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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爱琴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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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听到敲门声、拉开门发现是西蒙站在门外的时候起,爱德华就开始头疼。他一直觉得自己很难应付得了来自他这个哥哥的发难。推门而入的西蒙像是没有注意到弟弟的为难,或者即使注意到了,对于他来说还是想要探寻的答案更重要一些。
“你事先知道第六交响曲的存在吗?”西蒙开门见山。
爱德华试图像对付伊里斯特那样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但是西蒙毕竟不是伊里斯特,他更熟悉他的一些小动作。
“噢,你知道。”西蒙点了点头,“那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把这首曲子的首演权给杰尔夫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爱德华不知道,不过他确定最初克里斯就没有把自己的父亲考虑在候选人范围内,因为他觉得不适合。“不过父亲多少知道一点乐曲的情况。”爱德华说,“他应该猜得到。”克里斯跟随他们的父亲学习作曲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能读懂这首交响曲的乐谱,而且其实他一直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只不过是大家没有想到他手里攥着这样一把利器,也没有想到德米特里会是个为孩子成年作曲庆祝的好爸爸。
“这样。”西蒙低头沉思片刻,便利落的转移了话题,“爱德华,你想学习如何指挥乐队吗?”
这个问题第二次出现在爱德华面前,他仍然觉得很突兀。
“为什么这么问?”
“你有没有想过……”西蒙说,“如果你是个乐队指挥,克里斯会不会在考虑首演权的时候想到你?”
爱德华当然想过,他甚至想了更多。他想过如果自己当时一念之差答应杰尔夫和他学习指挥,会不会这一次他就已经不是身在局外,而是能参与到整个乐曲排练的过程中,从旁一点一滴汲取整首乐曲的主题和精髓所在。比起指挥,他更在意第六交响曲本身。
但若只为了这一首乐曲——而且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就决定转学指挥太冲动也太草率,这与他自身性格不符。相比之下,爱德华更希望自己的生活按部就班,站在起点就能顺利望穿中间各阶段的挑战难题和最终可以经由努力达成的终点结局。即使是在这种想象的生活中,他也为克里斯预留了位置和空间。想想看,德米特里是父亲青年求学时代的同学兼好友,他和克里斯是继承二人衣钵的后代,即使不在爱琴堡音乐节或者辛斯卡娅青年钢琴赛上相遇,他们总有一天能相识。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被克里斯的琴声吸引,进而想要了解这个人。他们或许只是普通的促膝而谈,并不像之前的那一晚躺在同一张床上。或许他们就像他们的父辈一样,成为彼此最好的朋友。
如果在辛斯卡娅决赛前他没有通读克里斯在战争期间的回信,没有一次性一股脑的接收到他在特殊时期和环境下展露出的纯粹和脆弱,没有西蒙的帮助和那一次冲动,或许他现在也只会认为他想和克里斯成为最好的伙伴。
爱德华记得自己问过西蒙,他是怎么评价自己为莱纳伤了右手这个突发事件,西蒙当时的回答他时常记忆犹新:“贝茨家男人的词典里从没有‘后悔’。”当年的他听到这句话时有多么心潮澎湃,如今的他就多么庆幸自己3年前的冲动。
跨过朋友的界限、喜欢克里斯这件事,他不后悔。
“想过的。”爱德华说,“我想过如果我已经是一个幼狮级别初出茅庐的乐队指挥,那么克里斯也许会在考虑将交响曲的首演权交给谁的时候,一带而过想起我的名字。但无论如何,除非他宁可将这首乐曲雪藏几年甚至十几年也只肯交付于我,那么我现在是不是指挥,就不具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德米特里的第六交响曲,命中注定与他无缘,抓不住的擦身而过只让遗憾更深。
反倒不如现在这样,没有希望的恰到好处。
西蒙叹了口气。“这次肯定没戏啦,”他说,“你想过将来的可能吗?”
