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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七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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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席卷建城。朔北的夜伸手不见五指,能听到饿狼隐隐嚎叫,好像下一秒就能扑上来撕碎人的喉咙。
因为连年的战乱,建城的人家多数逃到外地去了,只剩一些年纪大的,迈不动腿脚的老人还守在这里,到了夜晚也不敢点灯,生怕招了什么野兽,裹在单薄的被子里,和呼啸的风做伴。
但今夜的建城灯火通明,守卫森严。因为修路的队伍已经驻扎进城,成百上千号人浩浩荡荡,废弃已久的房屋重新点上灯火,人影攒动,说笑声和吵嚷声扰乱这片土地的寒风,让人有种过年的错觉。
这是建城这些年来最热闹的一个夜晚了。
二更,正是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秦予成刚交接上班,拿着长枪守在城墙上,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遥远沉寂的黑暗。
视野的尽头是地平线,再过几个时辰,初升的太阳会从下端露出光来,为整个世界上色,奔腾的云,缱绻的霞,刺骨的风,还有漠漠荒野,和永无尽头的苍穹。
这个场景他看过很多遍了,从黑夜到黎明,如果朔北的天空有厚度,他都能盯出个洞来。
虽然盯出洞也没用,天没亮之前,洞也是黑的。火把照亮的区域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还是忍住哈欠,绷紧弦,一眼不错地警惕着。
这是新兵营第一次投入正式战场,进行巡逻和戒备的工作。
秦予成不敢有丝毫放松,因为黑暗的尽头不止有地平线,还有蛮族。
占据他们城池的蛮族。
秦予成的底子不算出色,骑兵营里只是中等水平,四周的巡逻工作交给老兵,他们新兵分成几队,负责城楼警戒,在敌军来袭时吹响第一声号角,点燃烽烟。
不知道看了多久,可能眼睛都失焦了,秦予成忽然感觉到一阵风。
朔北最常见的就是风,寒冷的、漫长的,长锯一样擦着人的脸颊拉过去。
但是这股风不一样。
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秦予成本能在心里感觉到不好,立刻大叫:“敌袭!”
“敌袭?”
一同值守的士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哪里有敌袭,就听“嗤”一声,一柄长羽箭穿过他的眉心,将他死死钉在城墙上,他眼睛里的疑惑还没散去,就被定格成永恒。
“敌袭!!!”
号角声大作,城防士兵立刻熄灭所有火把,防止被暗中的敌人当成活靶子,霎那间,整个世界漆黑一片。
广阔的黑暗里,脚步声训练有素,武器碰撞发出让人牙酸的金属声,秦予成耳膜“砰、砰、砰”地响。
是战鼓声?还是自己的心跳声?他分不清,也没有功夫去分辨了!敌人居然悄无声息地突破了巡察士兵和岗哨,直接攻到城墙,显然准备充足,筹谋已久!
黑夜里,双方全部陷入黑暗中。此时,只要不开城门,守住城是绰绰有余的。
除非……他们有攻城梯!
有人反应过来,大喊:“滚木!用滚木!”
可惜来不及了,建城不是青州,地势平坦,城防设施本来就差,就这么一喊一愣的功夫,攻城梯已经撞在了秦予成面前的石墙上。
露出来的一截楼梯有力颤动,昭示城下的人正在奋力向上攀爬。
来不及思考,秦予成立刻将火油顺着攻城梯浇了下去,火把一碰,一条火龙瞬间窜起来,凶猛扑向接二连三的蛮族士兵。
大火把石城墙烧得发烫,秦予成一步不敢后退,因为已经有不要命的蛮子杀上来了,他们身上烧着火,半张脸融化在火里,嘶吼着挥舞斩刀,分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疼痛,他们是第一批敢死先锋队,可以死,不能退。
秦予成也是。
他能死,但是他身后是数千无辜劳工,是朔北通商的希望,让这片土地绵延生命的未来,他不能退。
“杀!!!!”
分不清是哪边喊的,或者都在喊,骇人的嚎叫声滚在一起,秦予成握刀的手在发抖,抖也要握住,他机械性的劈砍下去,就像训练时无数次练过的那样,区别是这一次砍在活人的身上,每砍下去一刀,就带走一个人的生命。
砍到后来,手不抖了,他杀红了眼,他感觉自己好像也在喊杀,但是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鲜血喷到脸上,视线是红的,人头撞到脚边就踢出去,脚下踩的城墙发出猛烈的撞击震动,是敌人在攻城门。
我不能让他们进城。
秦予成想,我可以死,但是他们不能踏进我的家园,伤害我的家人,侮辱我珍视的一切!
