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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If线 假如陆承砚一开始就资助了简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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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妄的暑假实习从六月中旬开始。战略部在陆氏大厦的三十八层,占据整整半层楼。办公区是开放式的,工位之间用半高的玻璃隔断分开,每个人面前都有两台显示器。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和压力的味道。
简妄的工位在角落,挨着一个落地窗,能看到楼下蚂蚁般的车流。带他的导师姓周,三十出头,是战略部的高级经理,麻省理工的MBA,说话语速很快,布置任务时从不解释第二遍。
“简妄是吧?青苗计划来的。”周经理把他领到工位,扔过来一沓资料,“这是你第一个任务:分析新能源汽车充电桩市场的竞争格局。给你一周时间,写一份二十页以内的报告。有问题?”
简妄翻了翻资料,厚厚一沓,全是英文的行业报告和财报。“没问题。”
“好。下周一下午三点,我要看到初稿。”
周经理走了。简妄坐下来,打开电脑。他的心跳有点快,但不是因为紧张——是兴奋。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进入商业世界的核心,第一次接触到真实的商业决策所需的信息和分析。
他花了半天时间把资料粗读了一遍,然后列了一个分析框架:市场规模和增长预测、主要玩家及其优劣势、技术发展趋势、政策环境影响、潜在机会和风险。接着,他开始上网查更多的中文资料,尤其是国内的行业动态。
很快他发现一个问题:那些英文报告主要聚焦欧美市场,对中国的实际情况描述很肤浅。中国的充电桩市场有自己的特点:车桩比严重失衡,标准不统一,运营商盈利困难,但政策推动力度很大……
简妄决定调整方向。与其泛泛地分析全球市场,不如聚焦中国,做一个更深度的本土化分析。
他找周经理沟通这个想法。
“聚焦中国?”周经理皱眉,“可是总部更关心全球视角……”
“但陆氏的主要业务在中国。”简妄说,“而且,中国的充电桩市场正在爆发期,有很多独特的机会和挑战。如果只照搬国外的分析框架,可能会错过关键点。”
周经理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点点头:“行,按你的思路来。但下周一我要看到干货,别给我整一堆空话。”
接下来的六天,简妄把自己埋进了数据里。他白天在公司查资料、做访谈——战略部有权限调取集团内部的市场调研数据,还能约到业务部门的人做访谈。晚上回租的房子继续工作,常常熬到凌晨两三点。
他租的房子在浦东一个老小区,二十平米的一室户,月租两千,是实习工资的一半。房间里只有最基本的家具,但很干净。他把妹妹的照片贴在床头,每天醒来都能看到。
周末,简妄没有休息。他去了几个充电站实地观察:商场的停车场、高速公路服务区、小区里的公共充电桩。他数车流量,看用户怎么操作充电设备,甚至和几个车主聊了聊。
有个开特斯拉的中年男人抱怨:“充电桩太少了,而且好多是坏的。上次在高速上排队排了一个小时,差点没电趴窝。”
有个开比亚迪的网约车司机说:“我专门记了几个充电便宜的点,每天晚上收工前去充,能省不少钱。贵的地方坚决不去。”
这些真实的抱怨和细节,是任何报告里都没有的。
周日晚上,简妄完成了报告。他没有堆砌华丽的图表和复杂的模型,而是用一个个真实案例和数据点,勾勒出中国充电桩市场的立体图景:
·一线城市车桩比看似合理,但分布不均,核心区域“一位难求”,郊区“桩等车”;
·二三线城市政策补贴催生了一波建设热潮,但运营效率低下,很多桩成了“僵尸桩”;
·充电运营商的盈利模式单一,主要靠电费差价和服务费,但竞争激烈导致价格战;
·用户痛点不仅仅是“找不到桩”,还有“找到了用不了”(设备故障)、“能用但太慢”(充电速度)、“能充但太贵”(价格)……
在每个问题后面,他都给出了具体的建议:和地产商合作,在新建小区提前布局充电设施;开发智能调度系统,提高桩的利用率;探索“充电+增值服务”的商业模式,比如充电期间提供休息室、餐饮、车辆清洁等。
最后,他加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与其自己建桩,不如做一个“充电桩共享平台”,整合社会上的闲置充电桩(比如企业、个人的私人桩),通过平台统一管理、调度、收费。轻资产,快扩张,还能解决分布不均的问题。
周一早上,简妄把报告发给了周经理。下午三点,他被叫到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除了周经理,还有战略部的总监,和一个他没见过的中年男人——后来才知道是集团负责新能源业务的副总裁。
“简妄,介绍一下你的报告。”周经理说。
简妄深吸一口气,开始讲。他没用PPT,就对着打印出来的报告,一页一页说。讲到一线城市充电难时,他展示了周末在商场停车场拍的照片:一排电动车在等三个充电桩,队伍排到了停车场出口。
讲到“僵尸桩”问题时,他展示了一个二线城市的调研数据:政府补贴建设的充电桩,有百分之三十的月使用次数不足五次。
讲到用户痛点时,他复述了那几个车主的原话。
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简妄的声音。战略总监和副总裁偶尔交换一下眼神,但没打断。
讲到最后那个“充电桩共享平台”的设想时,副总裁终于开口了: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但实施起来难度很大。私人桩主凭什么把桩共享出来?平台怎么保证收益?出了问题谁负责?”
