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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   何宝戮清楚自己曾有过一位年长几岁的胞兄。
      或者说,他曾有过。

      那孩子被卖得太早,何宝戮甚至不曾见过一面。
      他叫何宝辜,现在是“程缚声”。

      上次归家时,那位村里有名的美妇人——他疯了的母亲,
      母亲难得梳着整齐的发髻,端坐窗边对镜理妆。
      铜镜映见他身影的刹那,她突然绽开温柔笑意,见他进门,她忽而莞尔轻唤:

      “宝辜。”

      何宝戮喉头微哽,仍如往常般笑着蹲下身握住母亲的手:
      “妈,我是宝戮。”

      妇人眼底的光倏然暗了,木梳“咔”地卡在打结的发梢:
      “那……宝辜回来了么?”

      他摇头,看母亲垂眸继续梳弄青丝,梳齿刮过发梢的簌簌声填满空寂的屋子。

      程缚声的身世,他不是没有揣测过。

      初见时骨髓里渗出的熟悉感、分毫不差的年岁、如双生镜般倒映的灵魂
      ——所有线索都叫嚣着那个惊心的答案。可他不敢揭开这层帷幕,任由疑云在心底溃烂。

      若程缚声当真是何宝辜,便意味着:

      要么他承认自己窃了程家二十年荣光,
      要么何宝戮亦是程家血脉的遗珠。

      谎言织就的茧房早已千疮百孔,再捅破一层便是万丈深渊。

      程缚声容不得卧榻之侧有人酣睡,

      而何宝戮——
      更不敢赌这场血缘轮盘里,谁的枪膛先射出子弹。

      ……
      母亲原是不疯的。
      只怨他命薄福浅。

      何宝戮落地那日,檐下算命瞎子摸着铜钱直摇头:
      “七杀透干,命盘带煞,需在名中嵌个煞气重的字镇命。”
      “命薄似纸,才须得凶字压着。”

      父亲蘸着香灰在黄纸上写下“戮”字时,供桌上的长明灯倏然爆了灯花。

      童年是浸在药罐子里的。

      城南小学的男孩子们最爱把他堵在放学的窄巷——
      王铁匠家的胖小子揪着他洗得发白的衣领,将整瓶墨汁兜头浇下时,总能引发一阵鬣狗般的哄笑。

      “病痨鬼!”

      他们踢翻他的书包,看洁白书本滚进雨后的泥水里,
      “喝这么多符水也没见阎王收你!”

      他总蜷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看施暴者用粉笔在他桌子上画王八。
      操场喧闹声撞进窗棂,那些踢翻他药瓶的顽童在阳光下健康得刺眼,连影子都比他有生气。

      十五岁隆冬的某日,他咯血染红古书扉页时突然笑出声——窗外正传来欺凌者的嬉闹,
      那些曾将他按进厕所隔间的少年,如今成了升旗仪式上的三好学生代表。

      病榻上吊着葡萄糖的三天里,他咬碎了从前咽下的所有仁义道德
      ——母亲城隍庙前为他磕破的头没换来神鬼半分怜悯,作恶者倒是在香火里愈发红光满面。

      出院那日,何宝戮把桃木护身符扔进煎药的火炉。火舌吞没“平安喜乐”的瞬间,他学会了用咳嗽声掩盖冷笑。

      檀香缭绕的祠堂里,何宝戮将沾血的帕子叠成莲花供在祖宗牌位前。
      他终于悟了:因果不过是一杆虚妄的秤,而报应——该是淬了毒的刀。

      当同桌的钢笔“意外”扎穿霸凌者的手掌,当班主任珍藏的教案“恰好”出现在校长情妇包里——
      他坐在教室后排擦拭眼镜,看血珠沿着铁质椅背蜿蜒成符咒。

      袖手旁观明哲保身?
      煽风点火坐观虎斗才是他的本色。

      从此他学会在人群里藏好病气,将人心炼成引线。当第一对仇家在流言中拔刀相向时,
      他倚着医院输氧管轻笑,苍白的指尖拂过圣经烫金的“以眼还眼”。

      “哪有什么现世报。”

      他碾碎医务室顺来的安眠药片,粉末从指缝漏进霸凌者的水杯,

      “不过是谁的刀更会借东风。”

      可任由他机关算尽,
      再怎么不甘心,也改变不了他命数将尽,病入膏肓的事实。

      初三那年冬夜,他在井台边咯出半碗黑血。

      “短命鬼又在喝孟婆汤了!”

