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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相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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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迟回去失眠了,半夜坐在床上看见窗外清透的皎白月光,深深惆怅。
有一两只夜鸟啼叫,虫鸣蛙响,滴滴清露被含在绛红暗绿的花叶里,庭院深深,几许忧愁丝丝缠绕。
何止失眠,他的心上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
明明他有那种感觉,灵修也是中意他的,为何……
真的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吗?
北戎王子进京那日只是派使节进宫知会,学习觐见东黎皇帝的礼仪。但他们足足休整了十几日,才于二月十五那日进宫正式觐见赵璟。
想是傅吉甫说的不错,北戎人嚣张跋扈,不把东黎放在眼里。但东黎也不至于因为这事撕破脸面,只能咽下这口气。
朝堂之上,赵璟端坐在金龙宝座上,众臣跟随钟迟入殿,依次而立。太监尖声宣喊:“宣——北戎王子,纳赭,安代,北戎使者乌涂觐见——”
三个人进入殿内,行至众臣之间,后面有数位高大健壮的北戎奴仆跟随着,将数十个大箱子抬入殿中。
北戎大王子纳赭首先右手成拳置于胸前,略略弯腰低头朝向赵璟行礼,用不太流利的汉话大声参见
"北戎王子纳赭参见东黎陛下,恭祝东黎国运昌隆,陛下洪福齐天!"
二王子安代也随后告礼,“北戎王子安代参见东黎陛下,恭祝陛下圣安!”
赵璟今日的朝服庄严又不失气度,他虽与这二位王子差不多年纪,此时却格外显得成熟,大概是身份不同。
他唇角微扬,眼里显出适时的礼貌喜悦,声音稳稳
“众位起来吧!我东黎与你北戎一直邦交友好,今日二位来到我东黎,我们自当盛情款待,定会让你们不虚此行。今日开宴,务必尽兴。”
三人依次回礼表示礼节。
“谢陛下。”
“谢陛下。”
……
北戎使者乌涂上前请示打开礼物。赵璟应允,钟迟派人上殿来,打开了那数十个箱子。
金银器具,珍贵皮毛,牛乳盐茶......
种类甚多,出手阔绰,更别说这只是抬进殿内的。
王鸷在旁看着,心道真是奔着尚公主的目的来的。
赵璟面上喜气洋洋,心底里指不定烦躁着。
宴会从今日开始,大摆宴席直到春猎那日,期间宴会地点不同,名宫巍殿,北戎人势必都要去一去。
殿内金光璀璨丝竹乐器声不绝如耳,响笛吹笙,燕舞翩翩。琥珀酒,碧玉樽,霓裳羽衣,飘飘如烟。
赵璟假笑着,与北戎王子客套,钟迟也在应付北戎使者。
王鸷喝着酒,脑袋放空。他无论怎样都习惯不了这样的场面,傅吉甫坐在他身边,左右逢源。
看见他木头似的,小声劝他,“你不要傻傻坐在这嘛,去,和那两个北戎王子喝一杯,过下场面嘛,你好歹也是东黎唯一的一位王爷。”
王鸷被他催促去应付,心下思虑片刻,就徐步走向二位王子的案前,点头致意。
“那赭殿下。”
“安代殿下。希望今日能让你们感到尽兴。”,说罢仰头把那一杯酒喝了。
那赭首先回了一杯酒,眼睛黏在王鸷身上,露出欣赏的神情,甚至抬手抚上了王鸷的肩膀
“当然尽兴,东黎招待得甚好。”
王鸷笑笑,也没介意他这一举动。
安代也平常地回了杯酒,三人说了几句客套话,王鸷就回了自己的席位。
那赭自宴会开始后就时不时就看向王鸷那边。
他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汉人,北戎女子里也找不到这般韵味的美人。他是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儿,不过尝一尝也行,听说他是个王爷,呵,他没在怕的,一窝软蛋。
他无视安代暗暗警告的眼神,眼神越来越放肆地在王鸷身上舔舐,带着些隐隐的色情。
钟迟从刚才王鸷去敬酒就盯着他们,也看见了那赭的眼神。他心里暗流翻涌,眼神也变得幽深。
这那赭,倒是一个登徒子。
王鸷没注意到这两人的眼神,今日宴毕后他像往日一样回府,坐进马车后却见一人突然进来,正是钟迟。
钟迟不看王鸷惊讶的眼神,近乎蛮横地坐在了他身边。
二人一时沉默。
“你这几日休息得好吗?”,钟迟抬眼问他。
“还行。”,王鸷喉结滚动一瞬,不敢看他的眼睛,眼神回避。
其实王鸷自重生后,每天夜里都会惊醒,梦到在牢里被用刑,血从头到脚流淌,滴到地下,殷红殷红,比母亲珠钗上的珠子还要红。还梦到父亲掉落的头颅,亲人们死不瞑目的样子。
钟迟听到这声回答,也放下心,他原来,是真的对自己没感觉,自己真是一厢情愿。
“后两日宴席你不用再去北戎那两个王子面前周旋,北戎人生性跋扈,你应付不来的。”,钟迟尽量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清楚些,想让王鸷离北戎人远一点儿。
王鸷本就不想在众人面前现眼。他点点头,却并不将钟迟的警告放在心上,北戎人再怎么放肆,明面应该都不会招惹他这个王爷。
可他忘了没有阳谋,还有阴招。
翌日宴上,那赭在众目之下站起身对赵璟说
“陛下,吾见东黎之乐舞甚柔美,不知您可愿瞧瞧我们北戎的乐舞。”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北戎的王子给他们表演乐舞,这合礼法吗?