简妄早有准备:“私人桩主共享的主要动力不是赚钱,是提高桩的利用率,摊薄成本。很多小区的私人桩白天闲置,而周边办公区的人有充电需求。平台可以通过智能锁和计费系统实现自动管理,收益分成。至于责任问题,可以通过保险和协议解决。”
“你想得太简单了。”副总裁摇头,“这里面涉及太多利益方:桩主、用户、物业、电网、保险公司……协调成本太高。”
“但机会也很大。”简妄坚持,“如果做成了,我们可以在不投入大量资金的情况下,快速建立一个覆盖全国的充电网络。而且,数据——用户充电习惯、车辆信息、位置数据——这些可能比充电本身更有价值。”
会议室里又安静下来。副总裁盯着简妄看了几秒,然后转向战略总监:“这小子有点意思。”
战略总监笑了:“周经理说他是青苗计划来的,大一。”
“大一?”副总裁惊讶,“我还以为是哪个咨询公司挖来的。”
周经理开口了:“简妄,报告整体不错,尤其是一些实地观察和用户访谈,很有价值。但最后这个平台设想,确实太激进。先放一放,把前面的建议细化一下,尤其是那个‘充电+增值服务’的部分,做个详细的可行性分析。”
“好的。”简妄点头。
会议结束后,周经理把他留了下来。
“刚才表现不错。”周经理难得地夸了一句,“但你要记住,在陆氏,想法再精彩,如果不能落地,就是空谈。以后提建议,多想想执行层面。”
“我明白。”简妄说,“但我觉得,有时候需要一些‘空想’来打破固有思维。如果大家都只做能落地的事,可能就没人去做那些真正颠覆性的事了。”
周经理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小子,够狂。不过陆总喜欢狂的人——只要你有本事把狂变成现实。”
陆承砚。
这个名字又出现了。
简妄发现,在陆氏,陆承砚无处不在。他不经常出现在办公室,但他的影响渗透在每一个角落:员工谈话时会引用他的话,决策时会想“陆总会怎么做”,甚至茶水间的闲聊里也偶尔会出现他的名字,带着敬畏和距离感。
简妄开始有意无意地收集关于陆承砚的信息。不是八卦,是一些更实质的东西:他主导过的并购案,他推翻过的决策,他坚持过的战略方向。他把这些整理成笔记,试图从中总结出陆承砚的思维模式和行事风格。
七月中旬,战略部接了一个新项目:分析一个潜在的并购标的,一家做自动驾驶传感器的创业公司。标的不大,估值五亿左右,但技术很前沿。陆承砚亲自过问了这个项目,要求战略部在一周内给出初步评估。
整个部门都进入了战备状态。周经理把团队分成两组,一组做财务和法律尽职调查,一组做技术和市场分析。简妄被分到了技术组,负责研究这家公司的专利布局和技术路线。
连着三天,简妄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他读了上百篇相关论文,看了几十个小时的技术讲座视频,还找了几个在高校做自动驾驶研究的学长请教。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这家公司的技术确实先进,但有一个致命缺陷——他们的传感器在极端天气(暴雨、大雪、浓雾)下的可靠性存疑。
而中国很多地区,恰恰经常有极端天气。
简妄把这个发现写进了报告,附上了详细的测试数据和对比分析。报告提交后第二天,他被叫到了一个小会议室。
推开门,里面只有一个人:陆承砚。
他站在窗前,背对着门,正在打电话。声音很低,但语气强硬:“……我不管他们有什么理由,周五之前必须给我方案。做不到,就换人。”
挂了电话,他转过身,看见简妄。
“坐。”
简妄坐下。陆承砚走过来,把一份打印的报告扔在桌上——正是简妄写的那份技术分析。
“这个结论,”陆承砚指着报告里关于极端天气可靠性的部分,“你有多少把握?”
“百分之八十。”简妄说,“我对比了他们公开发表的论文和实际测试数据,发现在低温高湿环境下,传感器的误报率会显著升高。而且,他们的解决方案是增加冗余传感器,但这会大幅增加成本和功耗。”
“竞争对手呢?”
“头部几家也有类似问题,但程度较轻。而且他们采用了不同的技术路线,比如激光雷达+摄像头的融合方案,互补性更强。”
陆承砚沉默了几秒,手指在报告上敲了敲。
“如果放弃这个标的,你有什么替代建议?”
简妄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觉得,与其收购一家技术有缺陷的公司,不如投资一个更有潜力的方向:车路协同。”
“车路协同?”
“对。现在大家都在卷单车智能,但单车智能有天花板——再厉害的传感器,也有盲区,也有算力限制。而车路协同的思路是把一部分感知和决策能力放到路侧,车和路、车和车之间实时通信,共享信息。这样不仅能弥补单车感知的不足,还能大幅降低单车成本。”
简妄越说越快,把这几天的思考都倒了出来。他提到了国家的相关政策导向,提到了几个示范区的试点情况,甚至提到了一个他注意到的细节:那家创业公司虽然没做车路协同,但他们的一些底层技术(比如高精度定位、低延迟通信)其实可以迁移。
陆承砚安静地听着,没打断。等简妄说完,他才开口:
“这个思路,你和别人讨论过吗?”
“没有。只是我自己想的。”
“为什么想到这个方向?”
