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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夜阑星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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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心接过了昏迷中的谢孤峤,松了口气,总算是完成了住持的交托。他举目看向远处大地,摇了摇头,“经此动荡,夜阑河竟不复存在,人间浩劫不止啊!”
沈云烟诧异望去。
乌云散去,天光渐亮,远处再不见静静长河波光,只有滚滚烟尘。
没有河岸,没有草木。
夜阑河两岸所有的山都平了,无尽的泥沙山石滚入河中,大地裂开巨大的口子,挤压两岸靠近,夜阑河竟敢被填平了!
没有了不可逾越的人妖分界,妖界和人界从此连在了一起,小妖再也不需要大妖就可以自由出入人界,以后,人间会变成什么样?
慈心见她出神,摇了摇头,“姑娘保重。”
说着,和明律一起离开了。
沈云烟站在一堆废墟里,身边没有了谢孤峤,就像是心被人挖去了一块,空荡荡的发疼。
她想,他醒了发现自己回到梵音寺,他会不会怪自己?
明明是她先喊着同生共死,到头来却亲手把他交给了别人。
他就算怪自己也是应该的,但这不能改变她的决心,她会上梵音寺,带他回来。
如果做不到……
那就永远陪着他好了。
沈云烟沿着曾经的河岸往上游走,地貌改易的景象处处可见,不止是北岸,妖界那边也受影响不小,本来经过上次一战崩塌了城墙的夜阑城,这次连一面墙都看不到了。
夜阑城也塌了。
北岸这边,修士们扎的营帐也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地狼藉。
不过这些驻扎在夜阑城对面的修士,都不是一般人,他们各有保命的本事,想来不会死于山崩。
除了这些人,夜阑河岸人迹罕至,无人居住,没有波及无辜,要是换个地方……
她不敢想。
当时她在白蛇身边,有一种末日将至的感受。
她感觉到大地崩裂,天沉沉压下来,天地间生机灭绝,那种力量,超出了她的认知,连妖皇都没有这样的灭世之威。
思及此,她心思又沉了下去,谢孤峤只是蛇妖这么简单吗?
一念为什么要把他带在身边?
……
脚步渐近玄清观,这一路修士多了起来,所有人都在讨论刚才那一场天地异变,他们都以为是天地伟力合拢了人妖两界,人间将要大祸临头了。
沈云烟踏进玄清观,山路裂开了两条缝,勉强还能上山,路上殿宇崩塌了不少,但玄清观离夜阑河还有段距离,总算受损不太严重。
她在正殿门口见到了陆雪庭,许多道士围着他,他们神情焦急,显然都被刚才的巨变吓到了,找他商讨对策。
隔着人群,陆雪庭看见了她。
他先是不可置信,随即满目惊喜,挥退众人,向着她快步走过来,“云烟——”
他打量着她,虽然看起来有些狼狈,发髻松散了,衣裙上都是泥土,但好端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已经足够让他惊喜了。
“数日前,谢孤峤强闯妖界救你,众修士在河岸接应,可他们说,只看到夜阑城中动静不休,没有看到有人逃出来,我以为他失败了……”
当时他们跳河后就沉入河中,这些人并没看到他们。
“关于他的流言——”
陆雪庭皱眉,“确实有些人在传谢孤峤是妖皇的内应,但我已为他澄清,并严令玄清观上下不得乱传,彻底制止流言,恐怕还要一段时间……”
沈云烟眸子一动:“没有悬杀令?”
“什么悬杀令?”
她顿时懂了,虽然妖皇传了这样的流言出去,但信的人有多少?玄清观内目睹了当时一战的人不会信,以一念的名声,多少人会因为几句话就怀疑他?
所以传播流言的,都是那些不入流的方士散修……
是她关心则乱,以为真很多人在追杀谢孤峤,她想起那只蓝色蝴蝶,想起那些修士,那些话是故意说过她听的,她中计了!
她恼恨自己没能及早发现端倪……
“云烟。”
陆雪庭关心的看着她,“还好吗?”
她摇了摇头,见他脸上疲色沉重,知道他这段时间不得休息,一定也是备受煎熬。
“我没事,你多久没有休息了?”
“我还撑得住。”他说,“谢孤峤呢?”
她脸色一白。
她这表情,陆雪庭还以为谢孤峤死了,心中一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却见她冷着脸看自己,“陆雪庭,你赶紧去用饭沐浴好好休息,我就把发生了什么告诉你,你在这里耗着,是想耗死自己吗?”
