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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姐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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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会准时到的。”
伏之礼规规矩矩地坐在驾驶位上,一个劲点头,嘴唇红成了樱桃。
“方绪云,”对面提起,他心里一咯噔,心想不会被发现了吧,“她都有在好好工作?”
伏之礼回头看了一眼歪在车窗上已经睡着的方绪云,松了口气,“嗯,忙得都见不到人。”
“确定是因为工作忙才见不到人?”
“谢宝书上次找我们搓麻将,她都赶不过来,人都瘦了一圈。”
对面很安静,隐约听见加重又缓缓变轻的鼻息。
“你们每天凑在一起就是为了打麻将?”
“没有的,姐,就,偶尔放松一下会打打。”伏之礼手足无措,口干舌燥。
又沉默了一阵,他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这份煎熬仿佛没有终点,也不敢轻易挂断这通来电。
听到了轻微的,类似叹息的声音。
“为什么要搞这些呢?”
不像是平常的叩问,接近于自言自语。伏之礼点头,不好妄言:“不是都说......现在是网红经济的时代嘛,阿云在这方面还是很敏锐的,否则不可能从十八岁开始做,短短几年做到现在这个体量。筠心姐,你就放心吧。”
对面一声笑,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脑子飞速运转思考找补话术。
“连这点敏感度都没有的话,她可以不用出生了。”
伏之礼正想弱弱驳一句,突然听她问:
“她现在在你身边?”
伏之礼赶紧否认,“没有,我、我在家呢。马上双十一了,她估计还在忙。”
“嗯,我挂了。”
伏之礼大松一口气,手机像烫手山芋一样,被他丢到一边。回头,方绪云仍闭着眼酣睡。
这对姐妹,明明个性截然相反,却都让人这么束手无策。
他想着,上手抚走挡她脸的发丝,不作怪的样子,真的很可爱。这样的面孔,为什么总热衷一些骇人听闻的东西?
也不知道那句当真,是真的还是假的。
伏之礼叹了口气。
黑色的宾利穿梭在夜幕里,绚烂的霓虹灯光在她脸上跳跃。
方绪云闭眼不说话,慢慢扬起了唇角。
方筠心打电话是为了提醒伏之礼参加寿宴,但还是提到了她。
10月没到底,方绪云回到了姥姥家。
姥姥叫方飞燕,一个乐乐呵呵的老太。活了七十年没机会吃一次苦。姥姥的父母,也就是她的太姥姥姥爷,是国内最早的一批实业家。
清末时期,她的太姥姥姥爷一手创设了如云纱厂,现如今改叫如云集团。旧迹被列入了国家工业遗产的名单里,算是近代最早期的民族资本企业之一。
继承家业容易,守住家业难,方飞燕在该精明的时期精明,该装傻的时期装傻,于是顺遂地活到了老。同时代,没几个有她这样的命,也没几个有这样的智慧。
正所谓,大智若愚。
老太太喜欢中式建筑,偏爱江南那处占地六亩的四合院。只是院儿太大,一个人住着寂寞。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把家族等一干人请到那儿去。
生日同理。
方绪云进了大门,左右两边是角院,两个看着眼生的小女孩在扑蝴蝶。看来有亲戚先登门了。
正抬头,迎面走来一个满面笑容中年女人,是谢宝书的妈妈,谢清秋。
谢宝书的姥姥是方飞燕的嫂嫂,所以谢清秋是她的姨妈。
“绪云,肚子饿了没,一路上好辛苦的吧?”谢清秋走上来,扶着她的肩膀左右打量,“怎么感觉比之前在视频通话里看着还要瘦了?”
她牵着方绪云往里走,方绪云问:“宝书来了吗?”
“那丫头要迟一点,走,去见你姥姥。”
明明是萧瑟的秋天,园林大院里却春意盎然。
方绪云小时候在这住过几年,算不上陌生,用不着跟着谢清秋,也能找到姥姥的所在。
但谢清秋不是这个目的。她一把把她拉到厨房里,拿起一个不知道什么酥的甜点往她嘴里塞,“先垫垫肚子。”
方绪云不喜欢吃糕点糖酥一类的,唯一吃得下的甜食只有冰淇淋。她对食物的渴望并不高,不过还是给面子地咬了一口。
俩人转身又往书房去,途中,她把剩下半块酥饼丢进了花丛。
方飞燕正在书房写书法,屋里除了她还有三个人陪着唠闲磕。
伏之礼的妈妈伏英秀正坐着喝茶。
伏之礼站在方飞燕身边帮她研磨。
还有一个......
