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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往事不可追(二) ...

  •   一座座村落可以把好的、坏的、持疑的信息发酵一遍又一遍,真的、假的都可以信誓旦旦。哪怕刘敏再三劝阻,凌越勤仍觉得离开世代生活的土地南下打工,才是对大家都好的选择。
      凌跃勤没有朋友,没有什么“山子”的“邀约”,告别守望在村口的刘敏和凌轩,背着一个装着衣物的包袱孤零零地走向十几里开外的车站点。素来挺直的背有些弯曲,低着头走在土路的背影像在田地里犁地的黄牛。
      凌轩抿着嘴定定地看着眼前面目依旧可怖凌跃勤。嘴无声地张开,一个字节卡在嗓子里,传来阵阵窒息感,心空落落得直发慌,眼睛不受控制地分泌出液体。他不知所措地纠扯着头发,原地踱步。
      刘敏泪痕未干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她握住凌轩的手,“小轩,妈妈懂你的难受,没关系的。”
      委屈的情绪瞬间如雪崩般倾泻、翻涌下来,喉咙又滚动了几下,沙哑而颤抖,“爸……”
      走出十几米开外的凌越勤听到背后传来的呼唤声不断变大,刚回过头,凌轩就已扑到了怀里,眼泪和鼻涕濡湿了布料,“爸,爸,对不起……对不起……”凌跃勤紧紧抱住凌轩,“小轩,等爸爸赚了钱带你们娘俩去吃大餐!”
      通讯闭塞的年代一别如同永诀,一去即杳无音讯。临近过年,才收到凌跃勤的一封信,歪歪扭扭的字还夹杂拼音,写着还有几天就回来了,赚的钱要为娘俩裁套新衣服。
      可年后仍不见人影。村里嚼着舌根,说凌跃勤不仅是□□犯,还抛妻弃子。再后来,隔壁村的大川来到了凌轩家,塞给刘敏一笔钱。谈起凌越勤和自己刚巧在一个工地干活,由于是同乡凌越勤分外照顾自己;谈起凌越勤写家书时还向自己请教过,虽然自己也不会几个字;谈起凌越勤托自己把钱带回来,他跟包工去了新工地。
      说到后面,一个大小伙子忍不住抽噎起来,“姐,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是不是骗你会更好……我是不是不来更好?姐,对不起!其实,凌大哥他……”
      刘敏心里咯噔一下,笑着打断了大川的话语:“小轩一会儿就放学回来了,我得准备去做饭……你好不容易来了趟,留下吃饭吧?”
      大川愣了愣,忙说道:“不了不了,俺娘做着呢,先走了。”
      送走大川的刘敏,她望着门口边凌轩出生那年,凌越勤种下的槐树。呆怔了一会,缓缓说道:“槐花都开了,给小轩烙饼子吃吧。”眼圈红红的,干干的,卷起袖子钩起了槐花,一簌簌落下的月白花序如一串串的眼泪。
      后来,凌轩不负众望地考上了一流大学。穷乡僻壤里出了个名牌大学生,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乡镇领导送来了红包,村里敲锣打鼓热闹了一天,大伙儿纷纷来凌轩家蹭喜气。
      然而好景不长,几年的操劳与压抑使刘敏精神病复发,“凌轩结婚生子”成为撑着她活着信念;但是信念也抵不过疾病的侵袭,刘敏在石棉厂工作时,呼吸困难地倒在了地上,医院检查为石棉肺并发肺源性心脏病,严重心力衰竭导致血压下降、休克及皮肤黏膜出血。
      他知道母亲很苦,他想过辍学,但被母亲严词拒绝了,那是印象中母亲唯一一次动怒,巴掌落到他脸上,先哭的却是母亲。他发现“苦”字是如此片面,他不知道是怎样的意志力使她疾病缠身还坚持操劳。
      一番抢救的费用由厂内报销,厂长又象征性地赔了几个钱后,不愿再出钱了。
      从ICU出来后,母亲已经被折腾得形容枯槁,不成人形。看到如此痛苦的母亲,或许放任离开才是对爱的诠释。但凌轩很自私,他不想放手,他将刘敏粗糙的手蹭在脸颊上,低声恳求:“我都是一边上学一边兼职,前不久还拿到了国家级奖学金,你给我的钱我都存着呢。妈,你再等我两年。我学校好专业好,等我毕业,就等我两年,我参加了工作就有钱了。我还申请了助学贷款,还能撑过去。我只有您一个亲人了……妈……我不想,不想变成孤儿。”
      刘敏想出言安慰,呼出气体凝结在氧气罩上,发不出半丝声响。后期病情得到控制,但药物治疗加重了精神疾病,她忍不住悲观地想就此死去,看到任何物品都会忍不住演练结束生命的方式。太煎熬了,然而还得撑下去,实在撑不下去就摩挲着凌轩的照片,捂在胸口喊凌轩的名字。
      每天的花销如流水,本不多的兼职工资很快见光,凌轩必须找一个来钱快、赚钱多的职业。
      有次上计算机课,打开一个网页时发现一则广告,凌轩在电话亭试着打电话咨询。对方言之凿凿地说是正经工作,干好了一个月能赚一万多。十多年前月薪一万是凌轩想都不敢想的。拐入一个偏僻的巷子,爬上一个生锈的铁楼梯,到达三层门口,敲响了门。纵疑点众多,却已经顾不得。
      开门的是个烫发着头发、妆容浓重的女人,嘴里吞吐着烟雾,上下打量着凌轩,兀自笑出声来,啧啧嘴,“好标致的男人。”看见凌轩受不了烟味微颦眉头,忙把烟捻灭,热情地招呼:“快进来,进来坐。”
      屋里还有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一个男人给凌轩倒了杯水,“不用拘谨,先给你看看我们的职业。”说罢,将影碟插入DVD,打开电视放映起来。里面交缠的胴体和黏腻的声音,使凌轩的脸红得发烫,起身就要走。被一个文着花臂的像一堵高墙似的男人拦了下来。那人染了个红色刺头,手上戴着各式的戒指,整个人痞里痞气的,“急什么,你不缺钱吗?”