北戎才不管那些礼法,那赭作为王子更是肆无忌惮,他们北戎的汉子,个个能武善舞,跳个舞算什么,露天席地和陌生女子欢好都是常有的事。
那赭拍拍手,唤来北戎的仆从,那些男子带着腰鼓,胡笳,口琴等至殿内。替换了之前那些乐师的位置。
乐曲响起,鲜明规整,节奏轻快,那赭在中间舞动,姿态动作充满力量感。
长臂展开,快速旋转,悬空蹦跳,醉步,骑式,空翻。
欢快的气氛传遍了大殿,大臣们纷纷交头接耳点头称赞,不说别的,那赭跳的确实吸引人,宴会嘛,欢快点儿总是对的。
一曲舞毕,众臣们纷纷不顾礼仪拍手叫好。
那赭跳得脸上微微发汗,欢笑着向赵璟和众臣致意。
本来想着他应该下场了,没想到他竟然突然冒出一句,“本殿下觉得气氛正好,还未尽兴,不如派你们东黎一人来同我齐舞吧!”
那赭早就打算好了要点名王鸷。
所以在赵璟答应后他就直接走向王鸷向他发出邀请。
其他人纷纷装作缩头乌龟样,无人接受王鸷求助的眼神。
只有钟迟捏着杯子的手暗暗使力。这那赭,忒无礼了些。
“乾王殿下,请和我同舞吧。”,那赭再等不得王鸷磨磨蹭蹭,直接上手拉起他。
赵璟乐得在上座看热闹。
王鸷被拉起,心里暗骂这该死的那赭,拉他跳什么舞!
那赭像是看清他的顾虑,朗声大笑,“乾王殿下想是不会舞,这无妨,你只用跟着我,我会带动你。”
王鸷提着的心这才放下了些。
乐声再次响起,却不同于刚才那样激昂欢快,变得有些悠扬缠绵,口琴声呜呜绵绵。
王鸷被那赭从后把着臂带动,身体被控制着扭动抬腿,越跳越不对劲,尤其是那赭的手在他腰臀间多次抚动,脖子也被那赭另一只手有意无意触碰。
殿内众人都看出了不对劲儿,这竟是双人舞,貌似还是北戎男女情人的舞步。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安代在那边席位上嗤笑,心道他这王兄果然狗改不了吃屎,敢在大殿前轻薄人家王爷,胆大包天。
在那赭的手再一次实实地按在王鸷的臀上,还揉捏了几下的时候,王鸷猛地大力推开了他,那边钟迟大力摔碎了杯子,傅吉甫气得吹胡子瞪眼,将军任远也看不过去,站起身呼呼喝喝地将那群乐奴赶了下去。
姜槐和孟太师在心里暗笑。
那赭则被突然推了一个大跟头。
乐曲戛然而止,尴尬气氛在蔓延。
王鸷站在原地深呼吸几次,拱手向众人致歉
“本王舞艺不精,身体有些不适,先行告辞了,各位继续。”,说罢甩袖扭头就走出了殿门。
不奉陪了。
那赭那厮登徒子被拂了面子也气得脸红脖子粗,恼怒地走回位置,喝了几杯酒,众人为掩饰尴尬很快继续了交谈。
他喝着喝着又生气地把杯子摔了,摔在毯子上,声音不多大,但又都看见了。
赵璟也脸色沉沉,虽然他讨厌王蟒,但他好歹是东黎的亲王,被北戎人在殿前这样侮辱,实在是打东黎的脸面。
钟迟在王鸷出去后也很快溜走,根本没看赵璟的脸色。
可他跑出去后也没找到王鸷。
灵修现在肯定很生气,那赭这个登徒子,竟敢这样侮辱他!