“因为……”简妄顿了顿,“我觉得,做战略不能只看当下热什么,要看未来什么会热。现在自动驾驶是热点,但大家都挤在一条路上,很快就会陷入同质化竞争。而车路协同还是一片蓝海,虽然技术更复杂,产业链更长,但一旦做成了,护城河会很高。”
陆承砚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拿起报告,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简妄附了一张简单的车路协同生态图。
“画得不错。”陆承砚说,“但你想过没有,车路协同需要政府、车企、通信公司、硬件厂商多方协作。陆氏一家,能撬动这么大的盘子吗?”
“不能。”简妄承认,“但可以先做试点,跑通模式,建立标准。等模式验证了,自然会有各方加入。而且,陆氏有资金,有资源,有政府关系,这些都是优势。”
陆承砚没说话。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把黄浦江染成一片金色,游船缓缓驶过,拖出长长的波纹。
“简妄,”他突然说,声音比之前柔和了些,“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放到战略部实习吗?”
“因为……我上次的调研报告做得不错?”
“这是一部分。”陆承砚转过身,靠在窗台上,“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看看,你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高压的环境里,会怎么应对。是想安全地完成任务,还是敢于提出不一样的想法。”
简妄的心跳加快了。
“你选了后者。”陆承砚说,“这很好。但你要知道,在陆氏,不一样的想法往往意味着风险。可能被采纳,也可能被否定。可能让你脱颖而出,也可能让你得罪人。”
“我不怕得罪人。”简妄说,“我只怕自己的想法没有价值。”
陆承砚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虽然很浅,但嘴角的弧度很清晰。
“年轻真好。”他说,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羡慕?或者说,是怀念。
“这个车路协同的思路,”陆承砚回到正题,“你写个详细点的方案。不用急,两周时间。写好了直接发我邮箱。”
“直接发您?”简妄愣了一下。按照流程,他应该先给周经理,然后总监,然后才可能到陆承砚这里。
“对。”陆承砚说,“这个项目,你单独跟我。其他人不需要知道。”
简妄明白了。这是陆承砚给他的又一个考验,也是一个机会。
“好的。”他说,“我会认真做。”
陆承砚点点头,拿起外套。
“一起下楼?”他问。
简妄有点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陆承砚按了B2(停车场),简妄按了1楼。
“你住哪儿?”陆承砚问。
“浦东,蓝村路那边。”
“有点远。怎么通勤?”
“地铁,四十分钟。”
电梯下行,数字一层层跳动。简妄能闻到陆承砚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很清冽,像雪松。
“实习还适应吗?”陆承砚又问。
“适应。学到很多。”
“周经理说你工作很拼,每天最后一个走。”
简妄不知道陆承砚连这个都知道。“想多学点东西。”
“但也要注意身体。”陆承砚说,语气很平淡,“身体垮了,什么都没了。”
这句话让简妄有点意外。他没想到陆承砚会说这个。
“谢谢陆总关心。”
电梯到了一楼。门开了,简妄走出去,回头说:“陆总再见。”
陆承砚点点头,门缓缓关上。
简妄站在大厅里,看着电梯数字继续往下跳,直到停在B2。他突然觉得,刚才那几分钟的对话,好像打破了某种东西——那种一直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冰冷的距离感。
虽然陆承砚的语气还是那样平淡,但至少,他主动问了那些问题,还说了“注意身体”。
也许,对他来说,这已经是一种关心的表达了。
简妄走出大厦,夏夜的暖风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
接下来的两周,简妄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投入到了车路协同的方案里。他查了更多的资料,做了更多的分析,甚至还找机会去了一趟上海的国际汽车城,看了那里的车路协同示范道路。
方案越写越厚,思路也越来越清晰。他没有只讲技术,而是从商业角度出发,分析了车路协同可能带来的商业模式创新:从卖硬件到卖服务,从一次性的项目收入到持续的运营收入,从服务车企到服务城市……
他甚至算了一笔粗略的经济账:一个中等城市的示范区建设需要多少投资,能带动多少相关产业,能创造多少就业,能产生多少数据价值……
两周后的周五晚上,简妄把方案发到了陆承砚的邮箱。发完之后,他没有立刻离开公司,而是站在三十八层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夜景。
城市灯火璀璨,像一片倒悬的星空。他突然想起了岩头村的夜晚,那里只有零星的灯火,和漫天的繁星。
两个世界,截然不同。
但他正在从其中一个,走向另一个。
手机震了一下。是陆承砚的回复,只有两个字:
收到。
简妄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然后收拾东西,离开了办公室。
周末,简妄没有工作。他去了上海动物园——不是因为想看动物,是因为门票便宜,而且里面有个儿童乐园,他想看看那些带着孩子玩的父母,想象着以后带妹妹来的场景。
他坐在长椅上,看着一个小女孩拉着爸爸的手,蹦蹦跳跳地去看熊猫。女孩大概三四岁,穿着粉色的裙子,扎着两个羊角辫,笑得很开心。
简妄拿出手机,给妹妹打了个视频电话。简星已经两岁了,会说的话多了很多,但还是很黏他。
“哥哥!”屏幕里,简星的小脸挤在一起,眼睛弯成月牙。
“星星,想哥哥了吗?”
“想!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等哥哥忙完就回去看你。”
“哥哥带我去动物园!”
“好,等哥哥赚了钱,就带你去最大的动物园。”
挂了电话,简妄继续坐在长椅上。阳光很好,风很轻柔,周围都是欢声笑语。他突然觉得,这一切努力,这一切挣扎,都是值得的。
为了妹妹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为了自己能真正站起来,不再需要仰视任何人。
包括陆承砚。
周一早上,简妄刚进办公室,就被周经理叫住了。
“简妄,陆总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简妄的心跳漏了一拍。“现在?”
