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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泉心 ...

  •   伏州,奚门山,第二年,洇春会。

      山上弟子已达八百人,春山锦映着这些后生的稚嫩眉眼,白衣白袍,点缀在青山杏粉中,好像白云漫步。

      冯玖瑶吃着一盘蜜饯果子,喜滋滋对旁边人说:“今年是第三年了。阿酬师兄终于要回来啦……该怎么为他接风洗尘呢!”

      关山越看着玉石台上过招不分上下的后辈,一边说:“也是姓薛的闭关的第三年了。希望他们今年能顺利回来吧。”

      “不过……台上那个穿淡青衣裳的是?”

      冯玖瑶顺着关山越所指看去,她摇摇头:“青衣裳,难道是稷山居的?褚姐姐和月珩姐姐在后山摘杏花……一问便知嘛。”

      关山越远远看着,吃着个麻糖,点评道:“照这态势,那个宇文墨又要输了。哈哈哈哈。”

      冯玖瑶笑着戳了下关山越的脸:“瞧你这样儿……憨。”

      玉石台上,法力波动乍然抬升。

      青衣的少年干练痛快地躲过宇文墨的镇川剑,双手迅速并拢,然后蓦地向对方轰去——宇文墨浓发翻飞,紫色衣衫留下刀口剑花,镇川剑被打落在地,清脆又沉重地一声响。

      在座的人无不瞠目结舌,法力能如此蛮横强盛,看起来像窥天教,但宇文墨被打伤后,周身又泛起银光,绕着一圈小字,这是奚门山护心的传文。

      来自稷山居的弟子纷纷围过去,意欲查看宇文墨状况,结果宇文墨揉揉脑袋,自行爬了起来,舒活舒活筋骨,道:“我没事……那位小兄弟手下留情了。”

      青衣少年转过脸来,一副天真与世故交织的神色,对宇文墨笑笑:“——你好菜呦。”

      宇文墨:“……”

      “看你是个小孩儿,我不欺负你!”

      他气哼哼地下了玉石台,想着他今年就要弱冠了,等明年,年纪就不适合来参加洇春会了。

      哎,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明明,原先一路顺畅,他都把对手打得心服口服满地找牙!可这少年实在奇怪,功力诡谲变换,又内力深厚,资质奇佳,刚跟他对上,就觉得力不从心了。

      关山越睁大眼睛,捕捉那少年模糊不清的眉目轮廓:“我去!他到底是谁家的?!”

      玉石台上的青衣少年左蹦右跳,台上各家图案标志轮转,即将揭示这人的身份学派。

      玉石台两侧的人屏住呼吸,一时场内鸦雀无声。

      缓缓地,玉石台显现出奚门山的杏花春山纹和窥天教的芙蓉白鹤徽,两边对峙,似乎要一分高下。

      青衣少年嘻嘻笑了,一脚踩一边,向关山越那边大喊:“小关小关!云锦来啦——”

      关山越这才惊觉那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这云锦化成人形,远看神似薛见山。

      关山越莫名其妙吃了满满一把狗粮,气不打一处来。

      他忙到玉石台,戳了戳云锦眉心的青绿花钿,悄悄说:“你怎么变成人了!?薛见山指使的?他出来了?”

      云锦拉着衣角下了玉石台,许是刚化人,还不习惯这些衣装鞋履,显得气嘟嘟的:“本神鸾自己感悟大道了……关薛见山什么事!哼!”

      关山越矮着身子端详这家伙,云锦则三两步坐在他原来的位置,将一个杏子生吞,连果核都不带吐的。他后知后觉地抬起眼,迎上广众的目光。

      小青鸟咻地一下红了脸,额前青色花钿染上红霞似的朱赤。

      他一挥青羽流光般的袖子,一阵杏花清风扫去,看他的人皆猝不及防地闭上眼睛。

      “你们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凡人!竟然用看白痴的眼神亵渎神灵——”

      奉北,水庭门。

      宇文瑄就真的和萧廷玉怄气了半个月。萧廷玉就真的没再来过。宇文瑄近几个月都没出主殿,自己在卧房内看看书,下下棋,也不算无聊难耐。

      直到这夜里,他看书有些入迷,三更未眠,可后半部在外殿书架,他就得出卧房门,点了支蜡烛去找。

      门一打开,却吓了他一跳。冰蓝色的衣裳,在黑夜里有些微亮,仿佛能聚月光似的。

      萧廷玉就埋首靠墙坐,看样子是睡着了。

      宇文瑄皱了眉,硬是狠下心,吹了蜡烛,回转脚步,关门睡觉。

      星河漫舞。月落日升。不出所料,彻夜不寐。

      第二日,宇文瑄研究棋路,颇为入迷。半夜时,却弄丢了一枚黑子,他又悄悄点蜡烛,准备去大殿找一副新的。

      轻轻开门,依旧是昨日的那个位置,埋首坐着同样的人。

      宇文瑄不知做何感想,并不理会,自顾自出去寻棋子。回来时,萧廷玉依然在那里,姿势一点儿都没变。

      他当没看见,无情回屋,关门。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第十五日。

      宇文瑄实在看不下去了。莫非萧廷玉一直都这般睡?只是他在那天才发现而已。

      又过了几天,宇文瑄心觉话本索然,棋局无趣。他闲得辗转反复,夜不能寐。

      于是他披上衣服,点了盏蜡烛,出去看看月亮也好。

      他原以为萧廷玉坚持一个半月的,就会回去了。结果一开门,那人依然在……可近日夜里还降温。

      宇文瑄轻轻取下外袍,搭在萧廷玉身上,心道,日出那会儿再出来,将这袍子取走,对方也发现不了的。

      然而,他刚给萧廷玉盖好,萧廷玉就醒了。宇文瑄手里的蜡烛,甚至刺了他的眼,惹得他微微眯了眯眼。

      竟然真是守在房门前睡的。不是做样子让他原谅。

      “师兄……”

