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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宫闱弦音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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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攀至天心,炽烈的阳光如熔金般倾泻而下,穿入街巷,照得骏马四蹄生风。
惊起一片喧哗,卖菜的老汉忙把菜摊挪到旁边,女人抱紧孩子,踮起脚尖眼迢迢,身边插出个半大孩童在人群里嬉笑奔跑,兴奋地想凑近一探究竟,却被赶来的大人一把拽回。
看着一行人马朝湛蓝如洗的天际运去,几缕薄云懒散地浮着,恢复了晨时的极静。
布衣重新开始流动,几只斑鸠掠空而上,径直飞过宽敞的庭院,落到株香樟的枝干上,低垂着头往前走了两步。
稀叶交错间,见一半扎着发,穿素裙的女子往前走,一位年龄相仿的侍女步伐从容紧随其后,进了灰瓦白墙下的门楣里。
“嘭!”
“嘭嘭嘭——”
骤然,一阵急促的鼓声,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回响,惊得不知情的斑鸠拍打翅膀,飞起时掉落片羽毛,转头轻巧地停在尊昂首挺立的石狮上。
嵌着铜钉的朱门后,回廊下懒散地打着哈欠,两两闲聊的衙役,皆是一惊,纷纷从昏昏欲睡中惊醒。
慌忙朝衙门口跑去,一年长的脚步踉跄,险些被门槛绊倒。身后几名年轻的衙役密切地肩贴着肩,脸上带着几分慌乱与不耐,一边跑一边低声抱怨:“这大热天的,谁这么不长眼,来击鼓?”
出来时,眼睁得都如门口两尊狮目般圆。
萧徽柔头一偏,停下手中的鼓槌。
年长的衙役道:“何人击鼓?有何冤情?”他的声音虽带着几分威严,却掩不住语气中的急促与烦躁。
萧徽柔额上悄然沁出细密汗珠,顺着鬓发缓缓滑落,她神色冷峻,朱唇轻启,一字一顿道:“我乃大梁嫡长公主!”
话音未落,衙役们面面相觑,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卷起的羽毛,在空中打了个旋,连风也停了。
靠门站在前排,年纪轻的衙役喉头滚动,手中握的佩刀不自觉垂落三分,结结巴巴道:“公……公主?您……您莫不是……”
年长的衙役呼吸都放得极轻,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躬身道:“公主恕罪,太子殿下与新来的县令大人已带人马前往八卦镇,正四处搜寻您的下落……”
“驾!”
马背上的人大喊一声,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迅速扯过他缇色的衣袂。身旁,侍卫们紧紧相随,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奔至一处狭窄街巷,他猛地勒紧缰绳,缰绳与马鬃摩擦出嘎吱声,骏马前蹄高高扬起,长嘶划破长空。萧敬眉头微皱,目光如鹰隼般扫视一圈。
“搜!”
萧敬一声令下,侍卫们如狼似虎般冲进客栈,翻箱倒柜,桌椅被掀翻,杯盘碎裂声不绝于耳。掌柜的脸色煞白,冲出来,嘴唇哆嗦着:“怎么了!怎么了!谁这么大胆!”
“大胆刁民!竟敢冲撞太子殿下!”一身形清癯,穿红戴冠的男人瞪着双丹凤三角眼道。
他似被雷劈中。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时一名侍卫从二楼客房中冲出来,手中捧着一个花白的包裹,高声禀报:“殿下!从匮子底下找到的。”
萧敬眸光一凛,快步上前,伸手掀开包裹,只见里面赫然是几件女子的衣物,绣工精致,料子上乘,正是宫中御用的锦缎,他再一翻,衣物底层还夹着支镂空金钗,钗头镶玉。
萧教敬瞳孔骤缩,紧紧攥住金钗,随即猛然抬头,目光如刀锋般刺向掌柜,“说!公主在何处?!”
掌柜茫茫然地弓起身子,连连磕头:“殿下明鉴!草民不知啊!……这东西定是前几日的客人留下的,草民真的不知情啊!”
萧敬冷笑一声:“不知?公主的衣物和头饰在你客栈中出现,你却告诉本宫不知?来人!将这掌柜拿下!”
侍卫们应声上前,将掌柜拖起,掌柜面如土色,口中不住喊冤,却无人理会。
旋即,萧敬再次扬起马鞭,大喝:“继续!”,带领众人朝着东南方向奔去。身后,滚滚烟尘翻涌,久久不散 。
与此同时,环翠楼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楼内莺声燕语,脂粉香气弥漫,蔡妈妈正倚在楼梯口,手中摇着一把团扇,笑吟吟地与客人搭话。忽然,楼门被一脚踹开,数十名侍卫一拥而入,吓得楼内靓装的姑娘们花容失色,乱了碎步。
蔡妈妈脸色大变,连忙上前拦住为首的侍卫,强笑道:“这位官爷,这是做什么?咱们环翠楼可是做正经生意的。”
侍卫冷冷扫她一眼,厉声道:“奉太子殿下之命,搜查环翠楼!闲杂人等,一律退开!”
