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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绣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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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京城。
时值深秋,京城的繁华与边塞的苍茫截然不同。
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两旁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料和脂粉混杂的气息,喧嚣而富有生气。
一间名为“锦绣阁”的成衣铺后院,喻简正坐在窗边,就着天光,仔细地在一件月华裙的裙裾处绣着缠枝莲纹。
她的动作娴熟,针脚细密均匀,与她之前执笔书写方略、沙盘推演时是截然不同的专注。
她的脸色仍有些苍白,身形也比在边塞时更清瘦了些,但眼神沉静,气息平稳。
肩上的伤已然愈合,留下了一道深色的疤痕,如同她与过去割裂的印记。
那日托行脚商人送出的信,果然起了作用。
或许是苏晚晴的暗中打点,也或许是运气,她一路辗转来到京城,虽盘缠所剩无几,但并未遇到太多刁难。
在最窘迫时,她看到了锦绣阁招收绣娘的告示。
喻简在现代为了静心,学过一段时间苏绣,有些底子。
更重要的是,她心思玲珑,审美超越时代,在应聘时稍露一手,并提出一些关于衣裙款式和配色的大胆建议,立刻被颇有眼光的老板娘看中,破格留了下来。
她化名“简娘”,自称是家道中落的商户女,流落京城。
老板娘见她谈吐不俗,手艺也好,便没有深究。喻简就这样在锦绣阁的后院安顿下来,成了一名不起眼的绣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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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生活与军营天差地别。
没有号角连营,没有金戈铁马,只有针线布料,尺寸斤两。
每日听着前堂伙计与客人的讨价还价,闻着染坊传来的淡淡靛青气味,她的心在日复一日的穿针引线中,渐渐沉淀下来。
她刻意回避着任何与边塞、与军队相关的消息。
偶尔有客人闲聊提起“北边又打了胜仗”或是“赵将军如何如何”,她都会借故走开,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紧缩,既怕听到他的消息,又隐隐有一丝难以割舍的牵挂。
她知道赵奕川绝不会轻易接受她的“死亡”,边境的动荡系统也有零星提示,但她强迫自己不去深想。
既然选择了如此,就必须彻底斩断过去。
“简娘,前堂王夫人订的那件百蝶穿花披帛可完工了?客人催得急。”一个同样住在后院的小丫鬟探头进来问道。
喻简抬起头,将手中即将完成的月华裙小心放好,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件绣工精美的披帛:“已经好了,我这就送去前堂给掌柜的。”
她站起身,理了理身上半新不旧的青色襦裙。
镜子里映出一张清秀但刻意掩去光泽的脸庞,眼神平静无波。
这就是她现在的样子,一个手艺不错、安分守己的绣娘。
走到前堂,将披帛交给掌柜,正好听到几位衣着华贵的夫人在闲聊。
“听说了吗?镇北王世子前几日在西山围猎,拔得头筹,陛下都称赞了呢!”
“世子爷年轻有为,只是不知哪家小姐有这个福气……”
“说起来,苏太傅家的千金,前些日子不是也从外头回来了吗?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喻简垂下眼睑,默默退回后院。
苏晚晴回来了,看来剧情正在稳步推进。
而她这个“已死”的炮灰,也终于在京城这个巨大的漩涡里,找到了一个微不足道却安全的角落,暂时隐匿下来。
夜晚,她躺在简陋的床铺上,听着京城远远传来的、模糊的更鼓声。
这里没有边塞呼啸的风声,没有军营巡逻的脚步声,安静得让她有时会感到一丝不真实。
她摊开手掌,指尖因为长期刺绣带着薄茧。这双手,曾经握过笔,指点过江山,也曾为他挡过致命的箭矢。如今,只与针线为伴。
心中不是没有落差,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
她用自己的方式,挣脱了既定的命运轨迹。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呼吸是自由的,选择权,在她自己手里。
【宿主,检测到您情绪趋于稳定。隐匿状态持续中。】系统平板地汇报。
“嗯。”喻简在心中轻轻回应。
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明天,还有新的绣活要做。
这就是她新的生活,平淡,琐碎,却真实地属于她自己。
关于过去,关于那个人,都已被她深深埋藏。
*
时光如水,在针线的起落间悄然流逝。转眼,喻简在锦绣阁已过了大半年,从深秋到了次年盛夏。
京城迎来了它最炎热也最秾丽的季节。
“简娘,你这缠枝莲的配色真是绝了!”
锦绣阁的老板娘拿着喻简刚完工的一条罗裙,爱不释手,“这青灰配月白,素净雅致,偏偏又在叶脉处用了极细的银线,走动间若有流光,比那些大红大紫的更显气质!工部侍郎家的李夫人指定要这种样式的,点名让你来做呢!”