      “趁我现在,神智还清醒,你杀了我吧,”他一面惨笑,一面神情又显得青稚无辜,“我已经成了巫神的蛊人,与其到时候被她利用,鱼死网破,还不如一开始就废掉。”

      宇文瑄听罢,心头一震,皱起眉头。怪不得近月萧廷玉如此。因为自己要杀巫神,萧廷玉迟早在巫神控制下与他反目成仇。

      可这种感情很快变作愠气,他的手还搭在门边,说:“好……你不想活了是吧?不想活,就自己去死好了,我是不愿脏我的手。”

      “可我没有剑。也没有合适的刀。”

      萧廷玉看宇文瑄如此,垂首笑了,他忍着一股心伤,自暴自弃说。

      宇文瑄听完,更气了,他将君兰剑“哐当”一声扔到萧廷玉脚下,冷漠道:“你滚。”

      “剑我不要了。我还嫌晦气。”

      他说完,就踏入房门,然后“砰”一声关上。

      关门带上的风扫了萧廷玉一脸。他慢吞吞弯腰,拾起当年为他雕花的君子长剑,小心抱在怀中,转身,一步踏入殿外溶溶月色。

      宇文瑄背靠着门板,攥着自己衣襟,垂首痛思,任黑发落了满肩。他吸了口气,耳朵侧贴门板上,却听不到一丝动静。

      往日的回忆纷涌而来,十年前,冰泉下那个净若白纸的少年,还在他忆海中流浪。

      让他死,宇文瑄舍不得。

      于是乎,这人奋力开门,踩着半殿清辉,穿堂而过。宇文瑄从来没觉得水庭门的弯弯绕绕那么多,从来没觉得奉北的春夜有那么冷。可能从前都有个人在身边吧。

      这大殿后的小路通着泉心囚的暗道,寒冷月光如霜如雪,宇文瑄凭直觉,直往泉下去。

      果不其然,当他缓口气扶在染霜石壁上时,一抬眼,前面十丈远处,萧廷玉就背对站着。仍然是乌发高束,这背影却早已经不同于多年前。

      下一刻,长剑寒光,倏然闪现。

      宇文瑄心下一紧,高喊一声:“住手!!”

      可异变突生,银光一凛,君兰剑竟然朝着自己的主人袭来!宇文瑄瞳孔骤缩,反应迅速,即刻侧过身去。长剑稳稳扎入石壁,发出嗡嗡躁动之声。

      凌厉剑风斩断宇文瑄一缕黑发,纷然落地。萧廷玉转过身来,眸色黑沉,望向石壁边的人。

      他轻轻走到宇文瑄身边,低下身子,拈起落到地上的几根黑发,小心又仔细,收在随身的锦囊中。

      他随手抽出君兰剑,剑尖垂向地面,伸手过去。宇文瑄吸了一口气,定下心,就要把剑收回入鞘。

      可蓦地剑光再凛,萧廷玉握着剑柄,正指着宇文瑄喉头。神情淡漠而疏离。

      “十年血耻,皆刻在我今日之青冠上。”

      宇文瑄抬眼,目光与萧廷玉猝然相对。

      “师兄,你知道吗。”

      “有个词,叫蛰伏,什么叫蛰伏?其实就是像虫子一般的潜伏,或者匍匐……这世上千千万万人,凭什么我一开始就要活在撼山邺的阴影之下!”

      “……我的父辈杀了原先的奉北城主,成为水庭门的宗主,以为从此前途坦荡,能得个舒坦安逸,却不曾想撼山邺豺狼之心,处处打压威逼,终于吞并水庭门。而我爹娘,兄弟姐妹们都成了吞并之战的祭品,留我孑然一身。”

      “这大众皆知,正是这点大众皆知,让我从小就活得卑如微尘。我娘挂在嘴边的,永远是你要顺从,要极力听撼山邺那些人的话,这样才是长久保身之计。”

      “即使那些紫衣服的名门贵公子打我伤我,我娘我爹也不会过问一句,他们认定自己的命运,甚至早就准备好下葬的棺材,等着撼山邺兼并水庭门的那一天……”

      “而可笑的是,当初那一战,连个尸首都没留,那几副棺材就留在我老家,十几年来都装着我仓皇失措、无处可归的灵魂。”

      “然后呢,我开到人生这滥赌场中最幸运的一局,碰见师兄你——”

      “师兄真好啊,会关心我,会哄我开心,会教我念书学武。我喜欢师兄,喜欢跟在师兄后面,大街小巷,长亭短亭。”

      “渐渐地,那些公子哥们不会在明面上打我骂我了,他们只会趁师兄回撼山邺的时候,把我拽到隐蔽的地方一顿羞辱。”

      “我从一只蛰伏的虫,变成一条他人的狗。他们骂得可真难听,他们说萧廷玉没爹没娘,单学了一身巴结人的功夫。”

      “我常常会想,幸好改姓了。要不然呢,我们这一两代多丢列祖列宗的脸面啊。”萧廷玉说着,酸涩的眼泪浸满眼眶,眼底红一片。

      “阿玉……”宇文瑄心里不知什么滋味,无助地看着他。

      “我这小二十年,真是无非不在痴心妄想……当个正常的人好苦啊,苦得我七情六欲都满是错!”

      他知道莫伏霄的蛊在作祟,将他几十年的难过都拿出来翻腾放大——何为蛊?

      ……就是将心里最暗最痛处剥离搅碎,熬成毒药汤,再一遍遍地浇入凉透的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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