。不是雨夜里的模糊轮廓,不是医院里的匆匆一瞥,而是真实的、完整的陆承砚。

      他比自己想象中更……遥远。

      不是物理距离,是某种更深的东西。陆承砚站在那里,就像站在另一个维度,一个由财富、权力、资源构筑的维度。而简妄,即使考上了大学,即使站在了这里,依然还在那个维度的外面,仰着头看。

      讲话结束,进入提问环节。有几个学生举手,问了一些关于职业规划、行业前景的问题。陆承砚一一回答,答案精炼而务实。

      最后一个提问机会,简妄举起了手。

      工作人员把麦克风递给他。简妄站起来,能感觉到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握着麦克风,手心有点出汗。

      “陆总您好,”他开口,声音比预想的要稳,“我是简妄,省财经大学金融系大一学生。我想问的是,青苗计划除了资金资助,是否可能提供一些……实践机会?比如寒暑假实习,或者项目参与。因为我觉得,有些能力在课堂上是学不到的,需要在真实场景中锻炼。”

      问题很实际,但问得很有技巧——既表达了自己的需求,又没有显得过于急功近利。

      陆承砚看着他,看了几秒钟。那几秒钟对简妄来说格外漫长,他能感觉到陆承砚的目光像X光一样扫过自己,试图看透皮囊之下的东西。

      “很好的问题。”陆承砚终于开口,“事实上,集团已经在考虑这方面的扩展。今年暑假,青苗计划会试点推出‘暑期实践项目’,选拔部分优秀学生进入集团各部门实习。具体方案会在春季公布。”

      他顿了顿,目光依然落在简妄身上。

      “像简妄同学今天展示的那种,基于真实生活经验的商业思考,正是我们在实践中希望看到的。理论很重要,但接地气的洞察同样宝贵。”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简妄心里荡开一圈圈涟漪。陆承砚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的展示,还用了“宝贵”这个词。

      “谢谢陆总。”简妄说,坐下了。

      闭幕式结束后,是简短的茶歇。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陆承砚被几个高管围着,在会场另一边说话。简妄拿了一杯果汁,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城市景观。

      “简妄。”陈志远经理走过来,“陆总想单独和你聊几句。”

      简妄的心跳漏了一拍。“现在?”

      “嗯,去他办公室。”

      简妄放下杯子,跟着陈志远走出会议厅,坐电梯上楼。电梯停在顶层,门打开,是一条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两边的墙上挂着抽象画,光线柔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陈志远在一扇双开木门前停下,敲了敲。

      “进。”

      是陆承砚的声音。

      陈志远推开门,对简妄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没有进去。简妄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办公室很大,整面墙都是落地窗,窗外是黄浦江和陆家嘴的天际线。装修是极简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除了必要的家具,几乎没有任何装饰。陆承砚坐在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正在看一份文件。

      “坐。”他没抬头。

      简妄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陆承砚翻动纸张的沙沙声。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大约过了一分钟,陆承砚放下文件,抬起头。

      这是简妄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陆承砚。他的脸比远看更清晰:眉毛很浓,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很薄,抿成一条直线。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深褐色,像淬过火的琥珀,冷静,锐利,看不到底。

      “简妄。”陆承砚念出他的名字,声音比在台上时更低沉些。

      “陆总。”简妄回应。

      “今天的展示,不错。”陆承砚说,语气平淡,听不出是真心夸奖还是客套,“尤其是那个‘抽奖防伪’的思路,很实际。”

      “谢谢陆总。”

      “不过我想知道,”陆承砚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你案例里提到的非标材料成本,是如何在村民抵触情况下压低的?”