方绪云下意识摸了下嘴角,确定没有任何碎屑沾着。抬眼和方筠心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她穿了件低饱和色的毛呢大衣,看上去很温柔。
“看谁来了!”伏英秀放下茶盏,笑着站起来。
方飞燕闻言抬起眼,看到门口的方绪云,立马把笔一搁,眼镜一摘,含泪上来抱住她。
“哎呦,我的心肝宝贝,”方飞燕握着她的手,又摸摸她的脸,“怎么不声不吭地来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我好让陈师傅去接你。”
方筠心替方飞燕把笔摆好,说道:“这么大人了,又不是小孩,犯不着接。”
“多大点,也才十几岁,”方飞燕牵着方绪云到椅子前,陪着自己坐下,“现在社会乱得很,很多人贩子专挑十多岁的小姑娘抓。”
方筠心提醒:“您老了糊涂了,方绪云二十四了,毕业都两年了。”
“你呀!”方飞燕上去笑着拧她,也不真拧,只是做个动作,人老了身子骨还是很健朗。拧完又坐了回去,“差不多,差得不多,二十四也是个孩子嘛。你大你妹妹六岁,我也当你是个孩子,等你们六十岁了,我还把你们当孩子,当然,那时候我早就归西喽。”
大家连连让她住口,伏英秀使了个眼色,伏之礼立马上来给老人家倒了一杯茶。
“嗨呀,开个玩笑而已,我的嘴又没开过光。”
方飞燕把茶推给一直没说话的方绪云,“喝喝水,一会儿就开饭了。怎么脸上只有这么点肉了?”
说着说着泪花又冒出来,她握住方绪云的手腕,叹了口气:“所有的孩子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云儿。”
谈及伤心处,不由得老泪纵横。方筠心上来递了一块手帕,又抚了抚她的肩,“好她吃好她穿,有什么不放心的。”
方飞燕擦擦眼泪,“你母亲谁不知道,那个驭空啊,火燎屁股似的,一天都闲不下来!你看今天,都这个点了还没来。你们俩姐妹从小就没被她带过,你妹妹是最可怜的,我记得那会儿绪云才十五岁吧?这么小就忍心扔她去外国读书,身边没一个依靠。”
“十五岁的小孩,人生地不熟的,能过什么好日子。你看现在身上没半两肉,在外面肯定吃不好穿不好。”方飞燕拿过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方筠心用鞋尖踢她。
方绪云感受到了,勾起嘴角,但没作声。
方筠心皱眉,又趁人不注意把她瞪了一眼。
她很急,她希望方绪云做点表示。
偏偏方绪云不紧不慢,不言不语。
终于,她开口:“姥姥,我没事,你别担心。那会儿出国,是我自己提议的,因为我很喜欢画画。”
方飞燕紧紧攥着她的手。“画画,哪都能画。”
方绪云顿了一下,“姐姐说,要深造还是得出国,所以我就去了。”
“那是筠心的不对,你姐姐也和你妈妈一样,两人每天忙得找不到北,要不是我生日,估计你姐也不会来。”
“现在变成我的不是了,倒是说说,我哪次没来?”
方筠心坐到另一边去,撩了把头发,不再说话。
“哎,别生气,”方飞燕笑了,“开玩笑呢,你们都是我的宝贝。小礼,去,给你的筠心姐倒茶。”
方绪云望着方筠心再不言语的侧颜,似怒似怨半嘲半讽的情绪,在这样一张冷艳的脸上呈现,很有风味。
怕笑容败露,她举起茶杯象征性喝了一口。
“小礼也很乖的,我也知道,来,过来,”方飞燕把伏之礼招呼到身边,压低声音告诉他,“你知道你出生那会儿,我是怎么跟你妈说的吗?”
