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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一百一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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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这般想着,越来越多的水手和士兵也索性什么都不管了,加入端着碗排队盛粥的行列之中。
蒋童没喝粥,只简单吃了一碗煮红薯。
他这几日天天沿着山壁观察,寻找可以出山的路。
但奈何村民告诉他,这里山壁陡峭,且深入云端,即是绝佳的天然屏障,也是被困时无法逾越的囚笼。
只是他不死心,夜里冻得睡不着爬起来顺着山壁脚下走一圈,将摸索过的地方再摸索一遍,试图能发现什么隐藏起来的希望。
无论是对他所愧疚的仙姬仙童也好,或是手下跟了他许多年的水手官兵也罢,乃至被他们牵连连累的裴营村民,这里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沉得像座大山。
三百多座大山压在他身上,令他短短十日消瘦得已经能看到骨头了。
原本就在海上受尽风吹日晒的皮肤更加黯淡无光。
然而他还没找到希望,更大的绝望却接踵而至!
魏云衣发现第一个倒下的人时,还在漏风的帐篷里研究骨梨子——裴营村民用来把脸抹黑,以此祭奠同时去世的父母的习俗之物。
她奇怪这骨梨子为何能将人嗓子毒哑,却在此外没有任何其余毒性。
似毒非毒,似药非药。
研究正深,隔壁隔壁帐子里忽然传出一声女人尖叫,随后一排帐子都亮起了烛光,睡梦中的人迷迷糊糊爬起来探出脑袋朝发出尖叫声的帐子那边瞧去。
魏云衣离得比较近,第一个赶到。
她正要掀开帘子入内查看,但里面的人正在往外跑,不巧堵住了她的路。
那些住在里面的仙姬连外衣都没穿,一身中衣外只披着红色斗篷,便是如此这般一个个慌慌张张往外冲。
她们皆惊恐地捂着口鼻,面色仓惶,像是在帐子里瞧见了什么恐怖之景。
由于房子数量不够,所以大部分人都住在这样临时搭建的简易帐篷之中,男男女女分开挤在一起,每一个帐篷内都弥漫着人的呼吸气息。
好在这些人都习惯了海岛上的粗陋环境,如今来到另一处,倒是没什么受不了的,睡得还算安稳,以至于突然出现这般惊恐的大动静,很多人都还一时清醒不过来,迷迷糊糊走出帐子,在月色下摇摇晃晃,好奇地东张西望。
当仙姬全部跑出帐子后,魏云衣透过被风撩起的帘子缝隙,隐约窥见帐篷内还剩一个仙姬。
女人跪坐在垫着枯草的薄薄床单之上,肩膀瑟瑟发抖,一个劲儿在身上挠来挠去,嘴里发出一阵阵惊惧尖叫。
“啊啊啊!!救命,救命!!!”
魏云衣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抬脚冲进去,但看清眼前的场景后,她下意识停顿了脚步,怔怔退后。
那女人指甲里挠得全是脓血,身上露出的皮肤布满大块小块糜烂生疮。
她转过头看向魏云衣,惊恐的双眼早已泪流满脸,“魏大夫!我这是怎么了?!!好痒,好痛!骨头好像都僵了!!!”
魏云衣看见她连脸上都是流脓的烂疮后更加害怕,一个劲儿退后不敢靠近,十指止不住发抖。
女人注意到她回避的动作,眼中恐惧渐渐变得绝望,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一般孤独无助。
正是她眼里的悲凉唤醒了魏云衣的神思。
“别挠了!!”
魏云衣回过神,大喊一声阻止她继续把自己挠得稀巴烂,并迅速撕下一块衣角,折叠成三角形绑在口鼻前阻隔不干净的气息流入体内。
蒋童闻询赶来,刚一进门就被她狠狠推了出去。
“别过来!都别过来!!蒋将军,让他们离这里远一点!再把刚刚住在帐篷里的那些娘子们单独隔离开,快!!!”
蒋童隐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多磨蹭,立刻按照她的指挥去办。
魏云衣来到女人面前,再从自己衣服上撕下几块布,垫着布料抬起女人最严重的手臂细细观察,眉头从进门开始就没有舒展过半分。
然而这像是冻疮却比冻疮严重数十倍的疮疾她从未见过,是否具有传染性也未可知。
“魏大夫,我得什么病了?”
面对女人恐惧,凄惨且悲怆的神情,她只能摇摇头,“我不清楚,你等一下,我去拿药。”
她去自己帐子里,从药箱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可以化脓消炎的药粉,再回女人身边一点点为她撒在伤口处。
女人疼得双眼紧闭,下意把手缩了回去。
魏云衣耐心劝哄道:“刚开始会疼,慢慢地就不疼了。”
女人这才试探着把手重新递给她。
而魏云衣心情急切,早已忘记了要垫布料阻隔。
药粉不够,只能涂撒一只手臂。
上完药,她扶着女人去到另一间单独的帐篷,铺整草席让她好好休息。
可女人哭着抓着她的手说自己浑身皮肤都紧绷得难受,根本睡不着,魏云衣只好多陪了一会儿才离开。
她郁闷地从帐子里走出来时,迎面见到的便是张枕陶因和章湘。
张枕见她神色恍惚,走路摇晃不稳,于是连忙上前搀扶,却被她下意识侧身躲开。
她惊慌大喊:“别碰我!”