      昏迷前最后的画面,是常欺负他的表弟踹翻药罐,党参枸杞混着雪水泥浆,像极了泼在丧幡上的狗血。

      病榻上吊着盐水瓶的第三日,城隍庙方向传来还愿的鞭炮声。

      他支起耳朵听,父亲尸骨未寒,那些个叔伯却是在为庆祝表弟考上重点中学摆流水席。

      劣质烟花炸开的硫磺味飘进病房,他突然扯掉输氧管大笑——原来作恶的人,连神佛都赏他们三分体面。

      母亲就是在那夜失踪的。

      她偷了祠堂供着的犀角香,三步一叩跪上红籽村荒庙。

      榴母像的漆皮已斑驳脱落,裂开的眼眶里积满蛛网。

      她将何宝戮的生辰八字用经血写在黄裱纸上,又剪下他枕上落发缠作人偶。

      供桌前那碗黑狗血微微荡漾,映出她因绝望而扭曲的脸:

      “信女愿以阳寿换我儿平安......”

      破晓时被人发现晕倒在榴母像前。手里握着半截红绳,
      绳上系着的银镯内侧,刻着榴母庙里见过的古怪符咒。

      ……

      何宝戮顺着纸钱找到后山破庙,
      榴母像在烛火中咧着半边嘴,另半边脸爬满青苔,仿佛早被香火熏成了精怪。

      他忽的想起曾看过的神怪异志里常写的借寿。

      “拿活人发丝裹在红封里,沉到替死鬼枕下,当作买命钱。”

      正月祭祖时,表弟阿豪收到了裹着红纸的饴糖。
      这个总把何宝戮踹进荷花池的混世魔王,此刻正捏着糖纸里那缕柔软黑发嗤笑:
      “病秧子还挺讲究,送我的?”

      他浑不知发丝已缠住命线,就像不知次日会在摸鱼时被水草绞住脚踝——直到尸体泡胀了漂上岸,手里还攥着黏腻的糖块。

      鲤鱼灯映着冰面,何宝戮倚着枯柳看那团锦缎扑腾着沉入冰窟

      随后,他径直走进荷花池深处——
      何宝戮的水性向来是极好的,
      至少比他的表弟要好。

      绞住脚踝的可不一定是水草,还可能是亲手造下的缠身业障因果。

      ……
      一炷香后,苍白的少年攀着浮萍爬上岸,唇色比池里新绽的睡莲还鲜艳。
      只有母亲看见他湿发间缠着根猩红水草,如新生儿未剪的脐带。

      当夜他高热骤退。

      ……

      何宝戮在停灵的第七日睁开了眼。

      堂屋里白幡低垂,他那虎头虎脑的表弟正躺在柏木棺材里,泡胀的脸像只发霉的馒头。
      母亲机械地往火盆里扔纸元宝,纸灰沾在她新梳的蟠桃髻上,神情呆滞,却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岁。

      “我家的宝哥儿命硬,从阎王殿游回来了!”

      当村人们惊恐地交头接耳时,母亲呆滞的脸,突然咧开嘴痴笑:
      “游回来了…游回来了…我家的宝戮游回来了…”

      那夜之后,人们发现何母穿戴齐整地坐在井边梳头。
      牛角梳蘸着井水,将乌发梳得油光水滑。
      她总把梳子往虚空里递,仿佛那里坐着个看不见的人。

      “宝戮的命借来了。”

      她痴笑着将香灰抹在唇上作胭脂,

      “榴母娘娘收了童男,自然要还个鬼童子......”
      “鬼童子也好,鬼童子也好。”
      “甭管人啊鬼啊,都是我的宝戮,是我的儿。”