爱德华愣了一下,他愣神的原因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想过将来,他当然想过,而且想过很多很多,还分了不同可能。爱德华感到吃惊是没有想到西蒙会这样说,以他的性格,想这么多反而是奇怪的事。
“算了,反正是你自己的事。”好在西蒙没有过多纠缠,短短的一句话之后很快恢复平常的模样。
几乎同时,克里斯也在自己的房间里迎来了他的访客。来访者是为了向他道别。
保罗喜欢独处,他在西弗朗特的存在感一向很低,除了喝水、吃饭、使用公用的洗手间和浴室,他几乎不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去诊所见医生的时候,有时西蒙强烈要求同行,此外他也经常独来独往。
克里斯与保罗有过短暂的交流,但那次实在很短暂,他都快要记不住他们讨论了些什么。
但是从保罗略显严肃的表情中,克里斯察觉到自己记忆中不过短短几个来回的谈话,对于保罗来说似乎是不同的记忆。
说保罗的表情很严肃倒也不是十分确切,相比严肃来说,他的表情更贴近郑重或认真。于是克里斯明白他即将要对自己说的话都事先经过思考,他是有意趁机向他做出某种自白。
“我只需要占用你一点时间。”
克里斯给保罗让了坐位。保罗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即顺着对方的好意也便不再推脱。
“我很快要回基辛了。”保罗说,“就是想来向你单独告个别。走的那天西蒙肯定要闹着送我,我怕到时候反而不像现在这样能跟你单独、安静的说句话。”
克里斯点了点头,他想象的到有西蒙参与其中送行的场面,大概率会有些混乱,但也并非全是不好——忙乱之间或许就没有多余的时间伤感离别。
“我的手……没能治好,医生说他已经尽力了,我觉得他没在骗我。”保罗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就好像他正在说的不是自己的手指而是其他他不甚在意的事情,比如说贝茨太太今天准备料理什么晚饭,“基辛的医疗水平完全不行,都是些只能起到心理安慰作用的办法。我也许早点下定决心来戈兰就好了,不过谁又说得准呢?”
克里斯沉默了一瞬,对于这个来自基辛、年纪却长于自己的演奏家,他原本是毫不关心的,但是对方几次三番——似乎是有意靠近他——这样突兀的念头在克里斯脑海中灵光一现,然后他听到坐在自己屋子里的保罗开启了另外一个话题。
“我有点后悔当初追随家人离开罗斯,这几年反而觉得基辛不适合我,我更喜欢罗斯。”他说,“其实不少看似流浪在外的人也不过是一时形势所逼,并不是真的不想回家。”一句话里他用了五个否定,不知道是情绪不稳引起的?还是这番话本身的原因。“我听西蒙说,你能见到莱纳,自从……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说来也奇怪,能见到的时候也不是时常想见,偶尔同学聚会大家一起乐呵呵的,私底下却很少联系,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扯脸退了群就拒绝了所有的聚会。等到发现他退群了大家纷纷想办法拉他回来,同学一场几年同窗的友情怎么说断就断呢?结果他连话都懒得搭理,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莱纳先生吗?”
“对,是他,莱纳·郎。”
从提起这个人开始,保罗便目不转睛的盯着克里斯,仿佛期待从他任何微小的反应中获取凭空信息。之所以这么说,因为他既不了解克里斯,也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莱纳。所有他自以为是的洞察都基于预先设好的框架和铺垫,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而他却毫无查觉。这大概是心理作用,用来保护他自己尚且称不上纤细的情感和信念不受伤害。
“我确实能见到莱纳先生。”克里斯停顿了一下,把话说得很开,“如果是想让我带话给他,没有问题的。”他没有细究为什么西蒙要把这件事推到他这里,也没有纠结他什么时候才回罗斯,他在某个瞬间想到了梅耶——一个与莱纳先生有着更深层交集的人。
在思维不受控制即将发散之际,克里斯收敛心绪。他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略显激动的保罗身上。
