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物是人非 ...
-
“你是,陶小因的祖母,赵晚晚,是吗?”
祝愿也极其珍重地向她确认这件事情,发绿的瞳孔中映出了赵晚晚右侧鼻翼上那点黑痣。
他记得这颗痣曾让赵晚晚感到深深自卑。
“兵部尚书家的二郎说我这颗痣特别难看,阿愿,你有没有办法帮我把它去掉啊?”
当时那颗痣非常大,足有黑豆那么大。
再漂亮的小姑娘摊上这么一颗痣也无缘美人一说。
起初她并没有那么在意,直到亲耳听见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当着众多同砚的面说她的痣非常丑后,她便再也无法直视自己的容貌了。
正值豆蔻年华的赵晚晚因为这颗痣,先是拒绝去书院,后来直接闹失踪,一度郁郁寡欢不肯见人。
她为了不让书院和右相家的人找到自己而躲进皇宫,便是这样意外发现了皇宫里有一座特别大,却从不见有人出入的宫殿。
这座宫殿甚至没有名字。
她找到一株粗壮的梧桐树,发现这颗树的枝梢正好延伸进神秘宫殿内,于是凭借轻盈的身体成功顺着大树树枝爬了进去。
跳到地上一转头,便瞧见面前站着一个头上长角的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眼眶里的瞳孔是深邃的墨绿色,头上两只肥嘟嘟的胎角在阳光下忽闪忽闪,像极了地底溶洞里的漂亮石头。
而他一身赤色童衣华贵又靓丽,料子是连右相府都极难得到一匹的外域锦棉。
如此珍稀之物,非皇亲子弟断不可能用得上。
可当今皇室公子赵晚晚都认识,印象中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
赵愿:“你是谁?”
赵晚晚:“你是谁呀?”
二人同时开口,同时退后一步,沉默片刻后又同时哇哇大叫。
赵愿:“爹!!娘!!有人闯进来了!!!”
赵晚晚:“啊啊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别喊了别喊了!!我不想被抓回书院!!”
两个小孩儿好半天才冷静,决定坐下来好好谈谈。
草坪上,赵愿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角,不自觉抠起了禁步穗子。
赵晚晚盘腿坐在他对面,微微侧着身子,用没有大痣的左半边脸面朝他,“我是偷跑出来的,你不要声张好吗……”
赵愿没说话,只是偷偷抬眸打量她,心里一个劲儿地夸这个姐姐长得好看。
恰时赵晚晚抬起头,捉住了他躲闪开的目光。
“你叫什么名字?”
“赵愿。”
“哦,果然,我就猜你也是姓赵的。”
“你也姓赵?”
“对,赵晚晚,天黑了的那个晚。”
“愿……愿望的愿……”
自赵晚晚第一次离开,赵愿便天天期待她会再来。
通过赵晚晚,他才知道外面的世界竟然如此丰富多姿。
也正是赵晚晚告诉他,他的身份不一般。
赵晚晚十分好奇他到底是谁,可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因为母亲说,他头上有角,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他是异类,是怪胎,这辈子只能生活在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宫墙里面。
他不需要社会身份,也不需要去和别人争什么地位,甚至连名字都是个摆设,自然也就谈不上“我是谁”这个问题。
赵晚晚那时虽年少,但好歹是右相家的嫡女,见过世面,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尤其是皇家之事。
所以她虽然有自己的猜测,却没有告诉赵愿。
她也没有继续问他,而是诉说自己的苦恼。
“画清堂说麒麟血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点掉一个痣肯定没问题吧!”
赵愿苦笑,心想自己又不是神医,更不是神仙,哪里真的能起死回生包治百病啊。
可赵晚晚态度坚定,二人商量过后,决定直接割掉鼻翼上那块皮肤,再用麒麟血让伤口愈合。
这个办法让赵愿浑身起鸡皮疙瘩,本以为赵晚晚只是随口说一说,并不会真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可他低估了女孩子追求美貌的决心。
何况赵晚晚的母亲还是当朝名将,她一个将门虎女,什么刀枪剑戟都见过,哪里会怕小小一把匕首。
赵晚晚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割掉了自己鼻翼上的痣。
赵愿连忙将提前准备好的,用麒麟血浸泡过的毛巾递过去。
赵晚晚隐忍疼痛拿毛巾死死捂着伤口,约摸半个时辰后痛感消失,伤口愈合,娇嫩的新皮肤也长了出来。
“啊!!!”
只不过,赵晚晚看见镜子里那点小小的痣时,满心期待瞬间落空。
“怎么还有!!”
虽然并没有完全将痣清理干净,至少现在这个比之前的要小许多。
已经对她的美貌没有多大影响了,甚至衬得她灵动活泼,别有特点。
可她觉得不够完美,抓狂一会儿后二话不说拿起匕首打算再来一次!
赵愿见状扑过去夺走匕首,苦笑着拦住了她,“晚晚,你都已经这么好看了,还非要跟一颗那么小的痣过不去干嘛?再说它也不难看啊,我蛮喜欢的。你若再把它割了,我还怪舍不得呢,真的。”
赵晚晚的情绪瞬间被抚平。
从此以后,她回到自己的圈子里,再也不怕把右半边脸露给别人看。
甚至连她自己都喜欢上了那颗小痣,每每照镜子时,会不自觉感到欢喜。
后来兵部尚书家的二郎夸她漂亮,她竟觉得恶心。
“我好看我知道,不用你说,你一个小小的尚书之子,能不能不要总是在本郡主面前晃悠!”