“太子?”蔡妈妈惊讶,她还未及反应,侍卫们已四散开来,冲进各个角落搜查。楼内顿时一片混乱,姑娘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萧敬走了进来,蔡妈妈看清来人装束,笑着迎上前,她身后的姑娘们则纷纷退到一旁,低眉顺眼,不敢抬头。
“有人称近日看见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抓了两名女子进来。可有此事?”
蔡妈妈掩口直呼:“殿下,冤枉啊。”
“我们这的姑娘,可都是自愿的!”
萧敬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直盯着蔡妈妈,沉声道:“有没有?”
“没有!”
她答的那叫个干脆利落,萧敬手中长剑猝然出鞘,寒光一闪,剑尖架在蔡妈妈身侧一名瓜子脸的女子的脖颈上。那女子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帕子啪地掉在地上。
“有没有!”萧敬震吼,剑尖稍用力,那女子的脖颈上已渗出隐隐血痕。
女子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有……有有有!前几日确实抓了名女子进来,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是蔡妈妈吩咐的,我们也是被抓进来的!”
她这说辞像根引线点燃炮竹,惹得其她女子跟着七嘴八舌地哭诉起来:“大人明鉴啊!都是蔡妈妈合着周记客栈的掌柜所为!她逼我们接客,若不从便打骂折磨,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啊!”
“大人冤枉啊!”
哭声、喊冤声胀得楼内快要爆炸。蔡妈妈气得浑身发抖,扯着近处女人的头发尖声骂道:“你们这些贱婢!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你们,今日竟反咬一口!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
说罢,抬手就要抽巴掌。
几名侍卫连忙上前架起蔡妈妈两臂,将她拖出。
不多时为首的侍卫,匆匆收兵,朝萧敬拱手道:“殿下,没有找到。”
萧敬似乎松了口气,板着脸反过去问:“人,去哪了?”
蔡妈妈哭天捶地:“不知道啊,大人,说了是她们诬陷,血口喷人!给我一百个胆,也不敢抓公主啊!”
就在此时,一名衙役慌慌张张冲了进来。他跑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帽子歪到了一边都来不及扶正。一进门,他就扯着嗓子大喊:“殿下!公主找到了!”
声音在屋内回荡,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他投去。
衙门。萧徽柔端坐堂中,绷着脸,殷殷的目光,像个不好惹的主。年长的衙役不时留意着她神色的变化,倾身为她斟第二杯茶:“公主稍安勿躁,卑职已派人去传话,想必太子殿下马上就会到。”
正说着,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是侍卫的吆喝声:“太子殿下到!”
衙役战战兢兢地迎了出去。萧徽柔也站起身,她看着前面大排场的人,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除了走在正中间一身缇色锦袍的萧敬。他左右两侧还跟着两人,一个壮硕如豹,阔脸撇嘴的,是谢峙;另一人,年约三十,五官端正,就是身形太瘦了些,红色官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挂在一根细竿上。
这位,萧徽柔并不认识。
同理他也没见过萧徽柔,见谢峙对萧徽柔虚虚一拜,他才随着行礼:“见过公主。”
三年未见,兄妹二人相顾无言,一怔一愣。萧徽柔略一颔首,声音轻如蚊呐:“兄长。”
一颗泪自眼角滑落。
萧敬快步上前,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半晌才应道:“嘿……柔柔,你……你怎会在此?”他上下打量着她,见她无大碍,心中稍安。
萧徽柔委屈地抬眸,目光如秋水般清冽刮着他心头的肉:“兄长,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她声音哽咽,强忍着未哭出声,“再也见不到父皇母后了。”
萧敬握紧她的肩膀道:“到底发生何事?为兄定为你做主!”
萧徽柔视线悄摸着抬起,扫到谢峙身上,萧敬瞧见,怕以为她是见到生人,姑娘家脸皮薄,便侧身笑着介绍道:“这是谢家二郎,柔柔怕没什么印象,不过想来是见过的,现在官拜吴郡太守。这一位是孔戎,父皇钦点的富川县令。”
萧徽柔听罢眼底温柔的揶揄不见,笑着致意:“兄长,你适才搜环翠楼时,可有寻到我的玉佩。”
“并未。”
萧敬态度发生微妙的变化,冷冷道:“你真去到了那种地方?”
“没有。”萧徽柔道,“当时我找了家客栈打算歇息一晚,明日就走。哪知住进了黑店。但发现的不晚,我带着金桃只拿了银两逃,怕引起他们注意其它东西都没带,全藏在住的客房的匮子下。哪知他们胆大包天,离开八卦镇时,在路上被偷袭,把我们关进一个柴房里。我的玉佩就是那时候丢的。后来他们要卖我们去环翠楼,在途中我逃了出去,金桃为了救我,被抓进里头受了几日难,后来我寻人帮忙,方救她出来,这才来报官。”
“你找何人帮忙?”
萧徽柔察觉三双含着不同情感的眼睛注视自己,期待她接下来的回答。
萧敬:“多危险!”