喻浅微微一笑,用镊子小心地将线头处理好:“老板娘过奖了,是夫人们不嫌弃我的手艺。”
这大半年来,她凭借着超越时代的审美和扎实的绣工,在锦绣阁渐渐有了些名气。
她设计的纹样别致,配色大胆又和谐,尤其受一些追求风雅、不愿流俗的官家小姐和夫人青睐。
老板娘待她也越发客气,月钱涨了不少,还允她独自住一间稍大的屋子,算是绣娘里极好的待遇了。
她除了必要的采买和交货,几乎足不出户。赚来的银钱,除了必要开销,她都仔细攒了起来。
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未来某一天,若想离开,唯一的倚仗。
这日午后,她正在后院井边浣洗几块刚染好的布料,忽听得前堂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老板娘刻意拔高的、带着几分谄媚的迎客声。
“哎哟,苏小姐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快里面请!今儿个刚到了一批江南的新料子,花样最是时新……”
苏小姐?
喻简的心猛地一跳,手上的动作顿住了。是苏晚晴?
她下意识地侧身,借着晾晒布匹的竹竿遮掩,向前堂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浅碧色绫罗裙的少女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身姿窈窕,眉目如画,不是苏晚晴又是谁?
她比之前在边塞木屋里见到时,更多了几分养尊处优的娇贵气度,眼神依旧清澈灵动,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柜台上的各色布料。
喻简立刻低下头,加快手中的动作,只想尽快退回自己的小屋。她不想与这位原著女主有任何交集,哪怕只是打个照面。
然而,事与愿违。
“老板娘,我听说你们这儿有位绣娘,手艺极好,尤其擅长一些新颖别致的纹样,不知今日可否一见?”苏晚晴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
老板娘连忙笑道:“有有有!小姐说的是简娘吧?她就在后头,我这就去叫她!”
喻简心中暗叫不好,还未来得及躲开,老板娘已经掀帘进了后院,一眼看到她,招呼道:“简娘,快过来!苏小姐想见见你呢!”
避无可避。
喻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用布巾擦了擦手,低着头,迈着寻常绣娘该有的、略带拘谨的步子,跟着老板娘走了出去。
“小姐,这就是我们铺子的绣娘,简娘。”老板娘介绍道。
苏晚晴好奇的目光落在喻简身上,上下打量着她。
喻简始终垂着眼,福了一礼:“民女简娘,见过苏小姐。”
“不必多礼。”苏晚晴语气和善,“我看了你绣的那几条帕子,花样很是清新脱俗,与我平日见的都不同。尤其是那幅‘疏影横斜’,意境极好。不知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样子?”
喻简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用那套说辞:“回小姐的话,民女家中原是经营绣庄的,自幼耳濡目染。后来家道中落,流落至此。这些花样,有些是家中旧藏,有些是……是民女自己胡乱琢磨的,登不得大雅之堂,让小姐见笑了。”
她刻意将声音放得低沉平缓,与从前在边塞时截然不同。
苏晚晴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似乎并未起疑,只是笑道:
“你自己琢磨的?那更是难得了。我正想做一件夏裳,想要绣些兰草竹叶,但要与众不同些,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喻简沉吟片刻,道:“兰草竹叶,贵在清雅。或可尝试以深浅不同的墨色丝线,绣出风中摇曳之态,再以极细的淡青色丝线勾勒叶脉水光,或许能更添灵动。”
苏晚晴眼睛一亮:“这个想法妙!就按你说的办!”
她很高兴,又问了喻简几个关于配色和针法的问题,喻简都谨慎地回答了。
自始至终,喻简都低垂着头,未曾与苏晚晴对视。
苏晚晴也似乎完全未将眼前这个手艺精湛、却显得有些沉闷的绣娘,与大半年前边塞那个重伤垂死、托付遗言的“喻姑娘”联系起来。
毕竟,当时的喻简满脸血污,气息奄奄,与现在判若两人。
又闲聊了几句,定好了取衣日期,苏晚晴便带着丫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送走这位“贵客”,喻简才暗暗松了口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
老板娘却喜笑颜开,拍着喻简的肩膀:
“好!好!简娘,你可是给我们锦绣阁长脸了!连苏太傅家的小姐都认可你的手艺!好好干,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喻简勉强笑了笑,应付过去,便匆匆回到了后院。
坐在窗边,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苏晚晴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提醒着她这个世界的剧情仍在继续,而她这个“已死之人”,并非真正与世隔绝。
她必须更加小心。
福兮祸所伏。
因着苏晚晴的青睐,锦绣阁和“简娘”的名声在京城某些圈子里渐渐传开。
来找她定制绣品的夫人小姐多了起来,其中不乏一些真正的权贵之家。
这日,锦绣阁迎来了一位身份更显赫的客人——安阳长公主府的女官。
长公主殿下欲定制一套屏风,听闻简娘手艺非凡,特命女官前来相请,欲让她入府专门负责此事。
入公主府做工,对于寻常绣娘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荣耀,意味着更高的赏钱和地位。
但对喻简而言,却意味着要进入更核心的权贵圈子,暴露的风险呈几何级数增加。
老板娘已经喜不自胜地替她应承下来,各种好处说了一箩筐。
喻简看着那面容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神态的女官,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这京城的水,果然深不见底。
她这只本想隐匿的小虾米,终究还是被无形的浪潮,推向了更危险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