      简妄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陆承砚会问这个——这不是今天案例的内容,是他之前在邮件里提到过的一个小事:村里修水渠,需要用一些非标准规格的水泥预制板,厂家要价高,村民觉得贵,不愿意出钱。后来他想了个办法,说服厂家按标准板的价格卖,但多送了一些边角料,村民可以用那些边角料修补自家院墙,觉得“赚了”,就同意了。

      那是在一次常规的学习汇报里提到的,就一句话带过。陆承砚居然记得。

      “那个……”简妄整理了一下思路,“其实不是压低了成本,是改变了成本结构。预制板本身没降价,但厂家多送了一些边角料。对村民来说,他们得到的东西变多了,就觉得值了。对厂家来说,边角料本来就是废料,处理还要花钱,送出去反而省事。”

      陆承砚安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你很擅长这种……迂回的策略。”他说,“不是直接对抗,而是找到各方的利益点,重新组合。”

      “穷地方待久了,就会这样。”简妄说,“资源有限,就得想办法把每样东西的用处都榨干。”

      陆承砚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过来。

      “看看。”

      简妄接过来,是一份市场调研的委托书。委托方是陆氏集团旗下的一个快消品子公司,调研目标是西南地区县级以下市场的消费习惯和渠道现状。预算不高,十万块,要求两个月内完成。

      “这是……”

      “一个测试。”陆承砚说得直接,“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接。不算正式项目,更像是一个……作业。做好了,有报酬;做不好,也没损失。”

      简妄看着那份委托书,又抬头看看陆承砚。男人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是期待?是考验?还是单纯的商业判断?

      “我能问个问题吗?”简妄说。

      “问。”

      “为什么选我?我才大一,没经验,专业也不是市场调研。”

      陆承砚靠回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因为你今天展示的东西,我手下那些MBA毕业的经理写不出来。”他说得很平静,“他们懂理论,懂模型,懂数据,但不懂真实的生活。而你懂。这就是你的价值。”

      简妄握紧了手里的文件。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触感。

      “我接。”他说,“但有两个条件。”

      陆承砚挑了挑眉。很少有人敢跟他谈条件。

      “说。”

      “第一,我需要一定的自主权。不能完全按你们设定的框架来,有些地方我得根据自己的理解调整。”

      “可以。但调整需要报备,附上理由。”

      “第二,”简妄顿了顿,“如果做得好,我希望不只是拿报酬,而是能有一个……更正式的实习或项目机会。”

      陆承砚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极轻微地扬了一下嘴角——那甚至算不上笑容,只是一个肌肉的牵动。

      “可以。”他说,“如果你能证明你的价值,陆氏从不吝啬给有价值的人机会。”

      他把一张名片推过来,上面只有名字和电话,没有头衔。

      “具体事项和我的助理对接。报告直接发到这个邮箱。”陆承砚说着,站起身,“你可以走了。”

      简妄也站起来,拿起那份委托书和名片。

      “陆总,”他走到门口时,回头说,“谢谢。”

      不是为了这个机会,是为了更早的那些:雨夜里的车,医院的医药费,这一年的资助。

      陆承砚已经重新坐回办公桌后,正在看另一份文件。听到这句话,他抬起头,看着简妄。

      “不用谢。”他说,“这只是交易。你提供价值,我支付对价。很公平。”

      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冰冷,那样公事公办。但不知为什么,简妄觉得,这次有点不一样了。

      离开陆承砚的办公室,简妄在电梯里看着那份委托书。十万块的预算,两个月的期限,一个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

      他知道这是考验。陆承砚在测试他的能力,测试他是不是值得继续“投资”。

      他必须做好。

      回到酒店,同屋的张浩正在收拾行李。

      “哎,简妄,陈经理找你什么事啊?”

      “没什么,就是聊了聊今天的展示。”简妄含糊地说。他不想让别人知道陆承砚单独见了他,还给了他一个项目。那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猜测。

      “哦。那你明天什么时候走?我是下午的飞机。”

      “我火车,晚上。”

      “火车?从上海回去要坐多久啊?”

      “二十个小时吧。”

      张浩瞪大了眼睛:“二十个小时?硬座?我的天,你不累啊?”