“对。赶紧去。”
简妄放下背包,坐电梯上楼。陆承砚的办公室门开着,他敲了敲,走进去。
陆承砚正在看一份文件,见他进来,示意他坐。
“方案我看了。”陆承砚开门见山,“整体思路不错,尤其是商业模式那部分,有新意。但问题也很明显:太理想化,对实际落地的困难估计不足。”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几页纸,上面用红笔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这里,”他指着其中一段,“你说‘通过政府合作快速复制模式’。但你想过没有,每个城市的情况都不一样,政府诉求也不一样。在上海能成的,在成都未必能行。”
“还有这里,‘数据变现’。想法很好,但数据怎么收集?怎么确权?怎么定价?法律风险怎么规避?这些你都没提。”
“最后,”陆承砚合上文件夹,看着简妄,“你通篇都在讲‘机会’,但很少讲‘风险’。作为一个战略提案,这是不完整的。”
简妄安静地听着。陆承砚的批评很直接,甚至有些尖锐,但他能听出来,这不是否定,而是指导——是一种更高级别的、更认真的对待。
“我明白。”简妄说,“我会把这些点都补上。”
“不用了。”陆承砚说,“这个方案,我已经转给了新能源事业部,让他们组建一个小组继续研究。你参与进去,但不是作为主导,是作为……顾问。学习一下大项目是怎么落地的。”
简妄愣了一下。“我还能参与?”
“为什么不能?”陆承砚反问,“方案是你提的,你最了解背后的思考逻辑。而且,我需要一个能提出不同角度的人,去挑战那些老油条的惯性思维。”
简妄明白了。陆承砚在给他创造机会,一个从“提想法”到“参与执行”的机会。
“谢谢陆总。”他说。
“不用谢我。”陆承砚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冰冷,“这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如果你上次的报告只是泛泛而谈,如果你在并购案的分析里只是人云亦云,如果你这次的车路协同方案只是堆砌概念,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他顿了顿,看着简妄。
“在陆氏,机会只给有准备、有想法、有执行力的人。你目前表现不错,但别骄傲。路还长。”
“我明白。”
陆承砚点点头,拿起另一份文件开始看。简妄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陆承砚突然又叫住他:
“简妄。”
“陆总?”
“你妹妹,”陆承砚抬起头,“如果需要来上海做全面体检,可以安排。”
又来了。又是这种看似冰冷、实则带着某种关心的提议。
“谢谢陆总。”简妄说,“她最近身体还好。等再大一点,如果需要,我会考虑的。”
“随你。”陆承砚重新低下头,“去吧。”
简妄走出办公室,轻轻带上门。站在走廊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刚才那短短的十几分钟,像是一场高强度的考试。陆承砚用最严格的标准审视他的工作,给出最直接的批评,但也给了他最珍贵的机会。
这很陆承砚。冰冷,但公平。
接下来的一个月,简妄的生活变得更加充实。白天,他继续在战略部做日常工作;晚上和周末,他参与新能源事业部的车路协同项目小组,开会、讨论、写材料。
项目组的成员都是资深员工,平均年龄三十五岁以上,对简妄这个“空降”的大一实习生,一开始多少有些轻视。但几次会议下来,他们发现这个年轻人不仅思路清晰,而且学习能力极强——很多专业术语和技术细节,他能在一天内弄懂,第二天就能提出有见地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简妄有一种他们缺乏的“用户视角”。当大家在争论技术路线时,他会问:“这对普通车主有什么好处?”当大家在计算投资回报时,他会问:“政府为什么要支持这个项目?政绩点在哪里?”
这些问题的角度,往往能打破僵局,让讨论回到本质。
八月中旬,项目组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准备向集团管理层汇报。汇报的前一天晚上,简妄在办公室加班修改PPT,突然收到了陆承砚的邮件:
明天汇报,你主讲技术部分。准备一下。
简妄愣住了。技术部分是最复杂的,涉及到传感器、通信协议、算法架构等一系列专业内容。他虽然学了,但毕竟不是科班出身,怎么能主讲?
