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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平息 ...

  •   王鸷直盯盯地看着钟迟,不曾出声言语。
      他陷入了回忆。
      那天,他被一群纨绔推入水塘,他本来是会水的,不过当时大病初愈,在水中渐渐没了力气,挣扎不动,身体渐渐往下沉,鼻腔里灌满了水,直直灌入肺腑。他以为自己就要葬身这一方水塘。
      那时午后光亮正盛,透过水面照进他瞳孔。忽听见不远处咕咚一声有人入水。
      有人救他。
      王鸷用尽全力向那道游向他的身影伸出手。
      那个人伸出手拉住了他。
      水草从他眼前漂过,二人凌乱的发丝挡住两人的面容,波波绿意蔓延,延进了王鸷绝望的心里。
      那人环着他的腰往上游,半拖半抱带他上岸。
      王鸷上岸口鼻进入气息,把水尽数咳了出来。他抬头看救命恩人,竟然是不甚熟悉的同期,钟迟。
      钟迟救人救得狼狈,他只是绕近路途经这小塘去找等在课室的老师,没想到看见水里扑腾挣扎着一个人。
      他鞋子都没来得及脱就跳入了水中。
      不过好在人没事。他发觉这人在打量他,他也在看他,有些眼熟,仔细想想,好像是灵修的表弟,叫什么,王鸷。
      二人对视一眼后双双反应过来,王鸷赶忙从地上站起,向还在地上的钟迟弯腰鞠躬,“钟公子,多……多谢相救!”
      钟迟坐在地上看他千恩万谢的局促样子,莫名觉得有些可爱。
      他摆摆手,站起理了理被水中泥垢浸脏的下摆,向王鸷拱手还礼,“不妨事,举手之劳。”
      说完就借口要回去换衣服还有事情先走一步了。
      王鸷站在原地看他走远,他的头又昏昏沉沉地开始疼,可他精神却无比清醒。
      他真的很感激,以至于,后来,感激变成了深深的情愫。
      把他从水塘救上来的人,如今不再是偷窥得见,可他又是一身狼狈,家破人亡。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钟迟再能言善辩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毕竟两人早些年在太学里并不相熟,碰面点头打个招呼的交情。
      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曾救过王鸷。
      他再看王鸷满身的伤,不忍,就主动说起那位神医,“过几日我会带一位神医来,他定能医治好你,你不用太过担心。”
      不用太过担心吗……他的腿,还能好?
      王鸷听见这个消息精神稍稍振作了些,准备撑起身体跟钟迟道谢,他又一次救了他。
      钟迟赶紧阻止他,双手按上他的肩头,温言相劝,“不用向我道谢,我唯一能帮的也就是联络上他,不算什么。你好好休息,你父亲……等这次风波过去,我们一定能想到办法为他们翻案。”
      王鸷心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委屈,但是只能憋着,憋得眼眶通红。
      他心中恨透了太傅一党,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
      屋内众人一时心情凝重。
      王蟒叹了口气,暗暗招呼众人出去,将被褥好好给王鸷盖好,柔声哄道:“好好休养,过几日神医来了,你的伤和腿就好得快了,啊,听表哥的话。”
      王鸷闭眼忍住眼泪,可还是从眼角流出几滴,洇在软枕上,点点头,不讲话。
      王蟒轻轻退出门去,吩咐莫离在门外好生照看。
      钟迟等在外面盆景旁,挺直的枝桠倒衬得他越法修长挺拔。
      王蟒突然有些感慨,以前他还当自己是孩子,每天除了玩乐就是玩乐,父亲也惯着他。
      如今该自己挑起大梁了,突然醒悟自己早已经及冠成人。身边的朋友也都能当一方了,像钟迟,早早考得功名,四书六艺皆通,在朝为官。
