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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宫闱弦音 (二) ...

  •   扬州至建康,马车缓行十余日。

      太子萧敬留守富川善后,未与公主同归。公主抵达皇宫时,正值芒种,宫门前,众人候驾。

      天光清朗,御道两旁,宫娥太监整齐排列,迎着车驾缓缓驶入,俄而稳稳停于宫门之下。

      鼓乐齐鸣,高亢悠扬——“恭迎长公主回宫!”整齐的跪拜声响彻在巍峨的宫墙中,以云霄做顶,锁人心,站着的人跪了一地。

      萧徽柔掀帘,伸出只玉手,在金桃的搀扶下身子探出马车。
      只三年未见,梁帝两鬓竟斑白了,笔挺的身姿倒不显老态,面容沉毅,他和站他身旁的梁皇后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走来的方向。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萧徽柔盈盈下拜。
      “快起来。”梁帝扶起她,龙颜变得温和,“瘦了啊。”转头对梁后略笑笑,“长高了。”
      “母后。”萧徽柔望着女人面若鹅蛋的脸,梁皇后抬手摸了摸她,什么话也没说。
      母后眼角的细纹深了。

      梁帝正色道:“回来好啊。今夜设了宴,一家人为你接风洗尘。”
      萧徽柔笑着道好,恰时听见远处传来车轮滚动的辘辘声。只见大皇子萧荣正由他的侍从僚安推着过来。

      “大皇兄。”她快步上前,蹲下身与他平视,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萧荣笑如春风,与他常年沾的药香融一体,甚为沁人心脾,他伸手揉了揉她圆圆的脑袋:“柔柔长大了。”
      说罢,俯身从袖口掏出根长形条状。
      萧徽柔接过手:“这是何物?”
      她拿着晃了晃,像支木笛,边猜边用只眼睛对准椭圆的洞孔定睛一瞧,萧荣薄唇微启:“你喜欢吗?”
      萧徽柔使劲点头:“喜欢,喜欢的。”
      “那就好,”萧荣仰头与站着的阿僚相视一笑,“看你小时候就对这种东西很感兴趣。”
      萧徽柔一愣:“皇兄费心了。”

      建康内城,赤日毒烈的很,花花绿绿,成排的熟悉面孔上浮的胭脂,粉痕毕现,阴着眼不知琢磨着什么,阵仗倒足矣。
      萧徽柔在宫人的簇拥下回到自己的寝宫。她环顾四周,凤阳阁内一切如旧,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公主,水已经备好了。”金桃轻声提醒。

      萧徽柔点点头,沐浴更衣后,她坐在妆台前,金桃没有像往常般立刻上手,而是让开,靠边站定,身后之人缓缓现身。
      “嬷嬷来啦。”
      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气质清冷,脱了几分稚气,灵动俏丽。由她靠近,铜镜中多出张满是慈爱的苍颜,嬷嬷两双手轻抚上她的香发,“奴婢来给您梳发。”

      过了会儿,萧徽柔的三环飞天髻初具雏形,金桃端着盛衣的托盘,向前踱了两步:“公主,今日夜宴,您穿哪件衣裳?”

      萧徽柔想了想:“那件缃色的吧。”

      年后大梁皇宫内许久未有这样热闹的景象。梁帝日理万机,向来无暇与后宫女眷频繁相聚,同臣子设宴摆席也力求简洁,不施奢靡。而身为六宫之主的梁皇后,性情恬淡,无所求无所得,不啻免去了嫔妃们每日请安等繁文缛节,更鲜少组织后宫活动,久而久之,无节无喜,后宫便一派岑寂。
      使得性格跋扈之人,有宠没法争,有机没法使,有气没法撒,安顺不少。
      直至嫡长公主回宫,今夜的晚宴,顿时显得格外隆重,恰如惊蛰春雷乍响,震醒沉闷的宫闱。一时之间,奴才们忙得脚不沾地,而主子们也纷纷动了起来,素常缺时少机没人空地,自然不必费心,倘若一有,婕妤容华淑媛昭容嫔妃个个挤破脑袋,削尖脸颊,暗自较着劲,定要争个高下,想着怎么艳压群芳。
      皇子公主们亦不甘示弱,自己的言行举止,皆代表着母家的颜面。

      是夜,萧徽柔身着缃色长裙,白箔点缀闪着影影绰绰的亮光,头戴金步摇,缓步走入华光殿。

      殿内陆陆续续的到了一些人。

      “公主来了。”