他犹豫了一下,回复:
陆总,技术部分是不是让王工(项目组的技术负责人)讲更合适?我怕讲不好。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王工会补充。但我要听你讲——用非技术背景的人能听懂的方式讲。如果连你都能讲明白,那就说明这个技术方案真的有普及价值。
简妄明白了。陆承砚又在考验他,考验他能不能把复杂的东西简单化,考验他能不能抓住本质。
那一晚,简妄几乎没睡。他把技术部分的内容反复梳理,试图找到一条清晰的逻辑线:从用户痛点出发,到技术解决方案,再到商业价值。他删掉了所有晦涩的术语,用比喻和案例代替:把车路协同比作“交通版的微信群”,把路侧设备比作“路边的交通警察”,把数据共享比作“拼车”……
第二天下午,汇报会在集团大会议室举行。除了陆承砚,还有好几个高管:CFO、CTO、新能源事业部总裁……
简妄坐在长桌的末位,手心全是汗。轮到他讲时,他站起来,走到投影前。
“各位领导,我接下来要讲的是技术方案。但请允许我先从一个故事开始。”
他展示了一张照片:一个下雨的晚高峰,高架堵成了一片红色。
“上个月某个下雨的晚上,我从公司回住处,在高架上堵了一个半小时。不是因为有事故,只是因为大家开得慢,怕打滑。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每辆车都能实时知道前后左右的车速和距离,如果路边的摄像头能提前发现湿滑路段并预警,如果……”
他切换PPT,出现了车路协同的示意图。
“……如果我们能建立这样一个系统,让车和车、车和路‘对话’,那么很多拥堵和事故其实是可以避免的。而这一切的基础,就是我们要讨论的技术方案。”
接下来二十分钟,简妄用最通俗的语言,把复杂的技术架构讲了一遍。他用了很多生活化的比喻,穿插了一些用户调研中的真实反馈,还不时和台下的高管互动:
“张总,您开车时最怕什么?突然窜出来的电动车对吧?我们的系统可以提前200米预警……”
“李总,您肯定遇到过这种情况:导航说前方畅通,结果一拐弯发现堵死了。为什么?因为导航只看到主干道,看不到支路汇入的车流。而我们的路侧设备能看到……”
汇报结束时,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CTO率先鼓掌。
“讲得好。”CTO说,“我听了这么多技术汇报,这是第一次完全听懂了,而且还听出了兴趣。”
其他高管也纷纷点头。陆承砚坐在主位,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简妄看到他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那是一个认可的信号。
汇报结束后,陆承砚把项目组留下,开了个小会。
“方案整体通过。”他说,“下一步,选一个城市做试点。新能源事业部尽快拿出选址方案和预算。”
他顿了顿,看向简妄。
“简妄继续参与试点阶段的工作。另外,”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战略部有个新项目,关于社区团购的商业模型分析。简妄,你牵头做一个初步研究,两周时间。”
“我牵头?”简妄有点不敢相信。
“对。”陆承砚说,“周经理会给你配两个人,但你是项目负责人。有问题吗?”
“……没有。”
“好。散会。”
走出会议室,项目组的几个同事围过来。
“简妄,可以啊,刚才讲得真好。”
“陆总让你牵头新项目,这是要重点培养你啊。”
“以后发达了别忘了兄弟们。”
简妄一一应着,心里却有点乱。陆承砚给他的机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要。这当然是好事,但也意味着更大的压力和更高的期望。
他不能失败。
绝对不能。
接下来的两周,简妄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白天要跟进车路协同试点城市的选址,晚上要研究社区团购,每天睡眠时间压缩到五个小时。
社区团购是个全新的领域。简妄没有经验,但他有方法:先做桌面研究,了解行业概貌;然后做用户访谈,去菜市场、小区门口和那些团长、顾客聊天;最后做竞品分析,把几家头部公司的模式拆解对比。
他发现,社区团购的核心不是“团购”,而是“社区”。团长是连接平台和用户的枢纽,而团长的影响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在社区里的信任度。这和他在农村调研时发现的“能人网络”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决定从这个角度切入,分析如何建立和维系团长网络,如何激励团长,如何通过团长收集用户需求、反推供应链优化……
报告写完后,他先发给了周经理。周经理很快回复:
思路不错,但数据支撑不够。尤其是团长流失率的部分,需要更详细的分析。
简妄又花了两天时间补充数据。他找了几个做社区团购的朋友,拿到了部分内部数据;还做了个小规模的问卷调查,收集了五十个团长的反馈。
最终的报告有四十页,数据详实,分析深入,还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与其和现有的团长平台竞争,不如做一个“团长赋能平台”,为团长提供选品、营销、物流等一系列工具和服务,帮助他们提高效率和收入。平台不从商品差价中赚钱,而是收取服务费。
报告提交给陆承砚的第二天,简妄被叫到了办公室。
这次陆承砚不是在办公桌后,而是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两份报告:车路协同的试点方案,和社区团购的分析报告。
“坐。”陆承砚示意他坐在对面。
简妄坐下,注意到陆承砚今天看起来很疲惫,眼睛里有红血丝,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
“两个报告我都看了。”陆承砚说,声音有点沙哑,“车路协同的试点城市定了,成都。下个月启动。社区团购的分析……有点意思。”
他拿起社区团购的报告,翻到“团长赋能平台”那部分。
“这个想法,你从哪儿来的?”
“从调研中。”简妄说,“我发现团长们最头疼的不是卖货,是选品、售后、物流这些琐事。如果有平台能帮他们解决这些问题,他们愿意付钱。而且,这种模式轻资产,不碰货,风险小。”
“但利润也薄。”陆承砚指出。
“薄,但稳定。而且,”简妄顿了顿,“如果能聚集足够多的团长,平台就有了流量入口。流量可以变现的方式很多:广告、金融、本地服务……”
陆承砚安静地听着,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简妄,”他突然问,“你有没有想过,毕业后来陆氏工作?”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简妄愣了一下。
“我……还没想那么远。”
“现在可以想了。”陆承砚说,“战略部明年有校招名额。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留一个。”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陆氏战略部,多少名校毕业生挤破头想进的地方。而且,有陆承砚的承诺,几乎是板上钉钉。
但简妄犹豫了。
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太想了。想得反而有点害怕。
“陆总,”他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进来,是以什么身份?青苗计划的受助学生?还是……一个普通求职者?”
陆承砚看着他,眼神变得深邃。
“有区别吗?”