“杀!!!!”
咆哮声比洪水还要猛烈,从头顶灌进去,长成新的脊梁,秦予成站起身,把刀柄上的布死死缠在手上,他的小臂已经挥得疼到发麻了,刀刃被敌人的颈骨崩出豁口来,火光和鲜血泼在城墙上、地面上,他浑身浴血,又砍下一颗头颅扔下城墙,自己也受伤了,但感觉不到,呼吸都是空气里沸腾的血气,喉咙也嘶哑了,敌人还是没完。
怎么还没完?
怎么杀不完!
不知道第几刀砍下去,天边终于露出曙光。
火焰炽热不熄,第一波蛮族的攻击退下了。
但是没人敢懈怠,建城烽烟已起,四境皆知来敌,萧钦延的亲军和宁铁衣的近卫会以最快速度来援,借这次冲突将蛮族最后的武力剿灭殆尽。
他们准备充足,不惧任何变故。
然而,天光跃进建城时,秦予成发现,城下已经没人了。
抛下的尸体,烧烂的碎肉,黏在攻城梯上,在城下堆的像一堆垃圾,可能有活口,不知道,都和死人堆在一起了,是活是死也没区别。
远处黑烟滚滚,有大批马蹄踩踏过的痕迹,显然有军队驻足过,应该是主力部队站在黑暗处观察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在天亮前撤走。
“怎么撤走了?”秦予成皱眉,他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
“西城门!”有人气喘吁吁跑上城墙,“西城门被主力突袭,伤亡过半!”
西城门,是白日里试用炸药的城门。
秦予成心脏差点停跳。
难怪,他们第一次上战场就能抵挡住蛮族拼死围攻,原来蛮族的主力根本不在这边!
他们是来抢炸药的!
西城门。
一片惨状,死去的战友有不少是秦予成认识的,有的人教过他握枪,有的人教他怎么喂马。此刻,这些人尸体被横七竖八砍烂,和武器冻在一起,血液干涸成黑色,眼睛也没有闭上。
秦予成蹲下身,试着帮头颅合上眼,手抚下去,眼睛又睁开。
“炸药丢了多少?”
“没丢。”
孟清清走上城楼,她不是第一次看见尸横遍野的景象,却是第一次看到士兵为了护卫城池而战死,她垂下眼睫,看起来很悲伤。
她这次从京城带来两批炸药,一批用于修路,一批用于军事。士兵们拼死守护,炸药没有丢。
“我们早就转移储存的地方,只有三包是原计划今天试炸,结果没来得及用的,放在原处,被他们发现了要抢走,士兵只能当场点燃……一起牺牲了。”
劳累一宿,孟清清显然有些疲惫,道,“是我没想到,如果我多考虑……”
“和你有什么关系?炸药包在城内,守城的不是你,”秦予成打断她,“让敌人堂而皇之攻进城门,屠戮我们的同袍,入大武境界如无人之地,这个仇如果不报回来,蛮族只会觉得我朔北军无人了。”
他很冷静,冷静到孟清清一时有些陌生。
“看来他们不知道我们手里到底有多少炸药,不敢多停留。研理院的人都转移完了?”秦予成问道。
其实炸药刚刚研制出来,产量不大,孟清清带来的数量有限,炸不了几回。幸好蛮族撤的快,否则一直打下去,炸药和建城他们只能保一个。
战争来得突然,孟清清和周公子第一时间去转移研理院的人,他们都是大武朝最珍贵的人才资源,一旦出事,整个修路的计划就会彻底搁浅,这是最大的损失。
“都撤了,没有伤亡。”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周给谏呢?”
