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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卫国公府,国公大公子杜云岩瞥向管事打开的劣等木盒,里面一条六棱镇纸,普通檀木材质,雕着花鸟鱼虫,雕工不算太粗糙却也算不得精细。

      他虽是武将,文房之物不比文人讲究,却也不用这等粗制滥造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想巴结他,不会送礼就不送,也不该送这等下人才用的玩意。

      “扔了吧!”他厌恶地道。

      管事愣了下,想着已经拿了送礼人的好处,不能不帮人办事,便笑着多嘴道:“送东西来的人说此物和今科乡试有关,能帮大公子。”见镇纸下面还有张纸,便取出来递上去。

      杜云岩闻言将信将疑地接过,竟是镇纸的拆解步骤图,镇纸内掏空一小槽,可藏物。

      他昨日接到任命,担任今科乡试搜查的官员,见此当即联想到乡试夹带舞弊,立刻放下图-纸取过刚刚没看上眼的镇纸。

      镇纸表面毫无破绽,摇不晃折不断,若非仔细寻找,根本发现不了机关。当拆开见到里面掌心大小的巾箱本,不由得吃惊。

      如今夹带竟然这般高明了。

      “何人送来?”他忙问。

      看傻眼的管事回过神回禀:“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书生,未留姓名。”

      杜云岩望着桌上拆成几块的镇纸和字如蝇头的巾箱本琢磨起来。这东西成本不高,夹带又几乎不会被发现,暗地里很可能已靡然成风。

      乡试若是严搜必然会搜出众多考生,虽然全了他尽职尽责的名声,但是影响恶劣,陛下因为伪画之事怒火刚消,若再出现大量考生乡试舞弊,定然雷霆震怒,自己必受牵连。

      若是不严搜,今科乡试就有失公允,事后被揭发,自己就有渎职包庇之罪。

      朝廷对舞弊罪历来严惩。

      他愁闷地在房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坐立不安,恰时其夫人过来,见他如此焦虑,询问缘由后,拉着他坐下,笑着道:“夫君这是头回接这么重的差,顾虑太多乱了思绪,把问题抛回去,断了考生舞弊之念不就成了。”

      杜云岩脑筋一转,高兴地拍着夫人的手道:“我真乱了思绪。”当即吩咐管事,“你命人到城中各处考生聚集处散布镇纸夹带之事,多安排些人,散播越快越广越好。”

      -

      杨澈听到小道传来的消息,翻着书页笑道:“我以为杜将军会当场抓几个夹带的考生示众以儆效尤,他竟然来这出。”

      坐在窗外廊下正用匕首削梨的张延应道:“如此岂不更好?从根上断绝考生舞弊之心,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将削好的梨从窗户口抛进书房。

      杨澈堪堪接住,看了眼光滑莹白的梨肉,轻轻嗅了嗅,皱起眉头问:“匕首擦干净了吗?”

      张延爽朗一笑:“擦干净了。”然后取出帕子来回擦两下,收进刀鞘,自己拿起一个梨皮不削直接啃起来。

      “你是根本没擦,一股腥味。”又将梨丢回去。

      张延抽出匕首贯穿梨身接住,放在鼻尖用力吸一口闻了闻,冷哼:“何来腥味,公主都没你挑剔!”自己吃起来。

      杨澈神色僵住,目光下意识地转向院外的一处天空。

      张延瞥他一眼,猜到他所想,起身走过去,用宽大的身形切断杨澈的视线,问:“要不要去见见?”

      杨澈收回视线,沉默了片刻,低沉地回道:“不必。”

      “其实——公主也想见你。”

      杨澈心中挣扎一阵,道:“再等等吧!至少这件事淡了。”

      张延微微叹气,啃了一大口梨肉,一边朝外走一边含糊道:“我替你去见见,也好看看那边有什么命令。”

      张延刚走,杨澈还没缓过神,小厮明玕过来通禀门外有位画师来访。

      是方画师。

      虽然有的人不能见,但有的人却可以见。

      他本也想如今真假画结束,监视杨宅的人大部分撤了,他明日可以去文墨街碰碰运气,未想到对方主动登门。

      他忙起身整理衣衫出门迎接。

      方画师正背对宅门立足阶下,目光打量街道上往来的书生。他还身着当日街上那件泛旧青衫,头发潦草地束起,一侧鬓角还有一小撮碎发飘着,背上背个画箱,手中拿着一根竹竿撑着。

      杨澈心中狠狠一颤,忙打量对方双腿,他记得当年自己离京时对方双腿未有受伤,上次见面也没看出有什么异样。

      他走出门相迎,伸出手想抓对方双臂,顾及人多眼杂换成抱拳。

      “方先生。”

      方画师回头见到杨澈,笑着拱手:“杨公子别来无恙啊。”注意到杨澈眉头紧皱目光落在自己双腿上,他便拄着竹竿朝门槛走两步。

      杨澈未看出他腿脚有什么问题,却依旧不放心,请他进门再次打量对方双腿,发现对方步伐稳健,双腿无任何伤残痕迹,一根竹竿完全就是多余。

      他不解:“方先生的这根竹竿是有什么说法?”