“有。”简妄认真地说,“如果是前者,别人会永远记得我是‘被资助上来的’,会怀疑我的能力是不是真的配得上这个位置。如果是后者,那我需要和其他人公平竞争,用实力证明自己。”
陆承砚沉默了。他端起茶几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凉了,他皱了皱眉。
“你很在意这个?”他问。
“在意。”简妄说,“我不想一辈子顶着‘受助者’的标签。我想用实力赢得尊重。”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窗外传来隐约的车流声,遥远而模糊。
陆承砚放下咖啡杯,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
“简妄,”他说,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欣赏你吗?”
简妄摇头。
“因为你身上有一种……矛盾的特质。”陆承砚说,“一方面,你清醒地知道自己来自哪里,背负着什么;另一方面,你又倔强地想摆脱那些烙印,想纯粹地靠能力说话。这种矛盾让你痛苦,但也让你强大。”
他顿了顿,看着简妄。
“陆氏的offer,我给你留着。但要不要接受,怎么接受,你自己决定。不过记住一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完全‘公平’地竞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起点,自己的包袱,自己的优势。重要的不是假装那些不存在,而是学会利用它们,或者战胜它们。”
简妄安静地听着。这是陆承砚第一次和他说这么“个人化”的话,不再是老板对员工,更像是……前辈对后辈。
“我明白了。”他说,“我会认真考虑的。”
陆承砚点点头,站起身。
“还有个事。”他走到办公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你这段时间参与项目的奖金。按规定,实习生没有项目奖金,但你的贡献超出了实习生范畴。这是你应得的。”
简妄接过信封,厚厚的一沓,估计有两三万。
“这……”
“收着。”陆承砚打断他,“你妹妹快要上幼儿园了吧?用得上。”
简妄握紧了信封。钱很厚,很有分量。但他觉得,更重的,是陆承砚的这句话——他连简星要上幼儿园了都知道。
“谢谢陆总。”
“不用。”陆承砚已经回到了办公桌后,重新变回了那个冷硬的陆氏掌门人,“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准备开学。”
简妄走出办公室,站在电梯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个月前,他还是个青涩的大学生;现在,他的眼睛里多了些别的东西:疲惫,但也有光亮。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封,又想起了陆承砚的话。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完全‘公平’地竞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起点,自己的包袱,自己的优势。重要的不是假装那些不存在,而是学会利用它们,或者战胜它们。
也许陆承砚是对的。他不可能完全抹去“受助者”的标签,但他可以选择如何对待这个标签:是把它当作负担,还是当作动力;是让它定义自己,还是让它成为自己故事的一部分。
电梯到了一楼。简妄走出去,夏末的阳光还很炙热,晒在脸上有点疼。
他拿出手机,给妹妹打了个电话。
“星星,哥哥快回来了。”
“哥哥带礼物!”
“好,带好多好多礼物。”
挂了电话,他抬头看着陆氏大厦高耸入云的楼顶。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刺得他眼睛疼。
但他没有移开视线。
他要记住这个高度,记住这个他曾经需要仰视、现在正在接近、未来要平视甚至超越的高度。
九月初,简妄结束了实习,回到学校。大三开始了,课业更重,但他已经适应了这种高强度的节奏。
十月份,陆承砚来省城出差,顺便到财经大学做了一场讲座。主题是“新经济时代的商业创新”,礼堂里坐满了人,连过道都站满了。
简妄坐在第五排,安静地听着。台上的陆承砚还是那样:冷静,自信,言简意赅。但简妄觉得,自己现在能听懂更多东西了——那些看似平淡的语句背后的商业逻辑,那些决策背后的权衡和取舍。
讲座结束后是提问环节。简妄没有举手,只是在台下看着。有几个学生问了很尖锐的问题,陆承砚一一解答,不回避,不敷衍。
最后,主持人说时间到了,陆承砚却突然开口:
“再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吧。那位同学,”他指向简妄的方向,“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全场目光都集中过来。简妄愣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工作人员递过来麦克风。
“陆总您好,”他说,声音很稳,“我想问的是,对于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资源的年轻人来说,在今天的商业环境下,最好的‘投资’是什么?是继续读书深造,还是尽早进入实战?”