      “习惯了。”简妄说。

      其实他也有点累。这一周精神高度紧张,现在放松下来,疲惫感就涌了上来。但他还不能休息,得开始想那个调研项目的事。

      晚上,简妄给妹妹打了电话。简星已经会叫“哥哥”了,虽然发音还不太准,但听到那软软糯糯的声音,简妄觉得所有的累都值了。

      “星星乖,等哥哥赚钱了,就接你到城里来。”

      挂了电话,他打开电脑,开始查资料。西南地区,县级以下市场,快消品……这些关键词在脑子里旋转,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计划。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项目,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向陆承砚证明自己的机会,一个从“受助者”变成“合作者”的机会。

      他不能错过。

      第二天,简妄坐上了回学校的火车。硬座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浑浊,但他毫不在意。他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逝而过的田野和村庄,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这一周的点点滴滴。

      最清晰的画面,是陆承砚办公室里的场景:巨大的落地窗,简洁的家具,那个坐在光晕里的男人,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说“这只是交易”。

      交易。

      是的,是交易。但简妄觉得,这场交易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从一开始的单向施与,变成了双向的试探。陆承砚在评估他的价值,而他,也在评估陆承砚的期待。

      火车在夜色中前行,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简妄闭上眼睛,但睡不着。他想起陆承砚最后说的那句话:“如果你能证明你的价值,陆氏从不吝啬给有价值的人机会。”

      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就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回到学校后,简妄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节奏。除了日常的学习,他把所有空闲时间都投入到了那个调研项目里。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重新设计调研框架。陆氏给的原版问卷太“城市”了,问题设计得文绉绉的,很多农村消费者根本看不懂,或者看懂了也不想回答。他简化了语言,把选择题变成了更直观的打勾题,还增加了一些图片辅助——比如不同包装的产品图片,让受访者直接选。

      第二件事是确定调研地点。他没有像常规做法那样随机抽样,而是根据自己对西南地区的了解,选了五个有代表性的县:一个交通便利的近郊县,一个偏远山区县,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县,一个外出务工人口大县,一个农业特色县。每个县选三个乡镇,每个乡镇选两个村。

      第三件事是组建团队。十万块的预算,扣除交通、住宿、礼品等成本,能支付给调研员的报酬其实不多。简妄没有找专业的调研公司,而是想到了一个更经济的办法:招募当地的大学生。

      他通过学校的同乡会,联系到了五个目标县籍的在读大学生,一共十五个人。这些学生放假要回家,对当地情况熟悉,沟通起来也方便。他给他们做了在线培训,教他们怎么问问题,怎么记录,怎么处理突发情况。报酬按有效问卷数量结算,一份二十块,做得好的还有奖金。

      一月底,寒假开始。简妄没有回岩头村——他给妹妹多寄了五百块钱,拜托亲戚好好照顾她,然后自己踏上了调研之路。

      第一站是贵州的一个偏远县。简妄坐了一天的长途汽车,又转小巴,最后搭摩托车才到村里。他提前联系的那个当地大学生叫杨帆,是贵州大学的大二学生,家在县城,但对乡下很熟。

      “简妄哥,你真要住村里?”杨帆看着简妄背上的大背包,有点惊讶,“条件很差的。”

      “住村里才能看到真实情况。”简妄说。

      他们住在了村支书家。支书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很热情,听说他们是大学生来做调研,还特意杀了只鸡。晚饭时,简妄一边吃,一边和支书聊天,不经意间就把问卷里的一些问题问了:村里多少人,主要收入来源是什么,大家平时都买些什么,去哪儿买……

      聊到晚上九点,简妄已经记了满满三页笔记。那些数据和观察,是任何桌面研究都得不到的。

      接下来的三天,简妄和杨帆走访了村里的三十户人家。一开始大家有点戒备,但听说只是问些买东西的问题,还有小礼品送(简妄用预算买了些毛巾、肥皂),就放松了。简妄没有完全按问卷来,而是像拉家常一样聊:家里几口人,孩子在哪上学,过年买了什么年货,为什么选那个牌子……

      有些回答让他很意外。比如,很多老人其实不识字,买东西全靠包装颜色认牌子;比如,年轻人喜欢在网上买东西,但退货很麻烦,因为要去镇上寄快递;比如,同一个村,东头和西头的消费习惯都不一样,因为东头靠近公路,信息更灵通。

