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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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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小雨过后,空气中飘散着泥土的气息。
郁明深再一次望向身后的房子,淡粉色樱霞月季爬满石砖,灰白色调围墙下,它是唯一的亮色。
大半个人高的木门后,模糊能听见某人鸡飞狗跳收拾出门的动静
郁明深抬手,摸了摸层叠盛开的花瓣,触感如丝绸般,柔软且细腻。
他手一转,突然用力擦过锯齿状的叶,手背立刻被勾出一道血痕。
郁明深定定看着血珠争先恐后往外冒,确保样子足够明显后垂手。
不多时,段寒哈气连天推开门出来,用还温热的三明治贴了贴郁明深的唇,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早上好,郁明深。”
“早上好。”
郁明深就着段寒的手咬了一口,绵腻的土豆混合鸡蛋香,酱又酸又甜,是段寒喜欢的口味。
待后者成功斗争过瞌睡虫,郁明深才伸手接过。
淡淡的血腥味传入鼻腔,段寒几乎是下意识的清醒过来,顺着气味源头瞧去。
伤口不大,只是郁明深的皮肤近乎到了一种苍白的地步,所以看起来格外狰狞。
他睁大眼,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大呼小叫抓住郁明深,好像受伤的人是自己:“怎么搞的!”
郁明深眸光一闪:“应该是不小心被叶子划到了。”
说罢,他不太在意地擦了两下,拉着要回去找药的段寒走了。
一直到校门口分别,段寒若有若无地视线才离开他的手背,郁明深知道,他又一次成功了。
午休铃声敲响,林复和朋友勾肩出门。路过郁明深的位置,见他收拾好东西端坐在位置上没走觉得有些奇怪,但很快便被朋友的声音冲散了。
等到教室里的人全走光,段寒鬼鬼祟祟从墙边冒出半个头:“走吧。”
郁明深低低应声。
他们肩抵肩一块穿过长廊,即将出教学楼时郁明深放缓脚步,跟在段寒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成为他的影子。
像这许多年一样,看着周围的人不断蜂拥而至围绕段寒,左一言右一语分走那双黄绿色眼睛里的注意力。
眼前所有人的面目扭曲成怪诞的笑脸,郁明深指甲深陷手心,锐利的疼痛并没有带来清醒,反而引来更深的妒恨,甚至分不清妒恨的对象是谁。
忽然,段寒扭过头,看似随意地往郁明深所在方向瞧了一眼,手伸进口袋,摩挲着露出半截白色身管的东西。
是药膏。
郁明深松开手。
附中有座实验楼名叫芳华楼,名字取的好听,可是却建在后门外的山顶上,上一次课得爬几百阶的台阶,被学生们戏称为附中特产泰山,平时没课几乎不会有人来,半山腰有个凉亭,简直是最佳幽会地点。
段寒一巴掌拍上脑门,额头瞬间浮起一道淡淡的红印,他心虚错开郁明深困惑的目光。
一定是被林复害得,乱用形容词。
午饭是家里阿姨送的,听段寒说要跟同学一起吃,准备了满满七八盒,一打开盖子,香气诱得树上路过的松鼠走神,将松果砸到了郁明深头顶。
段寒憋笑,把松果扔到稍远点的地方,让它自己捡回去。
随后拽了拽郁明深,示意后者坐下,自顾自拿出药膏,边懊恼地嘀咕“忘记拿棉签了”,边擦干净手给郁明深涂药。
手背覆盖上点点温热,可能是对方的手指,也可能是药膏在口袋里揣了太久,带上了体温。
郁明深静静注视这一切。
一条小口子,放个两三天连个印子都留不住,不曾裸露的肌肤下,郁明深不知道有多少远胜于它的狰狞疤痕。
没有人会在意。
只有段寒会。
郁明深对段寒哭诉的故事里,唯一没骗人的就是初中同校这一段。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天空蓝得无可挑剔,前一晚的南城竟然下了场小雪,白晃晃的雪花覆盖屋顶,连树枝上也堆满了积雪。
新霁积雪带来的新鲜感感染每一个人,他们在走廊穿梭,大声抒发自己内心的激动,吵得要死。
不过那时郁明深的左耳已经听不大清楚了,他忙着把生物学上的父亲送进监狱然后去死,所以大方容忍了。
他上课上到一半,接到了警方的电话,说他父亲涉嫌开设赌.场,所涉金额巨大案情复杂被抓了。他父亲的直系家属死了个精光,不得已通知了唯一有血缘还没成年的郁明深。
迎着班上同学同情的目光,郁明深几乎压抑不住愉悦的心情,背着包离开。
他们班级往楼梯走需要经过医务室,上课的点,郁明深瞧见医务室两个医生急得团团转,一个忙着打电话,一个手忙脚乱照顾病床上的人。
他从前听别人说过,这两个老师不属于校方直聘,而是为了照顾学校里某一个容易生病的学生,特意安排进来。