      自己还一事无成。唉,此后决计不能这样了。

      京都天牢突然丢了位朝廷重犯,向老百姓贴榜公布通缉,老百姓议论纷纷,只有朝中官员对这犯人的来历和真相心知肚明。
      新帝排除异己,明显。乾王一派,啧啧,倒霉。
      但乾王自建朝以来一直屡立战功,党羽里为官者对老百姓也是尽职尽责。
      先帝对其不可谓不信任,怎生一换了皇帝,就被牵扯了许多罪状。
      唏嘘。
      姜太傅早朝时被赵璟明里暗里责了一通,心里窝火至极,于是下令加大力度排查京中人口,他心知人在哪,可终究不敢搜查乾王府。
      只能多增人手牢牢盯着府外。
      钟迟说的那位神医几日后终于抵达京都。
      神医沈枫是当年和先帝,乾王以及钟老丞相一起在兵营里拜过把子的兄弟。
      那时候世道混乱。
      他不知从师何人,问了也道家师已逝,不欲让人叨扰。所以算是一位野路子出身的大夫,但他名满中原,游列各国行医,行踪不定。
      钟迟这次找到他也是不容易,所幸沈枫也心挂友人安危,匆忙赶到。
      钟迟为他接风,在京都一家上好的酒楼,香满醉,不过二人正在喝茶。
      眼前这位先生,面容倒没自己父亲那么显老,两鬓虽有花发,但精气神很足。
      沈枫入座后急忙喝上几口上好的茶水,菜肴一筷未动,就想要钟迟带他去乾王府救人。
      钟迟赶紧解释说乾王府被封,需得他准备准备,再带人入府。
      沈枫略一沉思,叹气,再急也只能应好。
      约莫戌时,钟迟打点好一切,瞒过姜槐布下的眼线,将沈枫暂时安置在采买的驾车上,藏在米缸里。
      一到府内安全地方钟迟和等在那儿的王蟒和莫离就赶紧将沈枫迎了出来,沈枫被闷得有些晕,但无甚大碍。
      王蟒看见小时候相熟的沈叔叔,情绪一时激动,抱着沈枫大哭了一场。
      沈枫心里疼王蟒这孩子疼得紧,这孩子从小体弱些,幼时他不曾离开这孩子过。
      他离京这么些年,这孩子还记得他,甚好甚好。
      二人叙完旧就去乾王病榻前,沈枫看见昔日老友如今形容枯槁危在旦夕的样子,老泪纵横。
      他坐在床边细细察看乾王的脉象,初时没诊到什么厉害处,闭眼细细沉思,心胆震骇,这……这是何种毒药,竟然如此难察。
      难怪京都医师察看不出,乾王脉象表面正常,面上也没有中毒症状。一直不醒,像陷入某种梦魇,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
      这种毒,恐怕只有南疆有。他对南疆的毒和蛊有些了解。
      可是,这毒大概已经深入肺腑,瞒天过海,华佗再世也无法了。
      乾王,恐怕已时日无多。
      沈枫心里阵阵悲戚,他早就说过,早就说过不要待在京都……
      “沈叔,我父王如何?”,王蟒语气急切,钟迟等人也提起心来。
      沈枫不语,伸手将站在一旁伺候的管家老张唤过来,说了几味常见的药让他去府里的药房捡来。又拜托钟迟去外头找几味金贵的药材。
      二人匆匆走了。
      沈枫看着呆站在原地的王蟒,唉,这孩子心智还不成熟,乾王若是倒了,该怎么办!
      “孩子,过来。”,沈枫把王蟒叫到跟前,“你父王……时日无多,你多在这儿陪陪他,过些时日他可能会转醒,醒来多长时间……我也拿不准。”
      王蟒身形震了震,浑身发抖着去握乾王的手放在自己脸庞,泪如雨下,“怎么会这样!父王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
      沈枫心里也难过,王寅何时中的毒,为何中毒,他通通不知。
      他早就同他说过不要与皇室有过多纠缠。
      王蟒这孩子……新帝如此针对他们,何尝不是先帝的过错呢。
      他没话可以安慰,只得多给王蟒和他父亲相处的时间。
      沈枫去府中药房同先前那老先生交流了半晌,听他说,偏房还有一位病人,是王鲍的幼子。
      王鲍一家的事他还是到京都才知晓,真是,作孽!治患有功之臣还被扣了一顶结党营私的罪名,真真让人心寒!
