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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兰因絮果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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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小径蜿蜒,青石板被雨水润泽得发亮。山风掀起萧徽柔的裙裾,步履匆匆,面具男落后半步,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
“公主,”他倏然开口,声音低沉,“您还想借官府之力除八卦镇吗?”
萧徽柔脚步一顿,目光穿透霏微,直直望进他的眼底:“自然。一日不除,便会有新的无辜可怜的女子受辱,本是清白之身,却被逼良为娼,为贼人赚取肮脏不堪之钱。我大梁律法何在?岂容此等恶行肆意猖獗!”
“你刚才叫我什么?”她忽然警觉,神情凝重:“你怎知我的身份?”
面具男摇头一哂,抬手拂开垂落的竹枝:“殿下,眼下知道您身份,再正常不过吧?”他顿了顿,语气郑重,“不过殿下放心,您既有意隐瞒,我自当守口如瓶。”
萧徽柔审视着他面具下若隐若现的轮廓,暗自苦笑,似多般无奈。
她道:"你问这些,是有所盘算?"
“殿下可信得过我?”他喉结上下滚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萧徽柔转身继续前行,裙裾翩然扬起,划出的孤线宛若盛开的蓝莲:“信与不信,且看你如何行事。”
面具男子快步跟上:“殿下在八卦镇除了银钱,可还有没有遗失什么重要信物?最好是能指明您身份的。”
“有枚玉佩。但不知道在谁手上,”萧徽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空荡荡的衣襟,“那是母后给我的,上面刻着‘徽'字,自打记事起,从未离身。”
而今落入歹徒手中。
她不由心头一紧,仿佛有无数细密的针尖在扎着。
面具男长睫轻颤,投下一片阴影:“殿下大可放心,此物定当归至原主,只需静待几日。”他见萧徽柔眸中仍有疑虑,嗓子变得喑哑,道,“宫中也已得知这的消息,加之近日您音讯全无。不出意外,五日后隅中太子的人马便会抵达富川。”
萧徽柔蹙眉:“你的意思是...”
“我们只需放出风声,让所有人都以为殿下仍被困在环翠楼中。”面具男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太子必定会派人搜查。”
萧徽柔若有所思:“如此一来,他们便会抄了环翠楼。虽然我不在,但我的随身之物或许能被搜出?”
“正是。”面具男点头。
萧徽柔凉薄地笑道“不过,抓我的人中还有一个客栈掌柜。他们私下勾当,玉佩或许在他手中,若环翠楼搜不出,该如何呢?”
面具男:“这不必担心,自然两边都会搜查。您是先去的客栈,后被掳去的环翠楼,街上百姓可都看在眼里。”
萧徽柔眸光一冷:“你用我利用太子?”
“利用?”面具男摇头,“如果我不出手,太子也会如此行事去寻找您。只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萧徽柔,“等他找到您,公主的清白可就难保了。”
萧徽柔沉默片刻,道:“事情查清之后呢?”
“这便与公主无关了。”面具男笑的狡黠,“全凭太子处置。”
他忽尔挑长尾音,“借此机会扳倒单家,岂不更好?”
萧徽柔身子缓缓后仰,青丝轻拂,在两人之间刮出道若有若无的界限。她眸中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戒备:“你倒是对朝中局势了如指掌。”
面具男唇角微勾,忽地上前半步。他躬身时,褐色衣袂拂过她的裙角,将那点刻意拉开的距离碾得粉碎。
两人气息交缠,他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承蒙先生指点。”
“蒲涧先生?”萧徽柔只觉得耳根发烫,却强自镇定,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去。面具男视线垂下,她白皙的脖颈染上一层淡淡的绯色。
面具男不再逼近,直起身道:“事后,还请公主记得改一改说辞。是您先逃了出去,您的婢女落入环翠楼。您逃走后在一处茅屋醒来,受了重伤,身无分文,便去求的蒲涧先生收留,再救下金桃。"
萧徽柔:“你连这些都想到了?”
面具男:“能为公主分忧,是我的荣幸。”
若有若无的沉香,仍萦绕在两人之间,久久不散。
“阿朔!”少年清亮的嗓音打破了宁静。一张沾着面粉的脸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摇头摆尾的,“求你了,带我去见我师傅吧。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面具男欲言又止。他还未开口,便听金桃脆生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吃饭了小姐!”她端着热腾腾的盘子进入凉亭,得意洋洋向外探头道,“今儿个我可是跟辛睿学了不少手艺呢!”