他恨不得跑回去把那赭打一顿。
现在找不到王鸷,钟迟只好回席上,傅吉甫问他找到王鸷没有,他摇头。二人齐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后面钟迟只仇恨地盯着那赭,眼里的火光有如实质。那赭发现了,挑衅地笑笑,就是喝酒。
他心里已暗暗记恨上了王鸷,这样拂他面子,等着吧。
王鸷出了宫就直奔回乾王府。回到府中卧房关起门就把自己捂在床上,任凭老张在外面怎么拍门喊门都不应。
那赭!这厮竟敢如此羞辱于他!
王鸷心里有千般委屈,喉咙里阵阵紧缩,可他就是忍着,这些人不值得。
他慢慢开解自己,不值得,不值得,他一定会复仇,那赭也给他等着,他一定也让他尝尝被戏耍的滋味儿。
他在床上这样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变回了小时候,趴在母亲的膝上,母亲轻轻顺着他的头发。
梦里母亲的脸是模糊的,但他清楚地感受到脸下母亲罗裙的质地,闻到了母亲身上的栀子熏香。
他鼻子酸酸的,可能因为变小了,眼泪也控制不住了,他嘟囔着向母亲告状,“母亲,今天有人欺负我。”
母亲声音担忧,“谁啊,谁欺负我们长赢啊?我们长赢这么乖,为什么欺负我们小长赢?”
他委屈点点头,继续趴在母亲膝上,声音软糯带着哭腔,告状,“那个人很坏,可是不能随便招惹。没人替我出气。”
母亲心疼地摸摸他脸蛋,“怎么会没人替你出气呢?我让你哥哥帮你去打他!”
“好啊,让哥哥去揍他!”,他赞同,使劲点头,但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哥哥,哥哥他……”
他也死了。
王鸷惊醒,猛然坐起,满脸泪痕,哥哥也死了,母亲也死了,都死了。
只剩下他。
珠帘绣幕,玉容寂寞,鲛绡透。
窗外枯树有了几粒嫩芽,凌霄天色,倦云几朵,依偎在楼宇瓦片边。
黄昏却下潇潇雨。
王鸷休息够了就出了卧门,老张不知道哪里去了,竟然还不传晚膳,他想着去正厅找找。
却不想那里等着钟迟。
钟迟原以为今日又不会见到王鸷了,有些意外。
王鸷只顿了一瞬,就恢复如常坐在了主位上。
钟迟细看他脸色,发现他眼睛红红的,精神也差。他走到王鸷面前握住王鸷的手,“你哭了。”
这不是在问,是在肯定。
王鸷想说没哭,却被钟迟弓身紧紧抱住,安慰地轻轻拍了拍
“别哭了。”
“别哭了乖乖。”,哄孩子似的。
王鸷不知道怎的,就没推开他,甚至回抱他。
“我会让那赭付出代价的。”,他听见钟迟说。
王鸷乖乖点头。他现在实在太需要安慰了。就抱一抱,没关系的。
他俩抱了一会儿,没注意到老张站在门口。
老张看着拥抱着的两人,满脸带笑,心道,这两个孩子终于和好了。
钟迟也获得了留下用晚膳的机会。
二月十九,前几日变暖的天气今日突然转寒,大风。
皇家仪仗声势浩大,众人戎装齐整,浩浩荡荡至京郊皇家猎场。这猎场占地极大,是前朝遗址里先帝唯一留下的地方。
这里依傍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山,成片成片的墨绿色流淌在山间,还有白色瀑布从山头浇灌而下,方圆几千公里树林绵绵如针。
王鸷还是第一次来。
猎场早就被人布围设帐好了,将士驭马,至等在御营的众人那儿,请赵璟驾幸围场。
赵璟首先窜身上马,众位武将和北戎二位王子紧随其后,王鸷没有去,这次众人不过是给赵璟当配角的。
瞧赵璟的动作,应该是私下勤练了多日,猎几头野兽回来应该不成问题。