张枕微愣,手臂怔在半空。
魏云衣抬眸扫了眼站在帐子外的人,借月光与灯笼烛光,见到每个人眼中都透着好奇与惶惶不安,睡意早已一扫而空。
那眼神既令她压抑,又令她澎湃。
“各位!先别担心,等明天我再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都回去休息吧!!”
众人在窃窃私语的交谈议论声中各自钻回帐篷,唯张陶章三人站在魏云衣面前不肯离开。
陶因问:“魏师姐,你不回去睡觉吗?”
魏云衣摇头道:“我得在这里守着病人,观察她身上的脓疮变化。”
张枕急忙道:“我替你守着,你回去休息!”
魏云衣还是摇头:“你又不懂,你守着有什么用呢。”
“那我陪你守着!”
“能不能别给我添乱!!”
魏云衣忽然提高嗓门,失态太呵:“都给我回去!!”
可面前三人没一个有要走的意思。
她无奈扶额,气得发笑:“祝大哥不在,没人管得了你们了是吗?!!”
说完,她忽然愣住,陷入悲伤,喃喃道:“要是祝大哥在,什么病都有得救……我这一身医术在麒麟血面前,什么都不是……”
张枕:“魏云衣!!”
张枕也开始大喊,像是急得实在没有办法了,“你至少先顾好你自己啊!!!”
陶因还算平静,但语气亦染上了几分说教,“魏师姐,你不该对自己如此不负责。”
章湘打哈哈般说:“是啊是啊,魏姐姐,咱现在还不知道那位仙姬娘子到底得了什么病,万一明天自然就好了呢?先别这么紧张嘛。”
她见魏云衣无动于衷,尴尬地看了眼张枕和陶因,又道:“哎呦,我一个人睡觉害怕呢,你得来陪我。”
说着便上前拉扯,却被魏云衣一个眼神瞪停动作,“湘湘!走开!别靠近我!!”
章湘:……
魏云衣再不想说什么,转身回到帐子里,只留下一句:“谁敢进来,别怪我翻脸。”
三人也知魏云衣的好脾气只对病人才有,遇上妨碍她治病的人只能得到她的黑脸,尤其是不把身体安危当回事儿的人,最是令她恼怒。
想当初祝愿也只是挑食了些就没少落得明嘲暗讽。
因此三人没再继续坚持试图说服她,但也没有离开,而是窝在隔壁,身裹暗红色斗篷,趴在八仙桌三边头顶对着头顶,枕臂睡去。
令人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翌日,住在同一间帐子内的其余仙姬都出现了轻重程度不一的症状。
而最初发病的女人已经奄奄一息,呼吸吃力。
魏云衣的药粉没起到任何作用,若非几根银针扎在女人头顶吊住一口气,否则她已经在又疼又痒的煎熬中离开了。
张薇薇在帐子外急切询问状况,几次三番想要闯进去看看女人到底怎么样了,但都被张枕与章湘拉住。
“小怜是跟我同一批浪里逃生的人!我们在海岛相依为命整整十一年!就算死也让我看她一眼!!!”
张薇薇一直管她叫小怜。
风里来雨里去这十年,小怜已经不记得自己原本叫什么,也不记得家在哪里,她觉得海岛上的日子其实也挺好的,从没想过要回大景。
她胆子很小,一旦安定下来,就不希望再有什么改变,只想待在熟悉的圈子里,安安稳稳的就好,哪怕环境差一点也行。
但张薇薇不喜欢海上风吹日晒的生活,做梦都想回到岸上。
最后海上淡水资源渐渐干涸,不回大景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小怜还是跟着张薇薇回到了大景,可以后的路是怎样的她其实一无所知。
从十一年前被选中成为仙姬,在家人欢喜满满之中被送上陌生的往仙大船,再到浪口逃生,流落荒岛,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像一片随风飘散的叶子,随波逐流地起起落落,不知道下一秒又会碰到何种境遇。
朝廷和嘉仙教的事情太深奥,她看不懂,亦身不由己。
终于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这片没有归属的叶子,终于可以落地生根,再也不会被风吹跑了。
“薇薇……”
她拔掉头上的银针,让自己能有力气说话,“别进来……”
魏云衣想要阻止但为时已晚。
门口激动不已的张薇薇在听见她虚弱发颤的声音后蓦地冷静下来,唯剩两行浑浊的眼泪在风中落地,并蒸发。
“小,小怜……”
“薇薇,谢谢你……不管怎样……在明海,明海那十一年,你……是你……给了我……家的感觉……”
说完,再也没有声音从帐子里传出来。
张薇薇双腿一软,在张枕竭力搀扶之下还是噗通瘫跪了下去。
魏云衣脸上系着三角面巾,从帐子里走出来,遗憾地看了张薇薇,尔后顾不上其它,马不停蹄跟随蒋童赶往另一间帐篷,去为别的仙姬治疗疮症。
她甚至来不及伤心,昨夜有多么悲壮无私,此刻就显得多么冷漠无情。
因为她不会在已经死去的人身上再浪费情绪,全部精力都转向了还有希望的病人。
她走过去时,众人纷纷退避一旁不敢靠近,随后纷纷效仿她的行为撕扯出三角面巾戴在脸上,遮掩住口鼻只留眼睛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