问题很实际,也很符合他的身份——一个普通大学生。
陆承砚看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他给出了一个让全场都意外的回答:
“最好的投资,是投资你自己——但不是狭义的知识或技能,而是投资你的‘认知框架’。读书能给你理论,实战能给你经验,但只有建立自己的认知框架,你才能把理论和经验变成真正的洞察和决策。”
他顿了顿,继续说:
“至于怎么建立这个框架,我的建议是:多经历,多思考,多和人碰撞。不要怕犯错,但要能从错误中学习。不要盲目追随潮流,但要能理解潮流背后的逻辑。最重要的是,永远保持好奇,保持饥渴,保持对世界发问的勇气。”
礼堂里安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简妄坐下了。他看着台上的陆承砚,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比他想象中更……复杂。他不只是一个冷血的商人,也不只是一个精明的投资者,他还有自己的哲学,自己的坚持,自己的思考。
讲座结束后,陆承砚被校领导围着,准备去参加晚宴。简妄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看着。
但陆承砚看见了他。在即将走出礼堂时,他回头,朝简妄的方向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无声的致意。
简妄也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简妄在图书馆写作业时,收到了陆承砚助理的短信:
陆总让我转告:寒假如果想来实习,位置给你留着。
简妄回复:
谢谢。我会考虑的。
他没有立刻答应。他在想陆承砚今天说的那些话,在想自己的“认知框架”,在想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十二月底,期末考试结束。简妄的成绩稳定在专业前十。他把成绩单发给了青苗计划项目部,收到了例行回复。
一月初,简妄收到了陆氏战略部的正式实习邀请函,还有一封陆承砚亲笔签名的推荐信——推荐他申请学院的“优秀学生实践项目”,可以获得额外的学分和奖学金。
简妄看着那封推荐信,笔迹凌厉,签名洒脱。他想起陆承砚在讲座上说的话:
永远保持好奇,保持饥渴,保持对世界发问的勇气。
也许,这就是陆承砚投资他的原因。不是出于同情,不是出于责任,而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那种不肯安于现状、不肯停止追问、不肯轻易认输的劲头。
简妄接受了实习邀请,但向学院申请了延期——他决定寒假先回一趟岩头村,看看妹妹,看看那个他出发的地方。
火车在黔东南的群山中穿行,窗外是熟悉的风景:梯田,木屋,云雾缭绕的山峦。简妄靠在车窗上,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想起了那场雨,那辆车,那个改变他一生的决定。
三年了。
他从一个在泥泞里挣扎的少年,变成了重点大学的学生,陆氏战略部的实习生,陆承砚眼中的“可造之材”。
但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开始。
真正的路,还在后面。
回到岩头村,妹妹简星已经三岁了,会跑会跳,会抱着他的腿叫“哥哥”。简妄抱着她,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觉得所有的累都值了。
他带妹妹去镇上买了新衣服,买了玩具,还去拍了三岁的纪念照。照片上,简星穿着粉色的裙子,笑得很甜;简妄穿着简单的白T恤,也笑着,但眼睛里多了些东西——是经历,是沉淀,是故事。
除夕夜,简妄带着妹妹在父母的坟前烧了纸。
“爸,妈,”他低声说,“儿子过得很好。星星也很好。你们放心。”
山风呼啸,纸灰飞舞,像是回应。
春节过后,简妄回了学校。大三下学期,他开始思考毕业后的去向。陆氏的offer很诱人,但他还想看看别的机会。
四月份,他参加了学院组织的“企业走访”,去了几家不同类型的公司:国企、外企、创业公司。每一家都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机会,不同的挑战。
五月份,他接到了一个猎头的电话,说一家头部互联网公司的战略投资部在招实习生,问有没有兴趣。简妄去面试了,三轮面试都过了,拿到了offer,薪酬比陆氏还高百分之二十。
他有点心动。但犹豫再三,还是婉拒了。
不是因为钱,是因为……他觉得那里没有陆承砚。
很奇怪的逻辑。但他就是这样觉得:在陆氏,有一个人在用最严格的标准要求他,也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认可他。那种感觉,是别处给不了的。
六月,陆承砚来省城参加一个行业峰会。简妄作为志愿者参与会务,又一次见到了他。
会议间隙,陆承砚在茶歇区和人交谈。简妄远远地看着,没有上前。但陆承砚看见了他,对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走了过来。
“实习定了吗?”他问,手里端着一杯咖啡。
“定了。暑假回战略部。”
“好。”陆承砚点点头,“有个新项目,关于乡村振兴的产融结合。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参与。”
“乡村振兴?”简妄愣了一下。这是他最熟悉又最陌生的领域——熟悉是因为他来自那里,陌生是因为他很久没有从“商业”的角度思考过那个地方了。
“对。”陆承砚说,“陆氏在西南有些农业和旅游的投资,想探索一些新模式。我觉得你的背景可能会有帮助。”
“我会好好做的。”简妄说。
陆承砚看着他,突然问:“你有多久没回岩头村了?”
“春节回去过。”
“感觉怎么样?”
“变了,也没变。”简妄想了想说,“路修好了一点,有些人家盖了新房,但很多人还是出去打工,地里还是那些庄稼。”
陆承砚沉默了几秒。
“这次的项目,”他说,“我希望你能带点‘土味’回来。不要那些漂亮的数据和模型,要真实的、有泥土气息的东西。”
“明白。”
陆承砚点点头,准备离开,又回头补充了一句:
“对了,你妹妹如果来省城上幼儿园,需要帮忙的话,说一声。”
说完,他转身走了,留下简妄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又是这样。用最冷淡的语气,说最关心的话。
这个男人,真是矛盾得让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七月初,简妄再次来到上海,开始了大四前的最后一个暑期实习。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的新人,而是带着明确目标来的:做好乡村振兴项目,证明自己不仅能分析城市的商业,也能理解乡村的生态。