“真的?那太好了!”保罗舒了口气,“请答应我务必转达莱纳,就跟他说我觉得当初很抱歉。”他一直觉得自己错过了导致莱纳和同学决裂的冲突现场,他以为如果当年有人——比如他——及时制止事情恶化,莱纳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把自己隔绝在旧友之外。“我觉得他的一些想法虽然乍看有些激进,但却很合适罗斯。那个国家的人大多惰于思考,更不想承担责任,如果把从小到大所有的事务都交到这样一群庸庸碌碌的人手里只会更加糟糕,他们只会成为相互之间的阻碍,看看基辛,这么小的一个国家,人口也少,按说处理事务的效率应该很高,可偏偏因为他们奉行完全的民主,觉得在任何事关多人的决定上都应该充分听取每一个愿意、想要说话、发表意见的人的意愿,事无巨细,毫无时效性可言……”
克里斯叹了口气,他想他不得不打断保罗的滔滔不绝。“怀特先生,”他说,“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你真的明白我想要传达给他的意思了吗?”保罗不放心追问了一句。
克里斯又仔细的看了看他,他略带棱角的脸和鼻梁上架着的那副黑框眼镜都让他显得很沉稳,但言语中所表达出来内心的想法显然是另一番情景。
克里斯点了点头:“您想说您认可他选择的治国理念。”
他刚说完,保罗便迫不及待的回应道:“啊……对!是的,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克里斯垂下眼帘,这是一个令他感到意外、头疼又无从躲避的时刻。遇到相似的情景,如果是爸爸,他多数情况只会直接逃避,如果是妈妈,她肯定迎难而上,而如果是舅舅,克里斯想,他并不知道舅舅的应对方法,因为他们除了在血缘和短暂的一段音乐交流之外别无其他交集。他甚至不知道他平时住在哪里,无名庄园的位置那么偏僻,怎么想也不像是适合常住的地方,即便是诗人或者艺术家。或许是间袭了父母双方的基因,每每遇到不怎么熟悉或者是有些熟悉但还没有熟悉到可以进行某些特殊对话的时候,克里斯的第一反应是赶快逃跑,第二反应则是回头迎战。所以他更习惯性边保持沉默边等待,等着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冲动在自己体内冲撞、融合、化解。他是矛盾的结合体,也是矛盾得以奇迹般和平共处的载体。
“我会向莱纳先生转达您对他的敬意。”自身恢复平静之后,克里斯说,“听到有人赞许他,他大概很高兴。”对于莱纳身份的猜测,最初不过是些细碎的好奇,莱纳对待爸爸和他周围人们的态度、语气,他平时挂在嘴边和他们交谈中不经意间透露出内容的边角。等到克里斯从家里出来,则是察觉到别人对待莱纳的姿态,西蒙还好,最明显的是洛伊德的拘谨,还有因为意外才出现在他生活里的梅耶。如今他对于莱纳是谁仍然一知半解,他隐约有些想法却又不想细究,莱纳的身份与他和他的音乐暂且都没有影响,遗传自爸爸的那些基因拼命抗拒去探索和揭开谜底,尽管他觉得只要开口问了,无论是洛伊德、西蒙还是梅耶都会直言不讳给他答案,但是他还是很想逃避。“如果他对您的赞赏有所回复的话,需要传达给您吗?”克里斯以为保罗会期待莱纳的反馈。
但是保罗摇了摇头。“不用的。”他说,“其实对莱纳的脾气和想法我最近有了点头绪,就像我如今已经回不去舞台,心里也想直接和过去的那些朋友断个干净,反正也不会再有真正的共同话题。我们这些老同学对于莱纳来说,也已经是过去,我们与他的现在和未来毫不相干,乖乖充当背景和回忆也挺好。我只是想告诉他我支持他的想法,仅此而已。我希望有人能在将来认同我现在和今后的选择,就像我现在认同他过去和当下的选择。”
这些话瞬间逃避的爸爸是听不到的,第一时间敞开心扉的妈妈也是听不到的,保罗内敛的性格让他可以坚定表达自己的内心,却是要在充足的思考之后。唯有平和而包容的等待能听到他最后的这番话。
克里斯的目光看向保罗的手:“您回基辛之后准备做些什么呢?”
“当老师,我已经想好了,回基辛中央音乐学院。”保罗说,“我喜欢钢琴,自己做不了演奏家,还想教别人尽量少走我走过的弯路。”他看了看表,意识到自己在克里斯的房间里待了不只是“一点”时间,“那么我告辞了。”
他起身离开,克里斯送到门口。
二楼走廊里暖黄色的灯光很柔和,在冬季带来些许视觉上的温暖。
爱琴堡的冬天和基辛相比,基辛的冬天和罗斯相比,一点也不冷。
克里斯突然有点担心在无名庄园养病的约阿希姆和此时此刻应该陪在他身边的爸爸,他们两个分开来看谁也不像能独自好好生活的,更别提照顾别人。
于是克里斯在一瞬间有点想要回到罗斯去,虽然只有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