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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废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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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另一间诊疗室。光线同样柔和,氛围却截然不同。
庄雨眠坐在一张宽大但线条硬朗的扶手椅里,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紧抓着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像一座紧绷的、随时准备应对攻击的堡垒。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陈医生坐在他对面稍远的位置,语气平稳,带着专业的引导:“雨眠,上次我们谈到,当你看到那份诊断书,听到犹清那些话的时候,你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痛苦。能再试着描述一下那种痛苦吗?它具体……在身体的哪个部位?像什么感觉?”
庄雨眠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仿佛“痛苦”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触发剧烈反应的开关。
他猛地别开脸,下颌线条绷得死紧,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几不可查地向后缩了一下,仿佛要逃离那个无形的、名为“痛苦感受”的刑具。
“不……”他嘶哑地挤出一个字,声音带着明显的抗拒和……恐惧。那场崩溃的痛苦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本能地想要封闭所有感知。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陈医生耐心地安抚,“如果回忆太困难,我们可以换个方式。试着……关注一下你现在的身体感觉?比如,你抓着扶手的手,感觉怎么样?”
庄雨眠的身体僵硬着,仿佛没有听到。
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后,他才极其艰难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死死抓着木质扶手的手上。
“……紧。”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很好。紧。这是一种身体感觉。”陈医生鼓励道,“除了紧,还有什么?温度?是冷?还是热?”
庄雨眠的眉头紧锁着,仿佛在解一道极其复杂的难题。他盯着自己的手,额上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冷硬的鬓角滑落。
“……冷。”他终于又挤出一个字,像是用尽了力气。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冷。很好。”陈医生继续引导,“那……除了手,身体其他部分呢?比如……胸口?喉咙?”
“胸口……”庄雨眠艰难地重复着,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按在了自己左侧胸口的位置。那个位置,在台风夜,曾被夏犹清狠狠戳过,那里也是……那份诊断书所指向的“空洞”所在。
他的指尖触碰到衣料下的皮肤。一种极其陌生、极其怪异的、如同微弱电流般的触感传来。
“……闷。”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石头压着。”
“闷。像被石头压着。”陈医生准确地复述,语气平和,“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身体感受。试着……和这种感觉待一会儿,只是感受它,不去抗拒,看看会怎么样?”
庄雨眠死死地按着胸口的位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和后背的衬衫。他在尝试。尝试去“感受”那种名为“闷”的感觉。这对他而言,比任何商业谈判都艰难百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诊疗室里安静得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
庄雨眠紧锁的眉头,极其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
虽然依旧紧闭着眼,但那种如临大敌般的紧绷感,似乎……减弱了极其微弱的一点点。按在胸口的手指,力道也似乎……放松了那么一丝丝。
他依旧闭着眼,紧抿着唇。但一滴汗水,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湿意,顺着他冷硬的脸部线条,悄然滑落,洇入他深灰色的羊绒衫领口。
那不是泪水。
至少,不完全是。
那更像是灵魂深处,被强行凿开一丝缝隙后,渗出的第一滴……真实的水汽。
无声无息,却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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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养院的花园经过精心修复,台风留下的痕迹已被大部分抹去。
阳光温暖,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夏犹清坐在一张白色的长椅上,膝盖上摊着那个曾被庄雨眠丢弃的深蓝色素描本。铅笔在她指尖灵活地舞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画纸上不再是冰冷扭曲的几何体和象征虚无的黑洞。
线条变得柔和了许多。画面中央,是一片被风暴肆虐过的、有些狼藉的土地。折断的树枝横陈,泥土翻卷。然而,就在这片狼藉的中心,一株小小的、嫩绿色的幼苗,正顽强地破土而出。
它的叶片上还沾着雨滴,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充满希望的光芒。背景,是逐渐散去的厚重云层,缝隙里透出大片澄澈的蓝天。
她在画废墟上的新生。
每一笔,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夏犹清没有抬头,笔尖依旧在纸上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