      凌轩心头一紧,有些害怕地后退半步,斟酌着该说些什么,吞吞吐吐回应,“我考虑考虑。”
      “行,我叫林峰,这是我号码你存一下。”文着花臂的男人递过一张名片,“你就躺着享受,钱就来了,马赛克一打,谁知道你哪方神圣。”
      “什么?女孩子自己……”发现自己的关注点有些羞耻,没再说下去。
      林峰嘿嘿一笑,“那哪能,我来动,你躺着。”
      闻言,凌轩被口水呛了下,猛烈咳嗽起来,震惊地看了林峰一眼,忙说了句“对不起”后蹿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朝学校跑去。
      刚刚为凌轩开门的女人叫楚月,她双腿搭在茶几上,吐出一团烟雾,冷笑几声,“哪天警察来敲门我都不意外。戒备心都没有,好像我们不是在违法而是行善一样,迟早玩完。再干几票,大家散伙得了。”
      林峰从冰箱里,给几个人各拿了一罐可乐,大言不惭道:“我们是在为青少年的生理启蒙而奋斗,为全人类的生命延续而奋斗,不丢人。”
      “去你的。”
      凌轩奔跑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下来,双手杵在膝盖上喘着粗气。从口袋里掏出名片,迅速撕成了碎片。走到垃圾桶前却犹豫起来,将其揣回了口袋里。
      如果再重来一次,选择会不会有所改变?
      看着远方已没下的斜阳,嗤嗤地笑起来。闭上双眼,张开双臂,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再重来,还是会去的吧,而且不会犹豫立刻接受。
      拍□□是赚了不少钱,但没能挽救母亲的生命。他去医院听说母亲已经出了院,等回到家看见母亲吊死在横梁上,覆满了蛆虫都没有人发现。凌轩呆愣地看着枯槁的尸体,不受控制地瘫跪在地上,被浓烈的气味刺激得剧烈干呕,心脏如遭凌迟,大脑空白,肺部缺氧。
      双手捂着胸口撕扯出破碎的音节。
      为什么没早回来几天?
      为什么没察觉异样?
      为什么这样对我?
      快醒来吧。
      快醒来吧!
      求求了,让我从噩梦里醒来吧……或是直接杀了我。
      母亲死之前写好的遗书安静地躺在桌子上,娟秀的字被泪水斑驳了几处,反复划掉的措辞饱含着内心的挣扎。
      刘敏不仅会识字写字,字写得还相当好。
      当时的教育不比现在,考上个中专都金贵的不得了,刘敏可是村里唯二考上高中的人。另一个是顾文寅。两人同村、同班、同桌,情窦初开的年纪逐渐彼此吸引,暗地里走到了一块。好景不长,刘敏高二那年在家人的逼迫下辍学了,户口本上学籍一栏只能写初中文凭,但没影响两人感情,依旧偷摸见面。那时候,不能声张的感情哪怕埋在心里也跟蜜似的甜。
      顾文寅高中毕业那年,没考上大学想复读再战,加之其父母在外工作不常回家,奶奶又日渐身弱体衰,刘敏咬咬牙,不顾世俗眼光给顾文寅洗衣做饭,照顾他奶奶,好让他安心备考。奶奶自然早将刘敏当作了亲孙媳妇,几次三番想将祖辈传下来的金镯子赠予刘敏。当年,坐在床上的奶奶紧握着刘敏的手,眼里满是欢喜:“我那儿媳妇我一直看不惯,这镯子我都没舍得给她,一门心思地想留给我的孙媳妇儿。小敏啊,只要是奶奶认可的人,谁也拦不住你嫁进门,奶奶给你撑腰!我们几代单传,就指望你给我们顾家生几个大胖小子啦!”
      哪知物是人非,那些承诺、盟誓统统烟消云散,以至此田地。
      刘敏临走前放心不下儿子,遂将顾文寅的照片与遗书一并放置,欲让凌轩投奔他亲生爸爸。信里除却十几年前的老家地址,满是絮叨的叮嘱和未了的遗憾。
      时光可以逐渐消磨诀别的不适,凌轩的生活慢慢步入正轨。本以为是否极泰来,然而,然而时隔十几年后,他当年拍的□□,没打码面部的原片,被发到了公司,同事从微信群聊讨论到当面窃窃私语。
      老天就是这样,每当他爬上来,双手堪堪抠住深渊边缘时,就会将其狠狠地踹下去。看他在泥地里挣扎,看他在暗角里苟活,看他悲愤又无可奈何。以此为乐。
      从九层跳下去,一了百了。
      这一辈子的经历真够丰富的,应该不算……太糟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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