项目组里除了他,还有两个同事:一个是从农村出来的、现在在投资部的资深经理;一个是学农业经济的硕士。三个人分工明确:资深经理负责整体框架和资源协调,硕士负责数据和模型,简妄负责一线调研和案例挖掘。
这一次,简妄没有只坐在办公室里查资料。他申请了一笔差旅预算,在一个月内跑了四个省的八个县:贵州的茶叶产区,云南的咖啡种植园,四川的猕猴桃基地,广西的甘蔗田……
他住在农民家里,和他们一起下地干活,听他们讲种植的辛苦、收购商压价的无奈、天气不好时的焦虑。他也和当地的合作社负责人、农业企业老板、乡镇干部聊天,了解他们的困境和期待。
每天晚上,他都会整理当天的访谈记录,写成简短的“田野笔记”,发到项目组的群里。笔记很朴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真实的观察和思考:
“在贵州X县,茶农老张说他最怕的不是价格低,是收购商赊账。去年卖了一万斤茶叶,到现在还有两万块钱没拿到。他说:‘宁愿一斤少卖五毛,也要现钱。’这反映了农村供应链金融的缺失。”
“云南的咖啡种植园,老板在尝试‘庄园旅游’,但客流量不稳定。他说:‘城里人来一次觉得新鲜,但不会来第二次。除非我们能有持续的内容更新。’这其实是个产品迭代和用户运营的问题。”
“四川的猕猴桃合作社,最大的问题是标准化。果子大小不一,甜度不均,无法进入高端渠道。社长说:‘我们想搞分级,但人工挑拣成本太高,机器又买不起。’这是个技术和资本的瓶颈。”
这些笔记在项目组里引起了热烈的讨论。大家开始意识到,乡村振兴不是简单地投钱建厂,而是要用商业思维去解决那些根深蒂固的系统性问题:供应链、金融、技术、品牌、渠道……
八月中旬,简妄完成了一线调研,回到上海开始写报告。这一次,他没有急于下结论,而是先做了大量的资料梳理和案例对比。
他发现,国内外的成功案例有一个共同点:都不是靠单一力量推动的,而是政府、企业、合作社、农民多方协作的结果。而且,每个成功的模式都深深扎根于当地的自然条件和文化传统,无法简单复制。
基于这个洞察,他提出了一个“生态共建”的思路:陆氏不是去“拯救”乡村,而是去“连接”和“赋能”——连接乡村的资源和市场的需求,赋能当地的合作社和小企业,帮助他们建立可持续的商业模式。
报告写了八十多页,不仅有宏观分析,还有八个详细的案例研究,每个案例后面都附上了具体的建议。最后,他还设计了一个试点方案:选择一个有代表性的县,用三年时间,分阶段推进,目标是打造一个可复制、可持续的乡村振兴模型。
报告提交的那天,简妄在办公室熬到了凌晨三点。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空,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项目,比他之前做的任何一个都要重要。
不是因为能带来多少商业回报,而是因为它连接着他来时的路,也指向了他想去的地方。
三天后,项目组向陆承砚汇报。这次的会议室更大,除了陆承砚,还有集团负责农业投资和文旅业务的副总裁。
简妄依然是主讲人之一,负责案例部分。他讲了老张的茶叶,讲了云南的咖啡庄园,讲了四川的猕猴桃合作社。每一个故事,他都讲得很细,有数据,有细节,有人情味。
讲到最后那个试点方案时,他停顿了一下。
“这个方案,可能需要三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看到效果。而且前期投入大,回报慢,风险高。”他坦诚地说,“但我觉得,如果陆氏真的想做乡村振兴,就不能只看短期回报。我们要有耐心,要愿意陪伴成长,要相信那些看似微小的改变,最终能汇成真正的变革。”
会议室里很安静。几个副总裁互相看了看,然后看向陆承砚。
陆承砚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等简妄讲完,他才开口:
“试点方案,预算多少?”
“第一年两千万,主要是基础建设和团队组建;第二年三千万,重点是模式打磨和渠道拓展;第三年视情况调整,预计总投入八千万左右。”
“预期回报?”
“直接的经济回报,三年内可能不明显。但间接回报很大:品牌价值、政府关系、社会影响力。而且,如果模式跑通了,可以复制到其他地区,长期来看有商业价值。”
“风险?”
“很多。农业靠天吃饭,市场波动大,团队能力不足,农民配合度低……每一个都可能让项目失败。”
简妄答得很坦诚,没有回避任何问题。
陆承砚沉默了几分钟。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等着他的决定。
“做。”他终于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试点县你定,团队你来组建。我给你三年的时间,也给你八千万的预算。但我有两个要求。”
“您说。”
“第一,不要做成慈善项目。要有清晰的商业模式,要能自我造血。”
“第二,”陆承砚看着简妄,目光锐利,“你要亲自下场。不要只坐在办公室指挥,要到一线去,和农民一起干。能做到吗?”
简妄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他没想到陆承砚会把这么重要的项目交给他——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但他没有犹豫。
“能。”他说,“我会把它当成自己的事来做。”
“好。”陆承砚站起身,“散会。”
走出会议室,项目组的同事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祝贺。简妄一一应着,但心思已经飞到了远方——飞到了那些他刚刚离开的乡村,飞到了老张、咖啡庄园老板、猕猴桃社长的身边。
他要回去。带着资源,带着团队,带着承诺,回去。
那天晚上,简妄收到了陆承砚的邮件:
项目批了。下个月开始筹备。有个事提前告诉你:如果你毕业后来陆氏,这个项目就是你第一个正式负责的工作。如果做得好,会有更大的空间。做得不好,可能就没有下一次了。
想清楚再决定。
简妄盯着这封邮件看了很久,然后回复:
陆总,我已经想清楚了。这个项目,我要做。陆氏,我也要来。
但我不希望是因为您的‘照顾’,而是因为我能创造价值。
我会用这个项目证明的。
发完邮件,他走到窗前,看着上海的夜景。这座城市依然繁华,依然陌生,但他已经不再像三年前那样仰望它了。
他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也知道要去哪里。
而连接这两点的,是一条漫长的、曲折的、但越来越清晰的路。
一条他要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完的路。
窗外,夜色深沉。但东方已经隐隐泛白,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