一下课,她总是埋头直奔皇宫。
半年后寻常的某一天,风轻云淡,她照常翻进这座冷冰冰的宫殿,却再也没看见赵愿的影子。
她捏着赵愿用胎角做的手摇风铃,不死心地等了许久。
她日复一复来这里等,直到整座宫殿被皇帝拆得干干净净,她才接受了赵愿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
*
“没错,我是愿儿的祖母,小祝先生,你……找我?”
祝愿也缩了缩肩膀,莫名其妙说了句:“嘶,好冷。”
在一干人的期待中,他却迟迟不开口回答赵晚晚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将一直别在腰间的墨绿色斗篷取下,不紧不慢地穿了起来。
张枕等得不耐烦,皱眉催促道:“祝愿也,你干嘛呢,是你吵吵着非要来这里,现在人见到了,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啊!”
祝愿也扯着斗篷帽檐,眸子停留在一片落叶上,意味深长地牵扯嘴角笑了笑。
“陶小因的祖母,我想单独跟你聊聊。”
闻此,陶因和魏云衣都面露抗拒。
赵晚晚:“好,跟我来厨房吧,正好我的菜快要熟了。”
赵晚晚一句话不动声色地压下了陶魏二人不安定的心情。
她走过陶因面前,笑着示意不必紧张。
“愿儿,云衣,带你们的朋友去屋子后面给我摘把辣椒过来。”
陶魏应是。
二人同时看了祝愿也一眼,皆有些疑惑与警惕的眼神在眸子里打转。
倒不是信不过祝愿也,而是事关赵晚晚,他们总有些放心不下。
祝愿也已经戴上斗篷帽兜,跟随赵晚晚走进厨房前还不忘对陶因咧嘴笑了笑。
陶因面无表情看着他,心头莫名感到恍惚,不自觉一个人呆呆站了许久,久到别人都已经摘完辣椒回来了,他还一动不动地望着厨房门口。
厨房里,赵晚晚拿起木锅盖,一阵热气腾腾的白烟从大锅里翻滚着朝她铺面而去。
水蒸气翻滚出来又一哄而散,赵晚晚就站在水汽之中品尝水蒸蛋的咸淡,浑身上下透着干干净净的人间烟火味。
“嗯,有点淡了。”
她说完,拿小木勺舀了一瓢食盐往装有水蒸蛋的碗里一点点撒,同时回头眯起眼睛看向祝愿也,“小祝啊,你要跟我说什么?”
祝愿也一直不说话,只想安安静静多看一会儿她,但她开口问了,祝愿也便不得不让过去的情怀从自己情绪里散去。
“我想说,晚晚,别来无恙。”
话毕,他低头取下斗篷帽兜,露出了头顶上两只不粗不细,分叉恰到好处的,白蓝相间色的麒麟角。
再抬起头时,看见一整勺盐巴正从赵晚晚手中抖落进水蒸蛋中。
赵晚晚在水汽余烟中缓缓转身,两只眼里的光不断闪烁,此刻她眼神,和当年第一次看见那双角时的眼神异常相似。
只不过如今这双眼睛已经没有那么漂亮灵动了,也多了历经千帆后的沧桑与淡泊,与当年第一次见到麒麟角时的那个她相比,终究不能一模一样。
她拿勺子的手开始止不住发抖,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在身上擦了擦,继而抬起来朝祝愿也头顶探去。
那双麒麟角,角尖像洁白的云,至角根处逐渐变得蔚蓝,像天空的颜色,只要有一点点光线照过来便忽闪忽闪的发着微弱光芒。
赵晚晚高高仰头凝视着麒麟角,像仰望神明一般虔诚。
祝愿也直直站在她面前,默契地一句话没有说。
她快要碰到麒麟角时手却忽然顿住,明显是身高不够。
但她并没有努力去尝试,而是默默把手缩了回来,眼神亦逐渐从深深的感动中趋于平静,仿佛只靠近了它那么一刻,她就已经此生无憾了。
她的视线缓缓下移,顺着麒麟角一路落至祝愿也眼睛里。
“阿愿。”
她吐出轻轻一声呼唤,沾了盐巴的小木勺从她手中吧嗒掉落,正衬出这声呼唤有多么珍重。
祝愿也歪头冲她扬起笑脸,“晚晚,我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
一滴混浊的眼泪顺着苍老皱纹滑落。
没有责怪,也没有质问,她像是随口问了一句日常的关心,却眼巴巴期待对方回答,眸子里仿有一瞬即逝的百年时光。
祝愿也深吸一口,抿嘴时视线飘去了窗边,“嗯……我回家了啊……”
他的视线漫不经心扫过窗台,落到地面,话至此处又转回赵晚晚脸上,浅浅一笑露出半个酒窝,“没来得及告诉你……你一定怪了我很久吧……”
赵晚晚呆呆愣了半秒,忽而隐隐失笑,并无意吸了一下鼻子,尔后有些慌张地躲开对视,弯腰去寻找刚刚掉落的小木勺。
进屋前还是个身子骨硬朗的老太太,这会儿忽然就有些连站都站不稳当,捡个勺子都显得十分吃力。
祝愿也欲上前搀她一把,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旁观。
祝愿也怎知,对赵晚晚来说,刚刚他敷衍回答过去的问题,就是面前这个老人家为之付出一生也要找到答案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