      每天晚上,简妄都把当天的访谈记录整理成电子版,配上照片和简单的分析,发给陆承砚的助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合同里没要求进度汇报,但他觉得应该让陆承砚知道他在做什么,是怎么做的。

      第四天,他们换了一个村。这个村更偏,路更难走,但简妄坚持要去。杨帆劝他:“那个村太穷了,没什么消费能力,调研价值不大。”

      “穷有穷的消费方式。”简妄说,“而且,越是穷的地方,消费决策越谨慎,越能看出真实的需求。”

      他是对的。在那个人均年收入不到三千块的村里,简妄看到了最极致的“性价比”追求:洗衣粉要论斤买散的,因为比袋装的便宜;酱油要买最大瓶的,因为单位价格最低;甚至有人把快过期的打折食品成箱地买,因为“便宜,而且过期一两天吃不死人”。

      简妄问一个老大爷:“您买这个东西,是因为喜欢这个牌子吗?”

      老大爷笑了:“啥牌子不牌子的,便宜就行。我们这儿,钱比牌子金贵。”

      这句话让简妄想了很久。在城市里,品牌是品质的保证,是身份的象征;但在这里,品牌是奢侈品,实用和便宜才是王道。

      那天晚上整理材料时,简妄在分析报告里加了一段话:

      “下沉市场”不是“低端市场”的另一种说法,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态系统。这里的消费者不是预算有限的城市人,而是有一套独立的价值判断体系和生存智慧的人。他们可能不懂营销术语,但比谁都清楚一块钱该怎么花。任何想进入这个市场的品牌,都必须先放下居高临下的姿态,真正理解他们的逻辑。

      他把这段发给了助理。第二天早上,他收到了回复——不是自动回复,是助理亲自回的:

      陆总已阅。请继续。

      只有六个字,但简妄盯着看了很久。陆承砚在看他的报告,而且是用心看。

      这让他更有动力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简妄跑遍了五个县,十五个乡镇,三十个村。他坐了各种交通工具:长途汽车、小巴、三轮车、摩托车,甚至有一段路是坐拖拉机。他住了各种地方:村民家、乡镇招待所、县城小旅馆。他吃了各种食物:有些很美味,有些难以下咽。

      他也遇到了各种困难:有村民不配合,有村干部想收“好处费”,有次在山上迷了路,差点回不来。但他都撑过来了。

      每天晚上,无论多累,他都会整理当天的材料,写分析,发报告。渐渐地,这成了一种习惯,甚至一种需要。他需要向某个遥远的存在证明:我在努力,我在思考,我在创造价值。

      二月底,调研结束。简妄回到学校时,瘦了八斤,皮肤晒黑了,但眼睛很亮。他用了两周时间整理数据,写最终报告。

      报告没有堆砌复杂的图表和模型,而是用一个个真实案例串联起来:岩头村的李婶如何选择年货,贵州山区的老大爷如何权衡价格和品质,云南边境的少数民族如何把传统习俗和现代商品结合……

      每个案例后面,他都提炼出一些核心洞察,然后给出具体的建议:产品包装要用醒目的颜色,因为很多消费者不识字;价格标签要清晰,因为大家会反复比较;促销活动要简单直接,因为太复杂的规则没人有耐心研究……

      最后,他加了一个附录,标题是《一些可能不成熟但值得尝试的想法》。里面是一些更大胆的建议:比如和村里的“能人”合作,让他们成为兼职推广员;比如开发一些适合农村红白喜事的大包装产品;比如利用乡镇集市做现场体验活动……

      报告写完那天,是三月十五日,晚上十一点。简妄坐在图书馆的角落,看着电脑屏幕上那六十多页的文字,突然有点恍惚。

      两个月前,他还是个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大一学生。现在,他完成了一个十万块的商业项目,写了六万字的报告,走访了上百户人家。

      这一切,都源于陆承砚的那句话:“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接。”

      简妄把报告发到了陆承砚助理的邮箱,然后关掉电脑,走出图书馆。三月的夜风还有点冷,但他觉得浑身发热。

      他不知道陆承砚会怎么评价这份报告,不知道这份“作业”能不能及格。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尽力了。

      第二天,简妄收到了助理的邮件:

      报告已收到。陆总会在本周内审阅,有结果会通知你。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一天,两天,三天……简妄每天检查邮箱几十次,但都没有新邮件。他有点焦躁,但又告诉自己:陆承砚那么忙,不可能这么快就看。

      第四天晚上,简妄正在图书馆复习微观经济学,手机震了一下。是陌生号码的短信:

      报告看了。明天下午三点,陆氏大厦A座3207。能来吗?