      他去看了王鸷的伤,那孩子还正休息,睡梦中好似被魇住,嘴里父亲母亲哥哥一通乱喊。
      沈枫留下他自制的接骨丹,颇有奇效,寻常骨折一两月就能大致长好,是他多年的心血。
      他又开了些安神药,让莫离每天熬制喂他喝下。
      外伤就用上好的金疮药每日涂抹,加上药膳每日滋补,应该能好得快些。
      沈枫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他走在府中小径上,看着叶子落尽的枯树。
      王寅,赶快醒来吧。

      “废物!钟迟频繁出入乾王府为什么现在才来报!”,一方砚台被姜槐砸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黑墨撒了一地。
      前来禀报的暗探头子连忙跪地谢罪。
      “属下办事不利,今天才发现乾王府有异样。”
      姜槐眯了眯眼,钟迟,呵,年轻人,一个还未展翅的雏鹰,不足为惧。
      他速速写了封折子,派人连夜送到宫中。
      没想到钟丞相也是乾王一党。戏变得更精彩了。
      钟迟及冠之年中状元之后,已经在朝中熬了四年资历,现任礼部员外郎。
      今早的朝会皇帝面色不虞,底下官员也都疑惑,更谨慎了些,生怕一个不好就同乾王党羽同样的下场。
      钟迟心里有些惴惴,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在各位大臣奏事完毕后,姜槐踏前一步,“启禀圣上,先前的朝廷重犯臣已有了发现。”
      “臣查到当夜劫走罪犯那人的踪迹,一路行往乾王府,不过罪犯应当不在乾王府中。臣会继续探查。”
      在没在众人心里都清楚。大臣们一时内心腹诽。
      “不过,守在乾王府邸外的官兵向臣禀告,小钟大人曾多次在府外徘徊。这……”
      赵璟猛地一下将一旁太监捧着的折子甩到殿下。
      钟迟心里咯噔,赶忙出列跪下谢罪。
      众臣们都齐声道陛下息怒。
      钟丞相屹立在头列,口中随之谢罪,身影却不见慌乱。
      赵璟见了更加来气,不好对着钟丞相泄怒,就把矛头对向了钟迟。
      “看来朕的旨意你们都不放在眼里!好啊,既然你如此不守规矩,就暂卸礼部之职,禁足家中吧!”
      钟迟忙跪下谢恩,“谢陛下饶恕!”,叩首,掩下眼中情绪。
      “退朝!”,赵璟一甩龙袍离开了太和殿。众太监侍从纷纷按序跟上。
      钟迟是最后出太和殿的,他回头看了看殿上的龙座,心中一时有些无力,他和父亲早知会被这般针对。
      这就是帝王之道吗?
      他心中迷茫,想不通,便暂且搁置了。

      乾王在半月后的一天清晨醒来了,一睁眼就看到了守在床边的儿子。
      他轻轻抚摸王蟒的头顶,眷恋地看了许久。
      王蟒像是梦中感知到父亲的目光,过了一小会儿就悠悠转醒。
      他惊奇起身,忙握父亲的手,又不敢太使劲儿,“爹!你醒了!”,说着说着鼻子就酸了,美目就要流下泪来。
      “行了,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王寅声音轻轻的,很虚弱。
      “嗯……我太高兴了爹!我去喊沈叔叔!”,王蟒匆忙整理衣着,想赶紧去告诉沈枫,让他来看看。
      “去吧,慢点。”,王寅慢慢摆手,让他去了。
      沈枫正熬着药就见王蟒撒腿奔进来,“沈叔!我爹醒了!你快去看看!”