陆雪庭:……
两个满身疲惫的人各自去用了斋饭,沐浴后换了洁净衣衫,洗去一身疲态。
房间里,清远香静静燃起。
一壶清茶飘香,沈云烟说起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陆雪庭才知道谢孤峤还活着,只是让梵音寺的人带走了。
他看出沈云烟的自责,“云千息狡诈,连我也觉防不胜防,你当时又因为谢孤峤重伤乱了方寸,这不能怪你。”
她心中稍感宽慰。
“只是谢孤峤……”陆雪庭有些不解,“他竟然能让两界合拢,他的力量,不仅在我们这些修士之上,更在妖皇之上。”
“云烟,要不是你在,这方天地,芸芸众生都已经灰飞烟灭了。”
沈云烟想起来只觉心痛,“当时的情况,他再消耗一些力量,那锁链应该就会制住他,我也只是提前阻住了他,不至于酿成大祸。”
她忽然又想,“这莫非就是一念将他教养在身边的理由?”
“云烟……”他犹豫了片刻道,“长老们都知道了你的身份,你想不想——”
“我不想。”
“你问我想不想接替观主之位?只要我想,你就让位与我?”沈云烟看他,“你甚至能让我只当一个挂名观主,观中所有事务你能都处理,对抗妖族也交给你?”
陆雪庭:……
他才说了半句话,她已经把他要说的都说完了。
“你已经领悟了静虚第九重,你就是名正言顺的观主。”沈云烟道,“我呢,既然爹传了我杀旨,诛灭妖族我该出一份力,其他的就算了,我才不愿意和那些老头子打交道呢。”
“不过我既然有了这个身份,日后他们要是逼你娶谁,我也好帮你推拒了,雪庭,我希望你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道侣。”
陆雪庭脸色一变。
他放在膝上的手握紧了拳,他喜欢的……
他喜欢的近在眼前,却不可言说。
以前不说,是因为要隐瞒她的身世。
现在不说,是因为她已经有了心爱之人。
七年相伴,对她的喜欢一点一滴刻□□中,经历岁月难以磨灭。
他感激问道泉前,师父给了他这个选择,让他以这种方式为她挡去风雨。
那些纠缠他的事务和压力,日日修道的枯燥生活,和妖族交战的面临生死险境,他经受了,她便不用再承受。
这样真好。
他不后悔。
他默默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胜过千言万语。
一瞬间,沈云烟好像懂了什么。
她扶着青瓷杯盏的手,轻轻颤了颤。
长久的沉默在室内弥漫,半晌,她道:“我想去看看知院。”
“好。”
午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沈云烟撑着伞,拎着油纸包,独自来到知院墓前。
娘亲的墓旁,起了一座新坟。
她放下手中的纸包,“知院,十年前妖物灭了山下小镇,小镇的包子吃不到了,我给你带了斋堂的馒头,配上红糖,我一口气能吃四个。”
她露出一抹浅笑,“你肯定要说,吃胖点好。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吃的胖胖的。”
“在这里有娘亲作伴,闲来无事就看看玄清观,从此风雨不扰,寒暑不侵……”
她的泪点点滴落在碑前。
她低着头,声音发了狠,“知院,我会为你报仇,你受过的痛楚,我要云千息百倍千倍偿还。”
她擦去了泪,眸中异样的红光收敛,转身离开。
走到山道边,一道执伞而立的身影在雨中等她。
风吹动她的衣衫,更显得她身姿纤细脆弱。
她有些诧异停下脚步,“逢月……”
“小姐。”逢月走上前,冲着她盈盈一拜,“见小姐平安,逢月就放心了。”
“让你担心了。”
“小姐又要走了,对吗?”
沈云烟眸光一颤,这段时日没见,逢月似乎变了,她的贴心温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格外沉浸的气场。
“那天我看着镇妖塔塌了,我很害怕,怕小姐出事,怕大家都被妖族所杀……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有点痛恨这样的自己。”
“逢月……”
“小姐,还记得你跟扫雪开的玩笑吗?扫雪说她要去修道,我们笑话她十年二十年都学不成,现在我想,哪怕是花十年、二十年,能练就一身除妖的本领也是值得的。”
“我听说小姐原来是观主的传人,这些日子,我渐渐觉得跟不上小姐的脚步。”
“所以,我想去学道。”
沈云烟讶异,“逢月,你想出家?”
逢月点点头,“我想留在玄清观做道姑,学一身除妖的本事。”
她露出一个浅笑,那种温柔的气质又回到了她身上,“我也想保护一些人。”
蝠妖来时,她只能抱着小姐瑟瑟发抖,那种感觉,她再也不想经历了。
以后她每斩杀一只妖物,小姐就多一分平安。
跟不上她的脚步,就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她。
“逢月,你想好了吗?”
她点头。
放下纸伞,她跪在泥泞的山道上,对着沈云烟磕了一个头,“从此尘缘断尽,唯盼小姐安好,逢月拜别。”
沈云烟站在雨中,望着她单薄的身影渐渐走远。
她心生怅惘,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失去。
却又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