      没有署名,但简妄立刻知道是谁。他手指有点发抖,回复:

      能。需要准备什么吗?

      不用。人到就行。

      简妄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然后收起书本,走出了图书馆。他没有回宿舍,而是走到操场,一圈一圈地跑步。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初春特有的湿润气息。他的心跳很快,不知道是因为跑步,还是因为期待,或者两者都有。

      第二天中午,简妄坐上了去上海的高铁。这次他买了高铁票——用项目预算里剩下的钱。三个小时后,他再次站在陆氏大厦楼下。

      下午三点整,他敲响了3207的门。

      “进。”

      陆承砚的办公室和上次没什么变化,依然是巨大的落地窗,简洁的家具,冰冷的色调。陆承砚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打印出来的报告,上面用红笔做了很多批注。

      “坐。”他抬起头,示意简妄。

      简妄坐下,注意到陆承砚今天没穿西装,而是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他看起来有点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依然锐利。

      “报告我看了。”陆承砚开门见山,“整体不错,尤其是案例部分,很生动。但也有问题。”

      他从报告里抽出一页,推过来:“这里,你提到‘能人网络’的规模化难题,给出的解决方案是‘让周围村自己学’。这个思路太理想化了。商业传播和自然传播是两回事,你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发行为上。”

      简妄看着那段批注,红笔字迹凌厉,每个字都像刀刻出来的。

      “我明白。”他说,“但我觉得,强行推广成本太高,而且容易引起抵触。农村有它自己的信息传播路径,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个路径的节点,也许能事半功倍。”

      “比如?”

      “比如乡镇的集市。每个乡镇都有固定的赶集日,周围几个村的人都会去。如果我们能在集市上做活动,发样品,效果可能比挨家挨户推销要好。”

      陆承砚沉默了几秒,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继续说。”

      简妄深吸一口气:“还有,我这次调研发现,农村其实有很多‘隐形’的意见领袖。不一定是干部,可能是种田能手,可能是手艺好的木匠,可能是孩子考上大学的家长。大家羡慕他们,愿意听他们的。如果我们能把这些人都找出来,给他们一点小激励,让他们试用产品,然后通过他们影响周围的人……”

      他越说越快,把这两个月思考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有些想法很粗糙,有些可能不切实际,但他都说了。因为他觉得,陆承砚想听的不是完美的方案,而是真实的思考过程。

      陆承砚安静地听着,没打断。直到简妄说完,他才开口:

      “你想过成本吗?找这些人,激励他们,管理他们,都需要成本。可能比你直接打广告还贵。”

      “但效果更持久。”简妄说,“广告是一次性的,但口碑是持续的。而且,这种模式一旦跑通,可以复制到其他产品,其他地区。长期来看,成本会摊薄。”

      陆承砚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身体向后靠,双手交叠放在腹部。

      “你比我想象的更有想法。”他说,语气依然平淡,但简妄能听出一丝……赞赏?也许是错觉。

      “报告里还有些细节问题,我让助理整理后发你修改。”陆承砚继续说,“但这个项目,你通过了。”

      简妄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那……报酬?”

      “按合同付。另外,”陆承砚顿了顿,“暑假的实习,你可以来战略部。职位是研究助理,主要做市场分析和竞品调研。有兴趣吗?”

      战略部。那是陆氏集团的核心部门,直接向陆承砚汇报。简妄知道这个offer的分量。

      “有。”他说,“但我有个问题。”

      “说。”

      “实习有工资吗?”