      方画师敲了敲地,笑道:“打狗棍。”

      一语将杨澈记忆拉回少时,那时对方淘气,有一次拉着他逃课偷跑出去玩,被四五条狗追着满巷子跑。幸而有户人家后门堆着细竹竿,他们拿起竹竿疯狂驱赶才脱险。

      再瞧方画师手中的竹竿,末端还真有狗牙咬过的痕迹,他蓦地笑了。

      走到书房前,杨澈吩咐所有人都退下。

      方画师进门后环视书房一周,将竹竿靠在门边,卸下背上画箱,朝书架睇一眼笑着调侃:“不愧是两省解元,饱读诗书。”

      “又怎敌你才华满腹。”

      两人相视一眼,方画师垂眸自嘲一笑:“今不如昔,才华早已不在,如今靠着画技糊口。”拍了拍画箱。

      杨澈心中酸楚,昔日并肩前行的好兄弟,相约一同登科入仕,如今徒他一人,而他也不是他。一场变故,十余年来,早已物是人非。

      “阿鉴……”

      “小池……”

      两人同时开口,听到对方的称呼都愣了下,杨澈顿住,等着对方先开口。

      方鉴苦笑一声,改口道:“子清,往事莫提莫问,你我就当重新认识,今日是见第二面而已。”说完未待杨澈相请,兀自拖过一侧方凳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你要绘制什么样的画像?”

      杨澈清楚这么多年境遇不同,身份也都变了,他们已经回不到少时兄弟无间时候,但往事莫提,就是默认了当年的舞弊冤案。

      当年被问斩的不仅有自己的父兄,也有他的父亲。

      “阿鉴,当年……”

      “子清,”方鉴打断他的话,“别提当年,人各有志,莫作强求。我是方鉴,却不是当年的方鉴;你虽是杨澈,却还是当年的伏清池。所以你去科举入仕,做你想做的,我摆摊卖画,做我想做的。我已认命,只想余生这么简单地活着,我不想连累你,今后就当你我从前不相识,你的身份也会少受猜疑。”

      杨澈心中升起一团火来。

      “认命?你不是这样的人。”

      “或许当年不是,如今是了。”

      “你……”

      “莫再劝!”

      杨澈愠怒地盯着方鉴,看到他清瘦面颊,粗糙手掌,和如今落魄模样,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也许自己的确不该强求。

      当年他虽受刑流放,但这么多年身边有张延,背后有杨家依仗,暗中还有公主。方鉴被革除功名后便销声匿迹,从现状来看,这十多年他过得万般艰难。

      自己今后要走的路要做的事太凶险,与其让他同自己一样身处险境,不如划清界限让他免受牵连,安安稳稳生活,当年冤案他自己来洗。

      他没再劝说,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来,平缓了心绪道:“给我画幅遗像吧。”

      方鉴打开画箱的手顿住,抬头看他一眼,未开口多言,继续从画箱中取东西。

      “劳烦绘得像些。”杨澈提要求。

      方鉴一边搭建画板摆出画具一边笑道:“画得不像不收你的钱。”语气调侃,好似刚刚争辩之事未有发生过。

      他将东西全部准备妥当,询问杨澈是否需要换身衣服。

      杨澈低头看了眼自己,穿着随意了些,入画并无不妥,况且他一个已经死过两回的人,遗像上穿什么也无所谓。

      他将椅子搬到方鉴对面,坐下后整理衣衫,力求自己入画时精神饱满。

      方鉴坐定,提笔取墨调色,动作行云流水,最后握着笔却迟迟未有落,目光在杨澈脸上仔细瞧,从整体到局部,从眉眼到鼻唇,最后落在杨澈的左耳处。回过神,手中画笔墨汁已半干。他重新蘸墨落笔,很快就投入画中。

      杨澈也盯着方鉴的五官看了许久,回忆这张脸这个人年少时的模样。

      那时候白白净净,五官线条柔和,眉目秀气。

      少年的方鉴爱整洁,头发会一丝不苟地梳起,衣衫平整,走到哪里身上都佩戴一个紫色的香囊,淡淡木香萦绕,标准的富家小公子模样。

      与现在不修边幅穷画师形象完全相反。

      这十多年不知都经历了什么,容貌大变,习惯大变,连性子也大变。

      二人一个认真作画,一个静静看着对方,谁都不出声,好似二人真的第二次相见,并不相熟,无话可说。

      书房内一片安静,只有房外院子中秋风穿过枝叶哗哗声响,吹落些许枯叶,有一片黄叶被风从窗口卷进来。

      片刻,杨澈忍不住心中的关心,想知道他这么多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何回京等等,却知道方鉴刚刚说了莫问就不会回答他,他想了解只能自己去查。

      他只能问与此无关的,“你如今何处安身?”