萧徽柔朝着面具男眼角微微弯起,眸中闪烁星子,笑意从眼底漾开,牵动唇线发出轻轻悦耳的声音:“我也想见他师傅。”
面具男双眸瞬间眯起,幽邃的乌眸瞳中晦涩不明,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了,“你见他作什么?你才见他几次,就想再见。”
萧徽柔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心中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好似闻到股醋味。
“真酸。”
话落,萧徽柔连忙将筷子搁下,动作又快又急,像是那筷子上附着酸意,生怕再碰一下就会被酸到。人一哆嗦,接过金桃递来的帕子,将口中嚼碎的肉渣吐出来。
辛睿抬眸望向她,不禁莞尔:“这是酸菜鱼,自然酸味浓郁些。”
“也太酸了吧。”
辛睿:“我尝尝。”
他伸长筷子,夹起一薄片鱼肉放入口中,白齿轻阖,下一秒挤着眉吐道:“啊啊,金桃姐姐,我就这道菜没盯着你!”
金桃羞赧,也尝了口,两眼一黑,嘻嘻道:“失手了。”
“吃别的,小姐。”金桃飞速给她填满一碗菜,萧徽柔得缓缓,那口酸劲,有些难以食咽,“你们和伊渔怎么认识的?”
辛睿表情一亮:“我是师傅捡的!”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微微坐直身子,眉飞色舞地说起来,“我并非富川本地人,老家在隔壁前塘县,两年前我和师傅在那儿相遇。当时父亲新娶的媳妇对我一点都不好,我受不了了,便负气离家,一连饿好几天。听路边的人说前面有家饭馆的菜很美味,我想着,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吃顿霸王餐,再被他们活活打死,也行!可师傅见我身无分文,非但没喊伙计驱赶打骂,反倒让我留下来给她干活,又管饭吃,又给地睡,后来还教我厨艺,我就赖着他,怎么甩也没甩不掉,跟他到了富川。”
“小辛睿,你那日子,过的也太叫人心疼了吧。”金桃跟在萧徽柔身边,虽说只是个婢女,可身处皇宫之中,平日里所穿所用、起居饮食,皆是寻常百姓难以企及的。
萧徽柔转头看向面具男:"阿朔呢?”她打趣道,“你为何叫阿朔?"
面具男沉默片刻,目光投向远方的山峦。
“我知道!”辛睿擦了擦眼角,像流的不是眼泪似的,兴致勃勃地道,“阿朔的名字,是师傅取的。”
“哦——”萧徽柔意味深长地瞥向主人公。
“但具体我就不知道了。”
萧徽见他沉默不语的模样,心里像被悄悄撒了把落寞的种子。原本因期待而高高悬起的心,此刻也像断线的风筝,缓缓落了下,空洞洞的。
辛睿忽地咳嗽两声,少年夹着稚嫩的嗓音,陡然变得低沉:“师傅最喜欢说这句话了,他要是在,定会道——”
“人生如烹小鲜,火候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机缘巧合罢了。”面具男轻声道。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夕阳隐没在山峦之后。中午那顿饭散席,萧徽柔一直独坐廊椅,望着天边渐暗的云霞。转眼已是繁星点点。脑海中不断浮现前世的一幕幕——太极殿上的鲜血,宫墙内外的厮杀,还有……他望向她的眼神。
忽然,院中传来细微的响动。廊下悬壶发出当得声响。她下意识以为金桃来了,并未抬眼,然而,来的人脚步戛然而止,未再上前。
萧徽柔微微一怔,直觉来人并非金桃。她缓缓侧过头,只见一道修长身影立在廊柱旁,月光为他腰间配着一柄长剑烙上冷冽的寒光,尾端墨色的剑穗,余下晃动,譬如涌动的暗流。
“殿下坐这很久了。”阿朔开口,听不出情绪。
萧徽柔的心猛地一揪。
“你的声音变了。”她下意识道。
“变了吗?”阿朔一怔,抬手摸了摸喉咙,似乎在听自己声音到底变没变。
萧徽柔摇头:“和以前不一样。”
“以前?”阿朔心中失笑,“我和公主也就认识几天,有很久谈的上以前吗?这声音竟有如此大变化?”