      陆承砚愣了一下,然后极轻微地扬了一下嘴角——这次真的像是个笑容了。

      “有。按正式员工标准的百分之八十。够你生活和交学费了。”

      “那就好。”简妄也笑了,“我得赚钱还债。”

      陆承砚看着他,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那个借条,”他突然说,“你还留着?”

      “复印件。贴在书桌前,每天都能看到。”

      “没必要。”陆承砚说,“那笔钱,青苗计划已经覆盖了。”

      “但在我心里,那是两笔账。”简妄认真地说,“青苗计划是资助,是投资;但那三千块是借款,是我妹妹的救命钱。不一样。”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投下一道光柱,灰尘在光柱里缓缓飘浮。

      陆承砚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简妄。他的背影挺拔而孤独,像一棵生长在悬崖上的树。

      “简妄,”他突然说,声音比之前低沉了些,“你知道我为什么资助你吗?”

      “因为我符合条件。成绩好,家庭困难。”

      “这是一部分。”陆承砚转过身,靠在窗台上,看着简妄,“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

      简妄不解。

      “我十六岁的时候,”陆承砚继续说,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天际线,“也被扔到过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不是山村,是华尔街。我父亲说,要想继承陆氏,就得先学会在狼群里生存。那一年,我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睡在办公室,被上司骂,被同事排挤,好几次差点崩溃。”

      他顿了顿。

      “但我撑过来了。因为我别无选择。要么赢,要么死。没有中间选项。”

      简妄安静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听陆承砚说这么多话,而且是关于自己的事。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陆承砚收回目光,看向简妄,“那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来的、近乎偏执的求生欲。你不甘心,你想赢。而我喜欢赢家。”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敲在简妄心上。他没想到陆承砚会这样看他——不是看作一个需要帮助的可怜虫,而是一个潜在的“赢家”。

      “我会赢的。”他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沉。

      “我知道。”陆承砚走回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过来,“这是项目的尾款。另外,暑假实习的合同在里面,签好寄回来。”

      简妄接过信封,厚厚的一沓。

      “还有一件事。”陆承砚说,“你妹妹,如果需要更好的医疗条件,陆氏有合作的儿童医院,可以安排。”

      简妄愣住了。他没想到陆承砚会主动提起这个。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陆承砚重复了一遍,然后给出了一个典型的陆承砚式回答,“因为你妹妹健康,你才能专心工作。这是为了投资回报率。”

      又是投资回报率。

      但这次,简妄觉得,也许不只是这样。

      “谢谢。”他说,“但我妹妹现在还好。如果需要,我会开口。”

      “随你。”陆承砚重新坐回椅子,“你可以走了。暑假见。”

      简妄站起来,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

      “陆总,”他说,“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

      “您资助了这么多人,会记得每个人的故事吗?”

      陆承砚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窗外的光。

      “不会。”他说得很直接,“但我记得有价值的故事。你的故事,有价值。”

      简妄点点头,开门离开。

      走出陆氏大厦时,已经是傍晚。夕阳把整条街染成金色,车流缓缓移动,像一条发光的河。简妄站在路边,看着手里那个装着钱的信封,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

      一年半前,他还在雨夜里咳到蜷缩,为妹妹的医药费绝望。现在,他完成了陆承砚给的项目,拿到了报酬,还得到了一个暑假实习的机会。

      而陆承砚说:你的故事,有价值。

      这句话在他心里回响,像钟声一样悠长。

      他拿出手机,给妹妹打了电话。

      “星星,哥哥赚钱了。等你再大一点,哥哥就接你来城里。”

      挂了电话,他看着这座繁华的城市,看着那些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看着玻璃幕墙上反射的夕阳余晖。

      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从山村到省城,从省城到上海,从受助者到实习生,从实习生到……什么?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要继续往前走。

      走到能和陆承砚真正平视的那一天。

      走到能亲口说一句:陆承砚,我不欠你了。

      走到能……成为他眼中的“赢家”。

      简妄握紧了手里的信封,走进地铁站。人流涌动,每个人都在奔赴自己的目的地。他也一样。

      只不过,他的目的地,比大多数人都要明确,也要遥远。

      但没关系。

      他会走到的。

      一步一步,走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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