      他忙放下手中蒲扇,让一旁的小厮看着火候熬药。
      二人行至房中。
      “沈哥,你来啦。”,王寅声音淡淡的,带着释然。
      沈枫眼中腾起热雾,连连点头,去摸他手腕,“是,我来了。快让我再给你把一把脉。”
      还是那样。行将就木之人的脉象。
      沈枫心里哀伤酸楚,面上不敢显露,他看了王寅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眼神。
      王寅微微一笑,小幅度点头,眼神带着不易觉察的恳求,他自己的身体他都知道。
      这次,他这次能转醒,是回光返照了。
      王蟒不知二人所思所想。他还记得沈叔跟他说的话,他爹这次,恐怕……
      房中三人皆知到了离别的时候了,都不言语。
      王寅示意王蟒到跟前。
      “小宝,你还记得我书房里那个长条的紫檀木盒子吗?”
      王蟒当然记得,他前些年贪玩的时候就把那盒子带自己屋里想偷摸打开,看看父亲的宝贝盒子里装了什么,结果还没等打开,就被父亲发现毒打了一顿,还罚他三天不准吃饭。
      他猜想,难道盒子里面有赦令?
      王寅像是知道他想什么,“对的,去书房把它拿过来。”,说罢准备起身,他刚醒,身体还无力,沈枫把他半架起来。
      王蟒好像隐约知道父亲要干什么了,他要拿着赦令去向赵璟求情,求他从小看着长大,悉心照顾过的孩子,放他们一马。
      王蟒知道父亲最是要强,他曾见父亲和先帝争执不下,最后也没妥协。
      这样的倔人,赌输了,落得这般下场。
      王寅的书房守卫森严,侍卫暗卫重重把守,都是身边心腹。
      所以只能由他去。
      一路跑着去跑着回来,再多看父亲一眼也好。进入房中,王寅正在被人伺候着梳洗整理。
      他要用最好的仪态去见赵璟,见他用十几年都没暖热心肠的孩子。
      王寅如今这岁数,不再年轻了,这次病重,更是将他从前的风华摧残得所剩无几。
      王蟒目送王寅的马车驶向宫中。越走越远。
      接下来的时间他都坐在正厅失魂落魄地等待着。
      直到正午一阵兵荒马乱从大门传向厅内,有一小厮神色慌张地进来禀告,“世子!王爷回来了!就是……就是……”
      王蟒一下子红了眼,神色狰狞地疾冲向被下人抬着进来的王寅,沈枫也慌张赶来。
      王寅被众人抬着进卧房,气息渐渐出多进少。他现在只有眼珠和嘴唇能轻微动作。身体里的温度快速流失,五感渐渐丧失,听不见众人的哭声,也看不太清了。
      床边趴着一个影子,他知道是他的小宝,他轻颤嘴唇,王蟒赶紧贴耳上来,眼泪滴在王寅的唇上,脸上,是他最后能感觉到的一点儿温度。
      “小宝,爹先去找……找你祖父和父皇了,你……该……该长大了……”
      王寅说完眼角流出一滴泪,闭了眼,再没了声响。
      王蟒睁大眼睛,鼻翼翕动,保持着贴耳的动作,不敢置信……
      “爹!”
      “爹!你别走……你别走啊!”,王蟒嘶哑着嗓子大喊,埋在王寅颈间痛哭。
      房中众人皆小声唾泣。
      沈枫怀揣着王寅抽空写给心腹的几封信,心里悲惨一片。
      翌日,朝中陛下下旨,解禁乾王府,意下不再追究乾王一党结党营私的罪责。
      乾王于府中薨逝,按先帝遗旨葬入皇陵,陪同先帝左右,谥号“忠”。
      乾王风波暂时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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