      有人凑近了瞧,惊见她发缝里嵌满暗红泥浆——
      像被什么人按着头,生生在神像脚下磕出了三千个带血的响头。

      村里请来的道士说,这是被勾了魂的泥胚子。

      可何宝戮不在乎
      母亲只是病了,又不是不爱他了。

      他几乎日日立在廊下煎药,一如曾经的母亲为他做的那样

      只不过这次,砂锅里浮沉着几味古怪药材:
      乌鸦眼、坟头土、裹尸布灰。

      老道士说,这能治疯病。
      药香混着祠堂飘来的线香味,熏得梁上燕子都弃巢而逃。

      ……

      嗡,嗡嗡

      何宝戮是被手机震醒的。

      不用看便知道是谁。
      这个时间来肆无忌惮的占用他的私人时间的只可能有一个人。

      他叹了口气,试图语气似平常一样听起来游刃有余

      “程先生?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
      “没什么要紧事,就请不要占用我的私人时间了”

      他听见对方嗤笑了一声

      “你当我很闲吗?”
      “那个小姑娘什么情况?”

      何宝戮正了正色,在床上翻了个身,又因为充电线不够长翻了回去

      程缚声指的是默默,或者说,现在应该叫她程子墨。
      “她怎么了?”

      “逃跑未遂,被保安抓回来了,现在正绝食抗议,要见她的"爱人"。”

      何宝戮揉了揉眉心,良久,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我一会儿过去一趟。”

      -
      ……
      -
      灿星市第四男子监狱的会见室浸在青灰色冷光里,
      空调出风口嗡嗡震颤着,把消毒水味搅成浑浊的漩涡。

      “程子墨”又变回了原来那个“默默”

      她裹紧樱红的羊毛披肩,羊毛披肩上的人造珍珠照得惨白。
      第三次用舌尖润过唇瓣,樱桃色的口红在齿间晕开,像朵将腐未腐的山茶花。在低温中凝固,又像结痂的血。

      铁门铰链发出垂死的呻吟。

      那个曾在她梦境里膨胀成巨兽的身影,此刻正佝偻着挤进狭窄的门框。
      枯草般的乱发盖不住青紫头皮,囚服领口露出嶙峋的锁骨,走起路来左腿拖出黏腻的摩擦声,仿佛每块骨头都在生锈。

      “张建军,编号77941,探视时间十五分钟。”

      狱警的机械音里,默默的手已经按上防弹玻璃。
      她看着男人蜷在塑料椅上,指甲缝里的陈年污垢在顶灯下泛着油光——
      原来这就是八年来夜夜掐住她脖颈的那双手,此刻正神经质地抠着桌沿脱落的塑料皮。

      “他们说你在赌场当打手时打断过十七根肋骨。”
      她把自己精心准备的艳色唇印在玻璃上,
      “说你能单手掰断黄铜门锁,说你把...”
      她前倾时珍珠项链撞在隔音玻璃上,血泡般的红唇几乎要压碎在冰冷表面,
      “你把我带到这那年我才十岁,你明明说过...”

      男人浮肿的眼袋抽搐着,喉结在松弛的皮肉下艰难滚动。
      当他的目光终于撞上少女精心描绘的眼线,突然发出声老猫似的呜咽:

      “当时实在是给的太多了,我,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指甲断裂的脆响混着狱警的呵斥炸开。默默看着掌心月牙状的血痕,
      想起十岁生日那晚,这双手如何颤抖着把染血的校服埋进树下。

      她曾无数次幻想她的爱人该有屠夫般英勇高大的体格
      泛着油光的屠刀随时准备砍向所有阻挠他们平静幸福生活的坏人,
      而不是眼前这个数着刑期发抖的伛偻赌鬼。

      “他们说谎对不对?”
      破碎的尾音裹着血腥气,她隔着玻璃戳向男人凹陷的胸骨,
      “你当时说...说...”

      “真的。”
      男人突然蜷成虾米,额头在桌面撞出沉闷的响,
      “卖你的钱,在米缸下面...你妈藏了给你弟弟上学的...”

      消毒水突然变得刺鼻。默默盯着他后颈的老年斑,想起十二岁那晚,这具躯体曾如烙铁般压得她肋骨几欲折断。

      她精心卷好的发髻开始散落:
      “所以你从没爱过我?那些深夜溜进阁楼的...”

      “老子连你长什么样都记不清!”
      男人浑浊的眼珠突然迸出精光,

      “每月第三个周五,只要不满十六的都能进仓库——小丫头片子,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吧?”