      不知方鉴是太入神没听见,还是不想回答,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问:“你这么多年可有成家?”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

      他识趣地没再问,让对方认认真真作画,自己从旁边桌上取过一卷书翻看,心思却不在书上。

      一炷香后,方鉴搁笔提醒他画成,从画板上取下画纸。杨澈也便放下书起身走过去。

      画中之人呼之欲出,特别是一双眼睛最为传神,凝视一个方向,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又似乎平静得如一潭死水。杨澈竟不知自己刚刚的眼神是这样。

      他拿着画又看了一遍,注意到画像的左耳处多出一点,不禁抬头望向方鉴。方鉴躲过他的目光,转身开始收拾笔墨画具。

      原身出生时左耳边有一粒副耳,长到少年时副耳差不多黄豆大小,身边长辈和好友会调侃喊他“小耳朵”。诈死逃生后,为了隐藏身份他请人将副耳割除,经过这么多年,连疤痕都已经看不出来。

      在方鉴心中,他始终是伏清池。

      看对方将画具都收拾妥当,开始拆卸画板,他隐去伤感,调侃口吻道:“如此画技,四十文一幅,我可赚大了。”

      “四十文足够我一天饭菜酒水,我已知足,要那么多银钱做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方鉴将画板挂在画箱上,然后从画箱里取出一卷画递给他。

      “这是文昌帝君像,最近京中来了不少赶考的考生,文昌帝君画像卖得最好。这幅是今早闲来随手之作,今日不出摊,送给你,希望能保佑你明年金榜题名。”

      杨澈打开画像,此画与那日摊位上卖的文昌帝君画像天差地别。哪里是随手之作,是一笔一画精心绘制,看得出花了不少心思,也看得出对方的画技已经远超当年。若是这幅画像放在摊位上卖,别说十文钱,就是百两银子也卖得好。

      “收了你这等厚礼,我都不知用什么还礼,待我这几日想想。”

      “不必。”

      待方鉴收拾完东西,杨澈请他歇息,唤明玕进来沏茶。

      方鉴落座便瞥见茶几上杨澈刚刚看的书,是一册话本。这个话本故事说书人都说烂了,妇孺皆知。讲述张生替父申冤,冒名他人科举,摘得状元,最后父亲沉冤得雪,自己也得到皇帝重用,最后成为一代名相的故事。

      “还爱看这等闲书?”

      “消遣罢了。”

      方鉴不信这说辞,饮了口茶,迟疑几息,忍不住开口:“张生幸运,父亲的冤屈是地方官贪污受贿所致,科举及第又遇到明主贤君,其父冤屈才得以洗刷。如果其父的冤屈是坐在最高尊位的人陷害,就是首辅皇亲也难洗此冤。”

      “你是因此才认命?”

      方鉴未答,放下茶盏,转开话题谈论如今传开的镇纸夹带之事。

      “这么多年,科场舞弊屡见不鲜,招数也是越来越多,镇纸夹带不值一提,明年春闱舞弊手段更多。”

      杨澈忽然想到了孙巍,张延打听到的消息是孙巍之前才学平平,但前几日重华书院月评却拿了榜首。他月评的文章,与在计府看到的文章不分伯仲,夺得榜首并不稀奇。

      文章之事,岂是一朝一夕能够突飞猛进,他怀疑有旁人代笔。

      他借此机会询问方鉴可听过孙巍之名。

      方鉴摇头笑道:“我如今鲜少打听文人才子之事,未听过此人。不过书画上知晓不少,江南鉴画才子我早有耳闻,只是不知是你。”

      “还不是沾了老师的光,众人给面子,虚名而已。”

      “如今真假画一事传开,你可不是借谁的光,更不是虚名。”

      两人饮茶闲话片刻,方鉴借口还有事情,起身告辞。

      杨澈没有挽留,只要他还在京,见面机会多的是。他亲自将人送出门,看着方鉴背着画箱拄着竹竿的身影走远。

      张延从另一侧街道回来,见杨澈目不转睛相送,询问:“有贵客来?”

      “嗯。”杨澈转身进门。

      到了书房看到书案上画像,张延知晓何人,惊叹完方鉴画技后,又冷嘲一声:“算他有些本事。”说完注意到画像的左耳处多出来的副耳,心不由一提,急忙问,“他是何人?”

      杨澈没有瞒他:“方鉴。”

      “方崇大人的大公子?”

      “是。”

      “你那日在街上就认出他来?”

      杨澈点头。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他们自小同吃同住,上学下学嬉戏打架,形影不离,比同胞兄弟还亲。无须容貌,只要一个眼神他就能认出对方。

      他将画卷起,放进一个木盒中,锁进柜子里,转身问张延公主府那边可有什么话传来。

      张延道:“今日不巧,太后凤体抱恙,公主临时进宫了。听侍卫兄弟说,公主也在关注乡试舞弊之事。”

      “应该是听到镇纸夹带之事了。”

      -

      次日便是华阳府乡试,杨澈早膳后出门就听闻今科查到不少考生夹带舞弊,其中竟还有镇纸夹带,还有替考,如今都枷锁上身跪在贡院前示众。

      杨澈让车夫驱车前往,自己要亲眼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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