王鸷私下也练习多日,从前他不善骑射,一是因为体弱,二是因为母亲觉得危险,他便多在读书一事上下功夫。
如今不得不骑马打猎,只愿这几日的练习有成效,不然什么都猎不到可就贻笑大方了。
围内赵璟首先操演弓马,追逐野兽,众臣紧随其后,然后是猎狗,鹰。
景色如水般向后撇去,耳边风声呼啸,赵璟搭弓,射箭,虽猎物没一一全中,但也不错,旁边的随从将士从容给他递箭。
最后赵璟猎得的最有份量的,是一头成年公鹿,膘肥体壮,后面的将士将它搁在马上,连同赵璟猎到的其他猎物一起扛回营帐。
等在观围处的众人见一行人带着猎物回来,纷纷赞叹赵璟,“圣上威武!”“圣上骑射不凡!”,诸如此类恭维的话。
赵璟应付了半天去整理行装了,他心情其实不甚美丽,先帝每每在此狩猎,都能猎得凶猛的虎狼。
他远远比不上父亲。
王鸷没和钟迟一齐进入猎场,他先随着大将军任远进去了,他也不想和那赭他们一起进,免得遇上。
座下的马还是在这里马厩里现挑的,但好在温顺。
他们进入围场没多大一会儿任远就丢下他骑着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王鸷也不好拘着任远,人家可有目标呢。
他和随从将士一路悠悠闲闲,中途猎得几只兔子和雁鸟。
王鸷看了看随从后面的猎物,感觉已经可以了。但现在又不到结束时间,就再往里头走走。
却不想遇到了那赭。
那厮刚猎得一头鹰,转头看到了王鸷,就扔下猎物驭马跑来王鸷身边,与他齐驱。
王鸷根本不屑正眼瞧他。
那赭出言挑衅,“本殿下自那日与王爷一舞,每每忆起,便觉已体会了世间极乐,美人香气时常萦绕在鼻尖,更觉情动。”
他面带陶醉,直把王鸷气得脸色发白,火上浇油道:“不知可再有机会与王爷亲密接触一场?”,甚至驭马的手都放在了王鸷的脸上,暧昧轻抚。
王鸷猛地打开他的手,“你这宵小之徒也配!想是你北戎人蛮横成性,生长于粪土之墙,遂皆成狗彘鼠辈之徒,简直是恶心至极!”
骂完他准备调转马头,不欲再同他一起下去了。
那赭被骂得脸色黢黑,眼中闪过狠厉,趁王鸷调转马头之时忽然拿出匕首扎进王鸷的马背之上。
猎马嘶鸣痛呼,发疯乱奔,想把背上的王鸷甩下来,他紧攥缰绳试图控制但发现无用,于是压低身体紧紧抱住马脖子,被甩得胃里直翻涌。
马奔向一片树木较少的的林子,王鸷抓住时机顺着力道将自己从马上甩下来,重重落在一片草丛里。
身上的痛感强烈,肚子尤其疼痛,想是刚才着地先摔着了。他的脸被草木枝条划了数道血印。
腿好痛,但好歹没断。现在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他正松了一口气,爬出草丛以便被发现,没坐一会儿,就见那赭骑着马从林道那边过来。
他看见了王鸷的惨状,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又慢慢变得狠毒,竟是一扬马鞭,策马狂奔向王鸷。
王鸷瞳孔微缩,他现在动不了,逃不开,那赭是真的想把他弄死弄残。
可怜他还没报仇,又要死了吗。
他在马蹄踏下那一瞬紧闭双眼,心里不甘。却听见一声刀剑出鞘声,温热液体洒上他的面,马的痛鸣声紧接着响起。
他睁开眼,就见那马倒在一旁,前腿被砍断,汩汩冒着如注鲜血。那赭躺在几丈远的地方,捂着胸口痛呼。
一人恍影奔至王鸷面前,紧张地摸遍他身上各个地方,“你没事吧?”
“你哪疼?”
“哪疼告诉我好吗?”
是钟迟。
王鸷紧绷着的弦松下来,一把拥住了钟迟,落下泪来。
他又一次,救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