      萧徽柔看向同她招呼的女人施礼回拜,笑辞道:“淑媛娘娘。”
      桓栀身着大黄杂裾,腰极细,以采蓝罗裙相系,双裙叠扣,衣袂末端铅色纤髾缀着白鸾,仿若飘带漫翥。她白净的瓜子脸上嵌着两只樱桃似的眼睛,若不知岁数定会以为是位妙龄女子。
      萧徽柔颇有意外。
      余光往旁不经意瞟,一个灰褐身影匆匆而来,像面墙堵住了她的视线。萧宏对桓栀拂衣作拜:“母后。”又一对调,抑扬顿挫道,“好久不见啊,皇妹出落的愈发亭亭玉立了,听说你在宫外是居在的湘州,可有什么奇闻趣事?”
      萧徽柔笑得无奈:“毫无滋味,与宫中无二,只是外面的景色,若想看便可看的更加辽阔,随心些。”
      萧宏神色认真,浑以为然,一面点头,一面发出短促的“哦”声。

      除太后称病未临,待那金銮座之主——梁帝身影现于殿中,众人皆敛容正衣,恭敬行礼,而后井然有序地移步至各自座前,身姿齐整,稳稳落座。

      萧徽柔同梁后坐在正面左侧,对底下一览无余,反观右侧牵头热场的太子尚未回来,两侧分坐的妃嫔皇子反而拘束了。

      梁帝严肃的神情有些悦色,举起酒杯道:“今日家宴,大家也不必拘礼,尽可畅怀畅饮。”

      众人齐声应和,宴会才像正式开始。乐声悠扬,舞姿曼妙,席间觥筹交错,笑语焉焉。

      萧徽柔端起茶杯,轻呷了口。她注意到,萧荣正与萧晖玉低声交谈,萧宏则埋头大吃,萧禅看上去闷闷不乐,年幼的萧卓凑在段贵妃腿上自言自语,而萧萱儿则时不时看向她,眼中带着几分冷意和傲气。

      不对。

      她视线扫回来扫出去。

      元旻去哪了?

      按理这样的宴会,他也当出席的,这才合规矩。

      今世不像前世,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从她离开皇宫那日起,所有轨迹悉遭钜变。

      见不到人,她心中一片空茫,联想到前世,疑虑如密密麻麻的针脚,益使她感到不安,她生的惶恐,她感到暴怒!

      舞女将献第三曲,梁帝起身离座,称兴尽,梁后面带倦色旋即搁杯,妃嫔相继离殿。

      一须臾,殿中唯余小辈,面面相觑。

      萧徽柔走下台阶,吃力地稳住自己的身子和心悸,气息不顺道:“怎么,不见大魏质子。”

      “他啊,”萧宏胡乱抹了把嘴,手里的鸡腿还滴着油,瞄着萧徽柔淡淡一笑,“早死了。”

      萧徽柔神思久久不能回笼,语气骤冷:“说清楚。”

      此话既出,萧宏哑口,寒着心想不通怎么会是这个反应?萧萱儿勾唇相讥道:“死了就是死了。要想知晓清楚去问太子啊。”

      太子?元旻的死与兄长有关?

      “大魏那边呢?”

      萧禅托着腮帮子,用筷子挑了挑鱼翅:“没什么反应,本以为两国之间要兵戈相向了,结果就让我们赔了千两黄金、五百箱珠宝、两千匹上等布匹,若不是顾及道义,父皇才不愿息事宁人呢。”他挑好了夹起来,却迟迟不见吃,哼笑道,“这大魏质子呀,还归魏继太子之位,一点用都没有。”

      萧徽柔乏力地阖上眼,心寒齿冷,久久未动,痛楚蔓延至周身。

      连她什么时辰回到的凤阳阁,都没有知觉,萧徽柔揉了把眼角,打发着一许宫人:“你们退下吧。”未及听完,都不敢再上前。
      金桃和嬷嬷也当她是累着了,不作声,目送着她一人进屋。

      萧徽柔穿过屏风,只听窗外风过紫荆树的沙沙声,枝叶在宵色中摇曳像裹上层墨浆,霎时失了颜色,仿佛飘落的雪花。

      金灿灯光里,楠木窗沿上坐着个戴面具的玄衣男子,他右腿曲膝,足尖点框,另条腿随意地垂在窗外。

      “宴散了?”阿朔手中把玩着根带孔的木头,目光越过凭几,落在她身上,神情淡漠。

      萧徽柔道:“我正有话要问你。”

      阿朔闻言,唇角勾起抹弧度,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并不接话,反而将手中的木笛巧然一转,指尖在孔洞上下摩挲,用漫不经心的调子故意打忿道:“公主知道这是什么吗?”