      唇膏终于龟裂干涸。
      默默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耳膜里炸开,或许是防弹玻璃另一侧狱警的呵斥,或许是她用八年时间搭建的祭坛在坍塌——
      原来她供奉的撒旦,不过是只被拔光獠牙的丧家犬。

      空调不知何时停了,凝结的水珠顺着玻璃淌下来,冲散了那个鲜红的唇印。

      监视器红光在默默睫毛上颤动。
      她精心熨烫的洋装下摆正在大腿根勒出深痕,就像十二岁那年被扯烂的棉布裙。
      原来摧毁她整个少女时代的不是恶鬼,而是只偷完米还要在米缸撒尿的老鼠。

      当狱警架起烂泥般的男人时,默默对着逐渐模糊的佝偻背影呢喃:
      “你该有把杀猪刀的。”

      口红终于沿着唇纹剥落,在唇角绽出条血缝。

      ……
      车窗外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成团团鬼火,
      何宝戮的宾利碾过水洼时,惊起电线杆上栖着的乌鸦。
      默默蜷在后座角落,羊毛披肩滑落肩头,人造珍珠滚进座椅的缝隙里,像串断了线的佛珠。

      “冷么?”

      何宝戮将暖风调高两度,后视镜里映出少女瓷偶般的侧脸。
      她正机械地抠着指甲缝里的血痂,新涂的樱桃色甲油斑驳如干涸的血迹。
      十二分钟前嵌进掌心的半片红珊瑚指甲,此刻正在她米色裙摆上烙出点点朱砂。

      车过跨江大桥时,江面货轮突然拉响汽笛。
      默默猛地抽搐,后脑撞在靠背上发出闷响。
      何宝戮握着方向盘的指节泛白——十几岁的某个雪夜,母亲也曾这样载着高烧的他冲进医院,
      后视镜里那张青灰的脸,此刻正与少女痉挛的指节重叠。

      “他闻起来像发霉的笋干。”
      默默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碎瓷片里挤出来的。
      后视镜里的何宝戮看见她举起双手,就着窗外掠过的广告牌红光端详:
      “我给他炖过三年腌笃鲜,每次掀锅盖的热气...”

      胎噪突然吞噬了尾音。默默盯着自己精心保养的手,假指甲正一片片剥落进裙褶。
      十二岁那年滚烫的汤锅曾在她小臂烫出新月形疤痕,如今那个说要教她做私房菜的男人,却连锅铲都握不稳。

      车驶入程家庄园时,喷泉池的鎏金人鱼雕像正汩汩流泪。
      何宝戮绕到后座开门,发现默默把珍珠项链缠在了安全带上。
      月光下四百二十六颗珍珠正在她颈间勒出红痕,像串未闭合的绞索。

      “到了。”
      他伸手去解缠结的链子,少女突然抓住他腕骨。美甲断裂的指尖掐进他青筋,
      她嗅到何宝戮身上车载香薰混着发梢的消毒水味的甜香,酿成某种腐坏的香火气——像极了记忆里母亲梳妆台上的味道。

      路灯变得昏暗,黑暗里传来珍珠崩落的声响。何宝戮摸到满手潮湿,不知是血是雨。

      “程宅新栽的蓝花楹该开了。”
      他指尖掠过少女僵直的后颈,像在安抚受惊的猫,
      “你的房间能看到整片玻璃花房。”

      默默盯着自己倒映在车窗上的脸,十二岁那年的淤青正在幻觉中从皮下渗出。

      惨白月光里,何宝戮腕间的沉香手串随微风晃动,每颗珠子都裹着层血珀似的包浆。

      何宝戮的叹息淹没在雷声里。
      他扳开少女痉挛的手指,将一支镇静剂推入她颤抖的腕脉:

      “嘘,你的地狱已经过期了。”

      车灯刺破程宅铁艺大门时,默默在雨幕中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那些被剪碎的艳俗衣裙、被弟弟泼满红墨水的课本、树下埋葬的腐烂校服,此刻都化作游廊下程家的灯,在暴雨中睁着血红的眼。

      廊下等候的女佣捧着干毛巾,却没人擦掉少女眼角凝结的睫毛膏——
      那两道漆黑的泪痕正沿着她瓷白的脸蜿蜒而下,像极了程宅老墙上经年的雨渍。

      何宝戮撑开黑伞,阴影笼住他半张脸:

      “欢迎来到幸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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