伏之礼看了眼母亲,母亲笑而不语,于是摇摇头。
“我说啊,这个小男孩我要了,将来就给我小云儿了,你得给我好好培养。”
伏之礼小方绪云四个月,他的姥姥和方飞燕是世交。
伏之礼脸红成了熟虾,又瞟方绪云,想起那个吻,心里乱得很。不过方绪云没什么表情,不知道听到了没。
“所以啊,你是按照我们方家的贤婿的标准来培养的,要好好表现。”
方飞燕言罢,和伏英秀对视一眼,一个劲大笑起来。
只有方筠心没有掺和,她回头,打断二人玩笑:“现在说这些未免太早。”
方飞燕乐得直拍大腿,指着她:“你不刚才还说,你妹妹二十四了吗?现在又嫌太小,不能谈恋爱。”
方筠心懒得理这些老顽童,一下站起身,“我说的是结婚,没跟你们扯恋爱。算了,你们自个儿慢慢聊,我有工作要处理。”
说完就走了。
方飞燕笑出了泪沫子,大舒一口气:“这筠心呀,刀子嘴豆腐心,应该叫方豆腐心。”
伏英秀也笑着附和:“可不是,说到底还是亲得不能再亲的亲姐妹,一个母亲生出来的。”
“说真的,”方飞燕缓了口气,又打量伏之礼,“我倒是没在开玩笑,至于你们能不能看对眼,我就不知道了。如果云儿将来结婚,我只信得过小礼。毕竟在我身边,是我看着长大的,为人什么我心里有数,其他人,我不放心。”
伏之礼除了脸红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是一味地看着方绪云。
伏英秀掩住嘴笑:“得问问绪云看不看得上这小子。”
老太太转回头,准备征求方绪云的意见,方绪云却站起来,微微一笑:“我去看看饭好了没。”
离开书房,远离笑闹声。她四处寻找,终于,在琴室门口看见了方筠心。
方筠心靠在柱子上,嘴里含着一根烟,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能点火的。
忽然,一簇火苗腾地出现在眼前,替她点燃了烟。
方绪云收起火机,站在她身旁。
方筠心一米七九,她一米六九,相差了十公分,俩人难有肩并肩的时刻。
方筠心吐了一口雾,“哪来的?”
方绪云如实回答:“厨房捡的。”
“捡这个做什么?”
“看你需要。”
方筠心回头看她,不知道在打量什么,忽然哼地一笑:“你很会在姥姥面前装乖,显得我像坏人。”
“我说的是实话,”方绪云对上她的眼睛,“当年,是你让我出国的。”
方筠心转移了目光,“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方绪云没说话,一直以来,方筠心说什么,她就会做什么。
“我没有逼你,归根到底,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你希望我出国,我就会出国,因为你是我的姐姐。”
方筠心看着她褐色的眼睛。
“我希望?”
“是,你希望。”令人讨厌的口气,“我走了后,感觉怎么样,妈妈和姥姥,有没有更爱你一点?”
那双眼睛浮现出了笑意。
方筠心把她整张脸看了一遍,指间的烟越燃越短,灰落在地上。
她盯着她,点头,点头,再点头。
“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方绪云。”
方筠心抿了一口指间的烟,真心话跟着浓烈呛人烟雾一起扑到她脸上。
“如果可以,没有你就好了,你为什么不能一辈子在那边别回来呢?”
生日宴前后举行了有五天,前三天是家族内部聚餐,来往的都是亲人。后两天才是业内好友的聚餐。
因为工作原因,方筠心要去美国出差,于是提前一天走了。
至于俩人的妈妈方驭空,从始至终都没来,只发了个视频通话给方飞燕祝贺,人在地球另一边,赶不过来。
方飞燕说她没良心。
方绪云呆到最后一天才回去,飞机落地蓝湾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乘地铁到了目的地,刚出地铁,天空就飘起了雨丝。
地铁口距离公寓六百米,无论怎么说,都能在淋湿之前赶回去。
她这么想,却没有加快脚步的意思。
走了一百米,雨丝变成豆大的雨珠,哗啦啦砸落在地。
方绪云站在雨中,拿出手机,用手挡着雨打字。信息发送后没过多久,一个一手撑伞,一手拿伞的男人匆匆而来。
杨愿赶到跟前,将伞整个倾向她。看着方绪云湿透的肩和正在滴水的发梢,他比她还要不知所措。
正要开口,方绪云突然伸手捧住他的脸,踮起脚重重地吻了上去。
伞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倒在积水里。雨变大了。
雨幕下,杨愿艰难地睁着眼睛,看见那片近在咫尺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
方绪云什么话也没说,反手打了他一耳光,又一个膝踢把他击倒在地,最后捡起地上的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