而真正纯粹的关切,只有从旁边陌生的孔戎眼里读到。
萧徽柔憔悴的脸泛上一丝苦笑:“当时富川县令不正空着吗。而且,救人心切,这人兄长也不必替我谢了。我已收他做我的暗卫。”
萧敬眉梢一动,不再多言。他没有听到想听的,萧徽柔心虚地垂下头。
“兄长,你会如何处置他们?”
萧敬:“涉事的几人都已被押入大牢。”
萧徽柔长舒了口气,低声道:“那些姑娘们呢……该如何安置?这些女子大多是被拐骗或逼迫至此,身世可怜。”
萧敬沉吟不语,侧目看了孔戎一眼:“孔县令有何言?”
孔戎拱手道:“依微臣之见,即刻派人登记她们的姓名、籍贯,若有家人可寻的,便送她们回家;若无家可归者,便暂时安置在县衙的善堂中,待日后另行安排。”
萧徽柔不住点头,就是……她没底气地看向萧敬。
“那就按大人说的。”
她压在心中的石头,可算四分五裂,落地了。
孔戎会心一笑:“殿下放心,臣定当妥善处理。”
看着眼前的人,萧徽柔暗自笃定,纵始这次富川来的真县令,他们以后也不会再过苦日子了。
只是此景致绝佳之地,实难臆测,来日如何变迁,且拭目以待。
黄昏时分,夕阳栖息于远山,洒下橙净的飞光,如一匹金练,倒泻半个湖面。
长风拂往西边,满树密密匝匝的黄木香摇曳,纷纷扬扬,抖落千瓣花,吹起万缕如柳的风光。
背后的白墙宛若一张巨大的白宣,两只一前一后,高高瘦瘦的黑影,行走在这幅千里画卷中,却浑然不觉。
“阿朔。”
走在萧徽柔后面的人,身形一滞,凝神谛听。
“你在富川呆多久了?”
阿朔:“时而来,时而走。”
“你这么潇洒?那你家在哪呢?”
阿朔:“没家。”
萧徽柔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炯炯地望向阿朔,眼中映着落霞和他:“你对我说过假话吗?”
“……”
这句话像精准地戳中了他。
即使我的眼中只有你,你的眼中只有我,我们仍是两页并凑的画卷——这样的旋律里,沙沙地响起,一半素裙和一半玄衣与纤尘相擦的窸窣声。
“罢了,”萧徽柔转身,继续往前走。
就快到桥头了。
“爹!”
是青儿。
萧徽柔站在桥上,刚想叫住她,就见她径直跑向了前方。
是时,太阳沉山,尤晴缺的那半日,回到了家。
她眼眶泛红,看着青儿对老头喋喋不休,老头像不信,推搡着她,不多时父女俩才紧紧相依,又缓缓离去。
阿朔下意识地伸出手,似想轻轻触碰她的肩头,可指尖刚要落到她的衣衫,他却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手。
萧徽柔扭头看向了他,阿朔在碰到她视线那刻,偏开了目光。
他看不到她的眼睛,余光里却满是她朦胧的侧颜。
“走吧。天要黑了。”
高耸的饭馆后院里,几株老槐树斜倚在墙角,枝头零星点缀着几朵刚开的槐花。院子中间兰香姑正低头揉着石桌上的面团,用到的力道似与她瘦胳膊成反比,面团被用力按压,深深陷下,旋即又被灵巧拉起,啪的定型。
听到脚步声,她昂首望前,瞧着来客,脸上展露笑意:“你们怎么来了?”
萧徽柔道:“明日我们就启程回建康了,走之前想与你们告个别。”
兰香姑手中的动作乍顿,抬眼往她脸上照了照,又觑着眼细瞧了瞧站在一邊负手而立的阿朔。接着她低头继续搓起面,语气平静:“这么快就要走了?”
萧徽柔目光落在兰香姑手中的面团上,轻声道:“是啊,出来久了,也该回去了。”
一旁的伊渔正蹲在墙角修木鸢,听到他们的对话,竖起头来,转向阿朔,带着几分好奇:“你也去?”
阿朔淡淡点头:“是。”
伊渔眨了眨眼,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见阿朔神色寡淡,便撇了撇嘴,继续捣腾木鸢,指尖挑开它成结的线。
他倒也不是真一天一个样。
起码现在就和上回见没有区别。
萧徽柔遂敛起眼底的笑:“香姑,您知道这附近有家没挂牌匾的卜筮铺吗?主人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
兰香姑:“他死了。”
“死了?”萧徽柔一怔,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兰香姑将手中的面团放一旁,擦了擦手,平静的语气里带着丝沉重:“就是前段时日。有街坊看见那天清晨,有两个女子从他铺子里出来。”她见阿朔满面幽情颜色,一双眼眸款款看着萧徽柔,“到正午,铺子里就传出异味,等人进去看时,已经没了气息。”
她低声问:“怎么死的呢?”
兰香姑摇头,惋惜道:“不知啊。或许是老死的吧。毕竟他年纪也大了,平素独来独往,要是冬日,怕要数旬后才能发觉。”
天色已黑。
隔日走时,院子里很干净,只有他们俩。
兰香姑像前番模样,静立在门首,装了大包干粮点心,递至萧徽柔手中,一面关切笑道:“路上小心,你们要多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