大概是临死前的好奇心,郁明深停下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烧得满脸通红,意识涣散,清透的黄绿色眼睛里蕴着淡淡雾气,左右眼角下对称的小痣变得暗淡无光,很好看,像是株即将枯萎的植物。
郁明深收回视线,哼着歌下楼。
看来有人要比他先死了。
不久,郁明深满脸阴郁地回去上学,判决庭审的流程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他得等,暂时死不了。
死不了就得上学。
走过医务室,郁明深再一次顿住脚步,那个人也没死,样子病怏怏的,好几个人在里面哄他喝药,有男有女,场面让人恶心。
那天以后,郁明深几乎每天都能在医务室看到他,有时是独自一人,有时是一堆人。
从周围人的口中,郁明深逐渐拼凑出男生的消息。
他叫段寒,家里很有钱,父母恩爱,顶上还有个大自己十一岁的哥哥,因为先天缺陷才经常生病。
之前医务室见到的都是他的朋友,出镜率最高的是从小长到大的发小江越。
这个名字郁明深耳熟,人也熟,每周一的国旗下宣言不是他就是江越,年段第一的排名亦是。
真是……
郁明深忍不住折断手里的笔,塑料碎壳划开皮肤,瞬间洇出鲜血,他脸色阴鸷盯着音乐室里已经恢复健康的段寒,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被嫉妒浸透,戾气横生。
真是幸福的不像话。
真是幸福的令人作呕啊。
和他的人生简直是对照组,凭什么能这么幸福呢?
音乐室外的镜子是双面镜,里面的人看不见外面,外面的人却能看得见里面,段寒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没离开学校,正沉浸式弹唱泼水歌。
他在幼儿园时,可是获得过弹唱泼水歌第一名的好成绩,至今无人能超过。天赋不能磨灭,平时更得好好练习。
弹了一会,段寒有些累了,终于放弃了逼小提琴发出难听的锯木头声,百无聊赖地靠着镜子发呆,想江越为什么还没从办公室出来。
乱转的视线最终定格于镜子上的某个点,鬼使神差间,郁明深弯下腰,与段寒的视线平行,简直就像正被镜子里的人柔软且全心全意注视着。
良久,镜子外的郁明深抬起手,带血的手指往段寒脸上点了点,像雪景图中怒放的红梅,凛冽的寒风刮过依旧展现出生机勃勃的一面。
学校广播站播放今日推荐诗词,正读到晏几道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的下阕。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突然间,郁明深改主意了,大家都能幸福,为什么他要去死呢。
他用眼神贪婪地勾勒段寒的模样。别人给的不好,幸福要抢来的才能长久。
“郁明深!”段寒略微拔高声音。
郁明深从回忆里抽离,发现段寒的早早摆完了菜等他一起动筷。
段寒咬着勺子,声音含糊不清:“你喜欢吃什么,我下次让阿姨做。”
段寒不挑食,但免疫力的问题会导致他的过敏原时不时变换,除了一直过敏的坚果,其它阿姨得根据每个月医生的体检单调整菜谱。
郁明深不告诉他,很有可能一个月都吃不上。
“我不挑食。”郁明深垂眼给段寒的夹菜,见他呆呆的,有些受宠若惊吃下去,确定刚刚回想时没有流露出不好的情绪,暗自放心。
“哦。”段寒咕噜咕噜喝汤,气氛安静下来。
他脸埋碗里,不断偷瞄郁明深,不知道接下来该干点什么。
一般情况下,段寒交朋友分三步,“你好”“叫什么”“改天一起玩”,然后他们就会变成了一个温暖的大家庭,屡试不鲜。
郁明深和他交往过的所有朋友都不同,话少,情绪也少。不是说段寒不接受或是不理解这样性格的人,但郁明深给他的感觉,就像他们始终隔着第一眼见郁明深那层潮湿的水雾。
不真实,虚假,像一块刷洗干净,时刻准备伪装红烧鸡腿或者是土豆炒牛肉的生姜。
令你满心期待咬下一口时,尖叫地跳起来大喊:“是生姜啊!”
段寒不禁被自己的想象吓得打了个寒颤,太可怕了。
“冷?”郁明深停下筷子。
“不冷。”段寒摇了摇头,神色浮现出几缕纠结,心里两个小人跳来跳去打架,最终名叫“长嘴”的打赢了,他舔了舔嘴说,“郁明深……”
宝宝鲨鱼的电话铃声徒然响起,段寒不得已中断要说的话,接通:“喂!”
“段寒,救命啊!”电话另一头传来林复慌乱地叫喊。
……
段寒走了,丢下没吃完的饭和郁明深。
他没带上郁明深,因为郁明深曾说还不想让他的朋友知道他们成为了朋友,尤其是林复。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郁明深神色阴翳,猛地把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菜全部打翻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