“去转移城外的农户,一会儿就回来。”
“我去接他,”秦予成反身折回去,“蛮族随时可能再回来……他一个人,不安全。”
***
“绕不开的。想打通朔北的路,绕不开青州,也就绕不开蛮子,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们把朔北经营起来无动于衷。不是打就是和,总有这一遭。”
萧钦延得了偷袭的消息,立刻扔掉叶由的线索,连夜风尘仆仆赶到建城,听过细报,立刻下令,“立刻攻青州。”
“立刻攻青州?”鲁副将略有迟疑。
“青州……不好攻。”
青州不像建城,地势易守难攻,若不是当时的青州太守弃城逃跑,青州本该是抵御蛮族的重要城池,攻打起来就是人血磨盘,足够耗上好几个月。
“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们修路修到明年,朔北入夏了,现在不动手,冬天更难打。”
“去年一场大战,蛮族和朔北都伤亡惨重,这一冬天朔北养比他们的好。那就先打一场,把蛮族打疼了,他们才知道消停。”
鲁副将立刻想通了:“我明白了,将军的意思是,这一场仗不是非得赢,但一定要把他们全部兵力都牵制在这里,给修路争取时间。为将来的大战做准备。”
没办法,朔北的环境太恶劣,冬天能活活冻死人,修路和打仗都得在夏天进行,两者偏又相辅相成,只能齐头并进。
若是能攻下来青州,那更好。
萧钦延点头:“他们攻建城,多半是另有图谋,建城易攻难守,此刻吃建城,需要费更多兵力驻守,他们去年冬天损失惨重,没有那么多兵力。所以我们此刻攻青州,进可以城易城,退可围魏救赵。”
青州可不是个简单的地方,它的军事价值比建城高出太多,青州若是到手,即使建城沦陷,要打回来也比现在的局面容易很多。介时攻守易势,蛮族吃进去多少都得原封不动吐出来。
“将军,他们攻建城,应该是冲着炸药来的。”鲁副将挠挠头,提醒道。
“炸药?”
光顾着汇报军情,把这个重点给漏了,鲁副将立刻将研理院的新成果讲给萧钦延听。萧钦延听完,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
现在,他终于明白皇帝当初为何执意建立研理院了。
能研制出这种天灾一样杀伤力的武器,研理院无论在哪个朝代,都得被当成眼珠子一样护着。
“真是瞌睡给枕头……派一队人马去建城,护送研理院院生回战线后方,修路劳工里愿意留下来的,给双倍报酬,如若牺牲,家属抚恤与士兵同级别。想避战的,将他们撤到建城防线以后,保证他们的安全。”
一军统将,靠的不是一股蛮力和传说中冷酷残暴的性情。是对军中诸事烂熟于心,无论发生什么变故,第一时间统筹调度,关键时刻杀伐果断,胆大心细,样样不能出错,出错就是人命。
“蛮子选择了今年动作,这也好,我还怕他们养的时间太长,忘记去年那仗到底有多疼。”
鲁副将得令狠声道:“属下即刻出发!必定不辱使命!”
***
城外,篱笆搭起的小院,院里种着一株黑漆漆的树,枝头零落几片白色花瓣,已经被血染红,摇摇欲坠。
树下,新立起来的坟前,搁着一支干净的梨花。
“周给谏。”
周泽回头,秦予成黑漆漆地站在风沙中,他的眉眼成熟稳重了很多,恍惚间,梅州时那个年轻冒进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战场果然是能让人脱胎换骨的地方,只是代价太惨烈。
“萧侯爷如何说?”周泽裹紧外袍,风吹进骨子里,冷的缓不过来劲儿。
“将军下令攻青州。”
“也好,你们在青州牵制住他们,建城也得以修路。”
“正是这个意思,”秦予成目光瞥过新坟,没有说话。
周公子忽然开口:“你什么时候出发?”
“就这几天。”
周公子点点头。孟清清劝秦予成来朔北从军的事情,早在梅州时就和他说过。
虽然周公子不太理解星算,但是孟清清做的事,必然有她的理由。
看见现在秦予成的样子,周公子好像有点明白她的理由了。
说实话,他从没想过秦予成也会有这样一天。会拿着刀,即将踏入战场,与敌人搏命。
他以为像他这样的公子哥,会永远风花雪月,意气飞扬,不知人间疾苦。
京城的纨绔少年长大了,已经可以扛起家国大地,黎明百姓,站在黑暗里,当一柄沉默而尖锐的刀。
“我有一封信,”秦予成说,“是给……宁寒露的。”
他从贴身的衣衫里拿出一封皱巴巴的信纸,他来回用手捋了几下,可能是贴身的时间太长,褶皱已经抚不回来了。
这封信他换了好几个地方收着,都觉得不够安全,还是要贴身放着,现在贴身也不安全了,得找个人替他收着,他才能放心。
想来想去,想到现在身边认识宁寒露的,也只有周泽了。
“我若是没回来,你就交给她。我在京城还有三处别庄,都是我自己偷偷买的,地契都在里头,家里人不知道,她要喜欢就去住,或者卖了也行,随她高兴,就是……”
就是不要再等我了。
最后一句话说不出口,秦予成顿了顿,眼眶有点红。
周公子的手顿在半空,按住他手里的信,推了回去:“这种偷藏小金库的事儿,还是留着自己当面讨饶吧,周某可不擅长替人顶罪。”
狐狸公子露出有些疲倦的笑,还是强撑起一分希望,送给即将远行的战士。
“武朝的江山百姓就有劳秦公子了,等你回来,我带你去皇宫里偷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