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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冲垮 ...

  •   苏逾也没有说话。

      素色的纸伞在七月的骄阳下撑开一片小小的、移动的阴凉,堪堪遮蔽着并肩而行的两人。

      脚下的青石板被烈日晒得滚烫,蒸腾起氤氲扭曲的热浪,仿佛每一步都能烙下印记。

      护城河浑浊的水流缓慢地淌着,在毒辣的日头下泛着油腻的绿光,带着水草和淤泥被晒透的沉闷腥气。

      对岸白墙黛瓦的轮廓在蒸腾的热浪里微微晃动、变形,像一幅年代久远、即将融化的水彩画。

      聒噪的蝉鸣如同无数把生锈的锯子,不知疲倦地拉扯着紧绷的空气,将这午后的寂静切割得更加漫长、粘稠。

      苏逾撑着伞,伞面微微向身侧倾斜,确保那片宝贵的阴凉能完全笼罩住凌澈。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水、阳光和被旧书浸润过的干净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期待。

      凌澈走得很安静,与他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目光低垂,落在脚下被伞影切割成明暗两半的石板路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唯有他紧抿的唇线,和偶尔无意识蜷缩又松开的手指,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腥气、路边小店飘出的食物油烟味,还有一种越来越浓郁的、清冽甘甜的香气——那是从河岸人家院墙内探出头来的栀子花,在灼热的空气里不管不顾地盛放,浓郁的花香霸道地压过了其他所有气味,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缠绕着两人的呼吸,也缠绕着伞下这片狭小空间里无声流淌的千言万语。

      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

      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老街上回响,嗒,嗒,嗒,敲打在两人的心上。

      终于,在路过一段临水的、相对僻静的回廊时,凌澈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看苏逾,而是投向廊外浑浊的河水,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底下细微的颤抖:

      “那天……百日誓师,雨很大。”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勇气,“您给我的伞……很重。”

      苏逾的心像是被这句话轻轻撞了一下。

      他侧过头,看着少年被汗水濡湿的鬓角和阳光下显得格外清透的耳廓,温声道:“老油布伞,骨架是实心的竹子,是有点沉。”

      他的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试图化解少年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回忆带来的压迫感。

      “不是伞重。” 凌澈却立刻反驳,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澄清。他终于转过脸,目光笔直地、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灼热,迎上苏逾温润的眼眸,“是您塞给我时……那句话,很重。”

      “淋湿的稿子,念出来,更有力量。”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两人之间粘稠的空气上,“您知道……您知道我当时念的是什么吗?” 他的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苏逾温和的表象,直抵灵魂深处,“那不是稿子!那是我……那是我……”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苏逾撑伞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当然知道。

      礼堂最后方,阴影里,他看着那个湿透的少年站在聚光灯下,攥着胸口那团废纸,嘶吼出那句石破天惊的“我必将抵达——无论以何种方式!”时,他下颌线上滴落的雨水,何尝不是为那份孤勇加冕?

      他看到了少年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里映照的,不仅是破釜沉舟的决心,更是某种……指向他自身的、滚烫而无望的执念。

      “我知道。” 苏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了然。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凌澈,素色的纸伞将两人完全笼罩在小小的阴凉里,隔绝了外面灼热喧嚣的世界。

      他注视着少年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目光坦然而温柔,“我知道你念的是什么。凌澈,那不是稿子,那是你的骨头,你的血。”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凌澈强行封锁的心门!

      所有的委屈、挣扎、孤注一掷的绝望和那深藏心底、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的渴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所有堤防!

      “对!是我的骨头!我的血!” 凌澈的声音陡然失控,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哽咽,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撞进苏逾的怀里,滚烫的呼吸拂过苏逾的下颌,“可您知不知道……支撑着那骨头那血的……是什么?!”

      他的眼眶瞬间通红,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滚烫的石板上,瞬间洇开小小的深色印记。

      他像个迷路太久、终于找到归途却满身伤痕的孩子,所有的坚强和冷漠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脆弱和控诉:

      “是教案本里那张拙政园的票根!是那句‘想找个人一起看秋荷’!是您用评弹调子哼的英文诗!是枕石亭那块松子糖!是那把蓝布伞!是伞沿滴落的雨!是您身上……那股该死的茉莉香!”

      他一口气吼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刀,既刺向苏逾,也更深地刺进他自己早已鲜血淋漓的心脏。

      “是办公室窗台上那盆茉莉!是作业本里那朵铅笔画的茉莉!是定胜糕上那个‘必定胜利’的戳印!是青花瓷罐底的英文纸条!是您咳嗽时攥紧的拳头!是您誊抄我作文的那本旧笔记本!是曲桥上那句‘加双浇头’的头汤面!”

      凌澈的声音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泪水汹涌而下,混合着汗水,狼狈地淌过他清俊却痛苦扭曲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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