他语气轻松,却让萧徽柔心头更是一紧。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听到什么答案才会满意。
是他?还是不是他?
“或许是我弄错了。”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情绪,“你教我剑术吧。”
阿朔目光微动:"殿下为何突然想习剑术?”
“我不想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萧徽柔打断他,语气坚定,“你教吗?”
阿朔屐尖微微挪动,像是想要上前,可双腿却似被钉住,僵在原地,将触未触,良久,他才从齿间挤出一个“好” 。
月光下的两道身影渐行渐远。逐儿淡出,日头升高,晨曦微露,一寸寸洒向庭中空地。薄雾笼罩竹林,露珠顺着芭蕉滑落,在地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庭院里的紫花在微风中稳稳立定,似与从这儿经过的人为伍。
林间块空地,一身玄色的人脚尖轻点叶面,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疾冲而出。剑在他手中,如蛟龙出海,气势磅礴,一个转身后撤,手腕翻转,剑花闪烁又似灵蛇舞动,随心所欲,每一剑都出其不意。
空气中传来锵喤的破风声。突然,他高高跃起,长剑自上而下,猛地劈下,恰似一道闪电划破长空,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收剑之时,阿朔气息平稳,面不改色,衣角随风飘动,宛如从画中走出的剑仙。
萧徽柔一袭劲装,目不转睛地看着。晨露沾湿了她的衣袂,她也浑然不觉。
阿朔把剑递过来,她学着他的样子,握住剑柄,试着拔剑,可那剑却似有千斤重,她费了好大的力气,像第一次在春台前般,勉强将其抽出。
“别着急。” 阿朔见状,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她的手腕,调整她握剑的姿势。温热的触感让萧徽柔心头一阵酥软。
“剑,要这样握。”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手腕要稳,方能收发自如。”
她依言调整姿势,他手慢慢松开,剑在她手中微微颤动,但还是没掉下去。
她学着阿朔的样子,脚往前移动,剑尖划出一小道优美的弧线。
“很好。”阿朔退后一步,“再来。”
萧徽柔深吸口气,再次挥剑。从没有技巧的乱舞,到可以有模有样走出最基本的一招,日子如她翻动的身影,如她手中的砺剑,划过一页又一页,剑势凌厉,带着破空之声,这已是第四日。她进步飞快,阿朔微微挑眉。
“殿下天资过人。”他赞道。
萧徽柔收剑而立,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你教得好。”
阳光透过竹叶洒落,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阿朔望着她认真的侧脸,走了神。萧徽柔摆过正脸朝向他,他慌乱地低下头。
“休息片刻。”递过一方锦帕。
萧徽柔接过,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的手。两人俱是一顿,却又默契地装作若无其事。
遽然,萧徽柔顺势转身,与他四目相对:“阿朔,我正好还缺一个暗卫。”
阿朔一怔:“殿下这是何意?”
“随我回宫,”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做我的贴身护卫。”
竹林间忽然起风,竹叶沙沙作响。阿朔眸色深沉:“殿下一时兴起……”
“我想很久了。”萧徽柔唇角微扬,打断了他,“怎么,你不愿意?还是不敢?”
面具男低笑一声:"殿下这是在激我?"
“是又如何?”萧徽柔上前一步,几乎与他呼吸相闻,“曾经有个人教我的第一课,就是‘攻心为上'。"
面具男眸光一暗,倏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萧徽柔只觉得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已被他抵在竹竿上。
“殿下学得倒快。”他俯身低语,“不过还差点巧劲。”
话音刚落,萧徽柔已抬膝顶向他腰间。阿朔早有防备,往旁轻侧,两手擒拿,却听她轻笑:“这一招,是你教的。”
阿朔松开她,后退一步:“殿下当真要带我回宫中?”
“怎么,”萧徽柔整理着衣袖,“怕了?”
“怕?”阿朔蓦地深深瞧着她,眉目柔和,“我是怕你后悔。”
萧徽柔抬眸,目光疏冷:“后悔什么?”
阿朔却不再回答,只是别有用心地看了她一眼:“既然殿下相邀,我自当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