      萧徽柔眸光微闪,承他话:“木笛。”

      接着脱口而出:“你会弹吧。”

      阿朔哂笑一声,指尖在她所说的木笛上出奇一弹,发出清脆的声响:“公主怎么,看我像是会吹笛的人吗?”

      萧徽柔不语,视线紧紧锁住他手中的东西,登时听他道,“但这,好似有个机关……”

      “是个筒箭,”他的手在木笛尾处一截,向内一扭,只听“咻”的一声,一根细箭从木笛的一端疾射而出,擦过萧徽柔的耳畔,带起一缕发丝,直直钉入她身后的室壁,箭尾嘣的一促虚虚战抖。

      萧徽柔站在原地,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眨。她缓缓抬手,撩起耳畔被箭风带起的青丝,眸色结霜,直视着面具少年。

      阿朔从窗沿翻身而下,落地无声,手中依旧握着那根木笛,神情却不再如方才那般漫不经心。他微微眯起眼,深邃难测,像在审视着眼前的女子。

      萧徽柔一步步走近他,用不加反驳的口吻,咬牙笃定:“你就是他!”

      阿朔静静看着她,手中的木笛抛掷悬空,萧徽柔忽然伸手,一把抽出他腰间的长剑,剑锋寒光凌冽,架上他的脖颈,逼得他微微昂首,干脆利落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刚才她在心中演练千百遍。

      阿朔仍不动,挑了挑眉梢:“公主这是何意?”

      萧徽柔勉强一笑,退了步,剑身挪动,直指他的咽喉,剑尖又略微上移,似要挑开他脸上的面具:“既然你想演这场戏,我便奉陪到底。”

      阿朔眸光渐沉,倾刻指尖轻轻夹住剑锋,力道不大,却让萧徽柔的剑再难前进丝毫。他微微弓身,贴近她,带着一丝戏谑,道:“公主,在说什么?”

      萧徽柔心刹时抽紧,手腕一翻,剑锋顺势划过,阿朔跟着后扬,不得不松手倒退。她步步紧逼,嘴角不住发抖:“继续装,行……,装可以,但若敢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我会杀了你。”

      阿朔身形敏捷,左右闪避着她的剑锋,萧徽柔冷哧一声,剑光霍霍,招招直逼他的要害,阿朔突然止步,不再闪避,任由她的剑锋抵着自己的心口。
      萧徽柔感到泄气,他的心思藏得太深,看不透,留或不留,皆在一念之间。

      阿朔压着声缓慢道:“……用我教的杀我吗?”

      萧徽柔手臂隐隐酸麻,剑尖距离他的心口不过寸许,却再难往前攻进半分。她眸中漂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握剑的手抖得愈发厉害。

      她压抑着起伏的胸腔,淡淡呼吸丝丝趋平:“曾经有个人,他告诉我,他爱我,可他却杀了很多人,毁了我的家。你说……我该不该杀他?”

      即使后来,她理解了他心中的抱负,明白他想统一天下,有宏图大志,可是她,首先是大梁的公主。

      萧徽柔深吸一口气,放松了戒备,似要将排山倒海的苦水遏制回心底。

      阿朔见状,趁机飞速握住她的手腕,力道温柔却不容抗拒,快步突闪,瞬间逼近她身前,指尖轻轻一点,便将她手中的长剑震落在地。再一手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原地倒转了圈,顺势推进怀中,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

      就这样她的背紧靠着他的衣膛,挨得太近,以至分不清猛烈的心跳,到底属于谁。与此,阿朔唇贴到她耳畔,低语道:“公主,我只是你的暗卫,莫要再认错了。”

      不等她挣扎,阿朔先一步松手,后退一步,目光恢复了最初的淡漠。

      萧徽柔怔在原地,用力一转,发髻上簪的金丝流苏随之轻颤,只见阿朔折身离去的一道残影,像杂乱的萍藻般在她心中飘浮,纠缠,难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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